“喂,你跟我玩好不好?”
含着轻盈笑意的稚嫩嗓音,在摇曳的秋千上琅琅清响。
秋千是麻生绿藤交缠编织而成的,两根吊藤攀绑一圈圈小小纯白的花蕊,引来蝶蜂流连。
一身浅黄色裙裳、无多余赘饰的俏丽身影,纤巧的小手分别握住两根藤萝,在山风的推波助澜下,前后摆动起伏,螓首不时左偏右点,这儿眺、那儿望的兴奋难耐。
冬雪融尽的玉虚峰处处绿意盎然,俨然成了面面是山岩的枯索风景中最令人流连徘徊的游憩处,几里外不时传来冰椎耐不住艳阳曝晒而爆裂喷泉的震响,涓涓泉露滋润了封冻一季的高山旷野。
“欸,你跟我玩好不好?”软软的嗓音不厌其烦的继续劝告,飞散一头青丝的娇晕小脸专注在忽而抛高、忽而降落的乐趣里,天真的双眸看着在茂林中举剑练招的少年背影。
他是故意背对相向,装作压根儿没听见烦琐的叨念,挑剑旋圈,凌空飞刺,反覆默诵刚刚学习到的陌生咒语。
“喂……”
“不要跟我说话。”十四、五岁的俊美少年终究抵不过越来越可怜兮兮的哀求,故作清冷的训诫。
“为什么?”上下摆荡的明亮双眼惊喜的乍然睁大,旋即纳闷不解,“你明明就听得见我的声音,我为什么不能跟你说话?”
“我不想跟你说话。”而且是非常不想。
“为什么你不想?”可是她想呀!都没人能说说话,好闷喔!
“没有为什么。”
“你都不觉得累吗?我看你刺剑刺了一整天,从鸡啼破晓到晌午……”她掀起浓密的长睫,飞快的瞄了一眼日落暮色,“哎呀!烈日都沉了大半,你怎么都不用吃东西啊?”
“我不饿。”少年专注凝神,目光炯炯,挥剑有神,汗水自饱满的天庭一路滑落高耸的鼻尖,滑至下颔,濡痒了肌肤,他不予理会,更漠视支撑体力所需的生理反应。
“你的嘴唇好苍白,脸色好差,我看你赶快停下来歇一歇,免得……”
“住嘴!”他横眉一吼,打断娇嫩的劝阻。
“你……你干嘛凶人啊?我是在关心你。”她扁起粉嫩小嘴。是谁说好心有好报的?真是胡扯。
“别再让我听见你的声音,滚得越远越好。”
“哼,我走就是了,省得等会儿你的剑尖削断祖奶奶帮我搭的秋千。”
浅黄色纤细身段轻盈若云,翩然着地,她先是抖落一身的花瓣雨,再轻击双掌,用干净的小掌心顺过一头乌黑发丝,小小脸蛋尽是玩得畅快淋漓的红晕。
咻咻咻,赤裸雪足点跃的一小步便是凡人的三大步,灵巧的跨过峭壁走石,对这儿的地形位置记得滚瓜烂熟,左前方五十公尺有个水洼,右手边斜角处有块坑石,里头藏着一对蚂蚁精,至于斜后方嘛……
有一位体力终究不支,晕厥卧倒的红颜少年。
“啊!果真让我说中。”圆瞠双眸的少女并不感到意外,噘起嘴,偏首斜睐好半晌,才挪动莲足,凑了过去。
即使体力透支,磨破的手掌依然固执的紧握剑柄,侧卧的脸庞沾上草汁泥灰,霸扬的双眉深攒出一道痕迹,她看得入神,索性蹲下身,探出柔荑,拨开半掩脸部的浓黑发丝。
他看似无意识的双眸猝然瞪大,吓得她往后退跃一大步,半晌,布满混浊血丝的眼眸缓缓的闭成细缝,调整焦距,想把浅黄衫的人影看得真切。
桃红色泽的心型小脸凝镶两朵甜甜的笑窝,弯弯双眸衬上柳眉,烘托出她轻盈的身形。
她双手捧腮,弯下身子,主动凑上前,慧黠天真一笑,两排贝齿闪闪发亮,教人睁不开眼。
他舍不得闭上眼。多干净无瑕的笑靥,就像……
“什么?你说什么?”
俊脸上的干涩薄唇徐徐蠕动。
她撩动发丝,耳朵凑近他,将疑似吞咽的梦呓听个明白。
“酸酸……酸酸……”他无意识的呢喃。
“酸?”她皱了皱鼻子,举高黄袂,左嗅嗅,右闻闻。这么香,这么甜,哪里酸了?
“酸……芙儿……”这么可爱的微笑多教人怀念啊!
“芙儿?我是敏儿,活泼聪敏的敏儿……喂,你怎么晕了?醒醒哪!”
少年闭起眼睛,在意识抽离之际,擒抓住她的雪腕,牢牢扣住,彷佛想藉此抓下眼前飘忽不定的朦胧笑靥,他总是在梦中拚命追赶,豁出一切心力,就是为了与他最爱的小师妹肩并肩前进,但是她走得好急好快,任凭他怎么奔跑,仍然追不上。
一个人好累……
他不想输,不愿输,临离之际,答应过酸酸,未出师,誓不回,为了回到她身边,纵使再多困难,也能咬紧牙关撑下去。
可是他的心好累,累得快要不能呼吸。
澄澈甘霖涓涓入喉,浸润过灼涩而紧绷的咽喉,带点花蜜甜香的丰沛泉水注入饿了一整天的肠胃,灌饱了饥饿感,他忍不住张大嘴,贪心的寻从水源处挪动,下意识的咧开嘴,含咬住数根皓白的纤指。
“手……手……不要吃我的手啦!”
敏儿焦急的喳呼声震醒了昏沉的尹宸秋,他甫张开眼,便看见一节节如同冬笋的匀嫩小指头,卡在闭紧的齿颚之间,动弹不得,她急红了腮帮子,抖落以荷叶盛捧的甘霖。
梦中奔逐的人影霍然坠入无边黑暗,意识恢复后,他连忙将最珍贵的记忆片段藏好,不让谁有机会窥觑。
“谁准你擅自喂我喝水?”尹宸秋撑挺上身,漠然松开颚颔。
她赶紧收回小指头,凑近嘴边,朝咬得通红的部位频频吹气,委屈得红了眼眶,“我看你又饿又渴又累又晕……你还一直喊喉咙酸,所以我就盛水给你润润喉,你做什么又凶我?”
“我不需要你这种人盛水给我喝。”他凛漠的别开眸光,望向阴沉了尽半的夕照薄暮。
“这种人?我这种人是哪种人?你把我说得好像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我有对你张牙舞爪吗?”他好像对她很有意见耶!
他冷冷回瞥,早熟的深沉教人下意识的想避开视线。“你身上没有半点人气,成日穿梭在昆仑山的大小荒境,能毫无阻碍的跨越千山万壑去盛来甘泉,你根本不是‘人’……”
“乱讲。”她气呼呼的扔开荷叶,俯身上前,让他聆听她鼻子吐出的呼息,更故意鼓气大吹一口,吹得他蹙起眉头,侧身闪开。“你看,我有呼吸,有脉搏,有心跳,我跟你一样,饿了要吃东西,渴了要喝水,我哪里不是‘人’?!你别胡乱栽赃我!”
确实,如此近距离,不仅能听见她气喘吁吁的换气声,还能清晰的瞄见她颈侧肌肤下的脉搏起伏鼓动,但她身上毫无人气是不争的事实。
兴许是修炼短浅的小妖小精,正处介于转变成人的临界期,可她……
关他什么事?他何必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妖精多费思量?
尹宸秋锁紧眉头,对她径自一人的喳呼不予理会,支膝翻正身躯,过瘦的骨骼掩在一袭简朴灰袍底下,已显得出挺拔轮廓的肩膀彷佛坚硬得能撑起一整片湛蓝苍穹,不屈的刚直体魄下潜藏一颗永不俯首认输的心。
“喏,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没有。”他掉头便走,答得利落短洁。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好心盛水给你喝,非但没一句道谢,反而还臭脸相向,你怎么能如此忘恩负义?”
一连串猫儿嘻咪似的娇嗔全让尹宸秋抛诸脑后,他厉色抹去嘴残余的水珠,阔步拾剑,踏暮离去。
“喂……我跟你说话呢!”敏儿嘟噘粉唇,狂跺雪般裸足,好宣泄被人彻底藐视的愠怒。
淡灰人影沿着颠簸棱线,循从来时路,穿越过蓊郁茂林,回到八十八步天然石窟凿砌的陡峭坡阶,早已对壮观美景全然麻痹,一心专注拾阶步下,同时背诵尚未习熟的咒术,念念有词。
逐渐与惨淡云雾融合一体的灰影如豆般大,渺渺散尽晶圆大眸的聚焦之点,怅怅徒留她一人定在原地,痴痴寻思。
“真气人……怎么脾气拗成这副德行?到底是哪儿来的傻瓜蛋?”
敏儿鼓胀两腮,忽地腾空一蹬,捷速挪步,一眨眼已落在八十八阶的最上方。
“欸,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礼数呀!你真是我见过最坏的讨厌鬼!”
可惜,答覆她的却是山谷杳音,依稀可闻对岸山头自个儿柔声大喊的回响。
令她悬念牵挂的人早已失去踪迹,空留耳畔彷佛还能温习的冷淡对话。
哼,不跟她玩,她偏要闹得他不得不投降。
昆仑,云海浩瀚,终年不散,缈无苍茫,一座位在几千海拔之上的峥嵘仙山。
几座残破神庙搭建的殿宇,矗于昆仑之巅,上通天,下达地,综观天下众家习术门派,无不将此地视为心中的至圣之地。
红柱茶瓦,盘绕龙蛇吐信的凤尾檐角,三百多尊大小不一的神尊供立于红烛坛龛,古往今来,简陋的修道之所杂沓纷纷,处处俱是立誓求道者明争暗斗所余留的斑驳旧迹。
殿门前,四方开敞的露天广场,三面分立高达两座人身的栏架,架上罗列齐排各色古朴坛瓮,侧耳倾听,依稀有哀鸣怨诉,缭绕如烟。
“跪下。”凌空一阵雷喝,震响了天外肆卷的云海。
尹宸秋抿没唇线,眉宇沉重并拢,空荡荡的拳心捏得微泛青紫,他决心闷声抗令,既不主动反驳,也不苟且退让,僵持在原位,一动也不动。
“上山拜师学艺,非但不肯下跪,还敢大剌剌的穿着刺眼可笑的衣衫,弄脏了咱们众师兄弟的眼。”那人冷笑,“姓尹的小子,你可真倔气,怎么开示都听不进去,是不是真要我们众师兄弟轮流教训才肯乖乖的听劝?”
昆仑,同门论辈分,素以师兄弟互称,长幼尊卑严厉之极,无人敢吭声半句,来此者无不遵照规矩,看似恭谦有礼,上下一团和气,实则城府较劲,勾心斗角,耍尽心机手段,众人争个你死我活,无非为求一事。
冠上天师之名,号令鬼神,术震天下。
“尹宸秋,你倒是开开金口,哼几声给师兄们听听,要不,我们可真要当你是哑巴来着。”
数名黑袍道士神态老练,不时双手负在身后,踱步错身来回,挡在金殿龙槛前,不让伫立一个多时辰的疲倦少年顺利通行。
他又累又渴,满身热汗让道衫泌取之后又风干,镇日未进食,更使得体力耗尽,不能思考。
我看你又饿又渴又累又晕……
一张纯真无邪、乐于助人的芙颜,对照此刻眼前诡笑诨话的狰狞脸庞,天差地远,云泥之别。
不对。双眼晕眩的苍白俊颜猛然甩动。这节骨眼,他胡思乱想什么?
“哎,你看看他,摇头叫不敢了……若是再罚他两、三个时辰,说不准都要跪地求饶了,哈哈哈……”
存心欺辱的道士们齐声肆笑,引来殿内其余同门侧目。
呿,一群人又在欺负自称师出白茅道的傻愣子,这数月以来,屡见不鲜,不足为奇。
早先,茅山道习术不分黑白,但若干年后,一对同为天师传人的兄弟为争夺天师之位,各领子弟兵,将茅山道彻底决裂成黑白两方。
黑茅,为求道术之至要精髓,必要时牺牲生灵,恣意扰乱阴阳平衡,也不为所动。
白茅,勤学苦练,降妖伏魔为主,至于一般无害人间的良善小妖小魅则是纵放不擒。
当今的习术之人为求道法速成,多半投入黑茅道,谋私利、操弄鬼神于股掌之间的黑茅道,俨然已成主宰茅山道派的主流;而白茅道则因习道艰苦,又术法难成,流传至今,所剩无几,日渐式微。
“够了,你们到底想怎样?一次、两次故意整我也就罢了,我尊你们是同门师兄才予以忍让,并非是怕了你们。”一声破天撼地,远从吞忍许久的沉痛肺腑灌喉倾出。
须臾,众声戛然而止。
裘、王、李、林诸姓道士不约而同的纷纷齐退两步。以为是不会哼的猫,没想到竟是一头睡豹,带头戏弄的四人不禁暗忖。
“好你个小王八羔子!你不单是目无尊长,还越下犯上,居然敢对师兄们鬼吼,今日若是不教训、教训你,往后还轮到我们给你垫背了。”
“少跟这不开窍的愣子罗唆,把坛拿来。”
“是,师兄。”
第1章(2)
裘姓道士走至南面藤架,至最低层一行,取过最左侧新瓮,毫不迟疑的迅即撕下十字黄符封口。
眼看瓮内魑魉蠢蠢欲动,不久便要破坛现形,尹宸秋咬住涸裂唇瓣,习惯性握紧了右拳,眼角余光瞄了一眼被强行夺走、扔在草丛的桃木剑。
没有剑,手边也没有符箓的情形之下,妄想赤手空拳与妖灵对决,除非是天师,否则谁都不可能毫发无伤的存活,更甚者……
“住手。”乍听中虚不刚,实则软中带硬,不容人藐然置之的威严轻喝。
白发老者瘦削衰老的脸庞饱刻风霜沧桑,两旁弟子簇拥相随,一身粗布麻衣裤,未穿道衫,右手拄杖踽行,左袖虚空,传闻左胳臂是让千年尸王生吞活剥,啃得骨骸不存。
“天……天师。”裘道士立即封瓮,胆畏缩首,内心暗喊倒霉。
尹宸秋炯炯回睇上山求道至今仍不得面见的老者。牟兆利,道称牟天师,当今昆仑茅山道派之首。
“你,姓什么名什么?”蟠龙杖凌空指向昂首少年的鼻前。
“禀天师,这小子……”
“我姓尹,名宸秋,师出辛家白茅道嫡传子弟。”他脾性倔拗,不要那些脏嘴弄臭他的名,辱没了师门,抢在臭黑茅代他回答前高声说道。
“喔?尹宸秋,辛家白茅道……”牟兆利勾起瘪瘦的嘴,“你说白茅道是吗?”
“是。”他不假思索的报以笃定答案。
“胡扯!自我穿上道袍,你三魂七魄还在奈何桥囫囵吞汤时,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白茅道!”
尹宸秋愣住,森冷寒意自最底处钻入骨髓,冰冻整颗心。
刹那,忌惮乖张行径恐遭惩处的四姓道士、冷目旁观的各路同门,一张张凉薄上弯的讥笑,敌我分明的隔阂竖立,此地容不下异己──铲除异己是不变的人性。
单是一句驳决,注定了他往后日子是苦是乐,彷佛敲响末日的钟鸣。
这一天,他全心全意坚守如钢的信念,开始裂缝渗锈,一片片瓦解。
“你什么时候回来?”清秀可人的少女撒娇似的扯住刚向辛老爹提出上山学道请求的师兄。她舍不得呀!除了老爹之外,就属师兄对她最好。
尹宸秋怔然侧首,霍见小师妹的笑颜,心头一软,“只要酸酸你想我,我随时都能回来。”
“可是昆仑离这儿好远,你会不会一去不回?”辛芙儿怅寞掩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