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或多或少又勾起萧关的疑窦,他的身世一事,毕学文虽然简单带过,但他却觉得讳莫如深,如今听起来,毕学文好像想把他关在相府里,让他什么事都别管、别问,做个闲散少爷蠢到老死就对了。
纵使有了这种认知,但“老实”的萧关还不到摊牌的时候,只能对毕学文点点头--天知道,他连太子都见过。
一旁的毕芳望着父亲鬓边的白发,心头微酸,隐约觉得父亲这一去,将是久久的分离,而且事情的演变绝不简单,否则父亲不会这么严肃的特别交代警告。
哽咽一声,她投入父亲的怀里,像个小女孩般抱着他低泣,“爹……芳儿舍不得你!”
毕学文又何尝舍得呢?他老来得女,妻子过世也不敢续弦,就是怕继室对这女儿不好。当她及笄时,他特地请一位神算相命师来替女儿算命,竟算出她是天生的皇后命,吓得他急急忙忙找上夏家,将她许给当时青年才俊里最出色的夏邦呈。
身为前朝托孤的重臣,他看过太多后宫勾心斗角,甚至妃嫔失宠抑郁而终、死在冷宫的案例,他绝不希望女儿也过那种日子。
所以即使她订了亲,但还花枝招展的与其他家公子哥儿有交集,他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既没闹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夏家也没说话,最重要的只要别嫁入皇宫就好。
他对女儿可是疼进心坎里了啊!不过眼下的情况是他计划中的一环,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切就看上天给不给活路了。
拍拍女儿的背,他放开她,沉着脸道:“好了,我的话已经交代完了。你们两个都出去吧,我要静一静。”
逐客令都下了,毕芳即使再不舍,萧关就算还想知道多一点,两人也只能乖乖的走出书房,让毕学文在这暴风雨前的宁静中独处。
距离书房有些远了,毕芳突然拉住萧关,一脸担忧,“怎么办?我很担心爹。”
“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毕丞相都那么沉稳了,你比他紧张十倍也于事无补。”萧关连安慰的话听起来都很可恶。
不过毕芳没空和他计较,她咽了口口水,突然从袖袋里拿出一样东西,迟疑地道:“我从爹的身上,找到这个……”
萧关一看,眼睛都直了。这……这不是五毒教的令牌吗?!
“喔--”他拖长了声音,促狭的望着她,“毕小姐你学坏了,居然学人偷东西!”
“我、我是天资聪颖、学习能力强。”即使心慌慌,她还是要替自己美言几句。“你瞧,你和那小乞儿说一次那个技巧,我就学起来了。刚才抱爹的时候,这东西抵着我,我只是顺手拿来,可我奇怪的是,爹怎么没把这个令牌交出去?”
“那只代表他对皇上说的话,恐怕不属实。”萧关开始猜测起各种可能性。“难道这是毕丞相故意留一手以求自保?但也不可能啊,除非他一开始就知道这把火会烧到太子身上……”
话声到此戛然而止,他与毕芳面面相觑,皆在彼此的眼中看到难以置信。
多了这块五毒教的令牌……看来,情况越变越复杂了。
第6章(1)
一个晚上,毕芳的世界全变了。
京城里抓到几个五毒教徒,他们承认与太子勾结,想咒杀皇上,弑君自立。
为此,皇上派内侍搜查太子寝宫,果然搜出咒杀皇帝的人偶,听说太子这么做事怕声势正隆的二皇子欧阳澈抢去太子之位,才想先下手为强,咒杀父皇继位。
皇帝震怒,原想当场斩了太子,但在皇后苦苦哀求下,先将太子软禁听候处决,其余太子一干党羽全捉起来,其中官位最大的,便是丞相毕学文,他身为太子太傅却教导无方,被盛怒的皇帝下了狱。
消息传回相府后,顿时人仰马翻,涉入谋反算是杀头大罪,下人们乱成一团,有的悄悄离府,有的捐款潜逃,幸而有些对相府忠心耿耿的下人及士兵死守在府里,才不致让外头想趁机混进相府的混混有可乘之机。
大家都知道,毕丞相妻子早逝,如今他下了狱,相府的主人就只剩一个柔弱的毕小姐,现在正是趁乱敲些好处的好时机。
毕芳完全六神无主,虽然父亲已经给了她心里准备,她还是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转变。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萧关却不见踪影。
她能理解他这时为什么会走,毕竟靠山倒了,他当然要一走了之,免得被拖累。而此刻她内心的冲击及失望则让她知道,原来她早就那么相信他,那么依赖他,所以当他一离开,她根本无法接受,不知道这么混乱的时候,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甚至……她更觉得自己的感情像被掏空了一样,无所依归,这么紧急无助的时候,她的心中竟然只有萧关的影子,什么夏邦呈甚至是其他的男人,她一个也想不起来。
青儿见不得小姐这么难过,也在心里咒骂萧关,不过光伤心也不是办法,她便建议小姐去找那些仰慕她的青年才俊们,他们大多都是高官显贵之子,说不定能给她一些帮忙,或者请他们的父执辈在朝廷替丞相说说话。
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由于夏邦呈因为本案入了宫暂时找不到人,三天内,毕芳分别前往尤聪明、严善仁、赵天成及刘秉等人府上拜访,但对方不是人不在,就是闹肚子疼无法见客,还有的更是直接翻脸不认人,好不容易等到刘秉的父亲内阁大学士愿意接见她,却是劝她放弃求援,告诉她情势对毕丞相有多不利,他们刘家不会蹚这趟浑水。
毕芳失落又难过的回到相府,如今的她已是一筹莫展,突然,青儿一脸喜色的急急忙忙跑来--
“小姐,夏统领来了!”
“夏邦呈来了?”毕芳惊喜地站起来,这几天她找不到他,正想准备再去找他,他就自己来见她了,不知是不是能帮上她的忙,替她拿主意?
她急匆匆地往花厅行去,从来没这么期待见到夏邦呈。
然而才踏进花厅,便见到夏邦呈一脸凝重,目光之中还有种说不清的愧疚。
毕芳的心沉了一半,她平复情绪后缓缓步进门,察觉夏邦呈似乎有些抗拒她的接近,神色复杂。
“夏统领此番前来,是否为了家父的事?”
直至毕芳行至他面前,夏邦呈才像大梦初醒般,有些迟疑地道:“其实我这次来……是奉家父之命……毕丞相是一个忠君爱国的好官,这次被太子之事牵连,情况比想像中严重,若非群臣劝住,说不定毕丞相已被皇上当场斩毙,所以……所以……”
听到“当场斩毙”四字,毕芳顿觉眼前一黑,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再听他沉重的语气,让她心下一沉,她知道他话中的未竟之意,因此稳住心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夏统领有话直说吧。”
“芳儿……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夏邦呈定定的望着她,而后长叹了口气,“我今天来,主要是来退婚的。”
毕芳心中一紧,连连退了三大步,以她高傲的自尊,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这事若传了出去,她京城第一美女的脸要往哪里摆?
另外,最重要、也最令她心惊的是,她发现自己被退婚,第一个冲击她内心感觉竟然不是感情上的难过,而只是一种单纯被背叛的愤怒。
原来她根本不爱夏邦呈,父亲的事件,让她一时之间领悟许多事,从一开始对夏邦呈那种最纯粹的心动痕迹,就没在她心上出现过,而夏邦呈也没爱过她,否则他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她。两人的婚约只是父执辈的利益考量,当初萧关只是稍微观察他们的互动,竟然就一针见血的说出了这番事实。
这几日萧关的失踪,给她的打击甚至比今日退婚还要来得更大、更深,也在证明了谁在她心中占的份量多。
夏邦呈见毕芳大受打击,心里也很是难受,不由得愧疚地道:“芳儿,我很抱歉,但这是我父亲的意思,我无法违背他。”
“是你不能违背,还是不想违背?因为我父亲的事,若你继续和我有婚约,恐怕会影响你的前程?或者是因为我父亲倒了,在朝廷里对你夏家没有帮助了,所以你们要快刀斩乱麻的斩断我们之间的关系?”毕芳冷冷一笑。
她说的,全是萧关曾和她说过的话,如今却成为她反击夏邦呈无情的武器,着实可笑又可悲。
夏邦呈满脸惭愧,足见她确实说中了,不过他仍是要替自己平反一些指控,“芳儿,我当初真的是喜欢你,跟你退婚我也相当不舍。”
“是不是因为我是京城第一美女,有此未婚妻让你很有面子?但现在,和我的婚约只会让你成为他人的笑柄,你就算不舍我的美色,也得忍痛放手。”见到夏邦呈的表情,毕芳便知道自己又说对了。萧关对于人性的观察与判断真是奇准,奇准到令人心酸。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夏邦呈虽然羞愧于自己的自私,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能怪她的命不好,两人没有缘分。
“芳儿,我不想多做解释,是我负你在先,我无话可说,只是……”接下来他要说的,便是此行最艰难的部分。“只是家父要我向你讨回……当初订婚的信物……”
毕芳没有多说什么,命候在花厅外的青儿拿来一个锦盒,在与夏邦呈换回了信物后,她只淡淡地道:“青儿,送客。”
夏邦呈为难地道:“芳儿,虽然我们退了婚,不过若有些小事,不牵涉到令尊的案子,我还是可以为你……”
“夏统领,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毕芳面无表情的望向他,那凛凛的目光令夏邦呈心中一跳。
一直以来,她在他的心中就是徒有外表,带出去很有面子,其他部分或许是肤浅,或许是无知,他也不想要求她了,只要她身份是丞相之女,他不在乎外貌以外的部分。
然而如今的她,在遭逢一番变故后,眼神变得坚定,气势变得凌人,娇弱中又有几分刚毅的气息……夏邦呈不禁有些遗憾,这样的她,不管是不是丞相之女,都会是他想追求的对象啊!
带着后悔的挣扎与矛盾,夏邦呈被青儿请出了相府大门。
直到青儿匆匆的回到了花厅,看到的确实毕芳愣愣的瞪着夏邦呈退回的订婚信物,口中喃喃自语道:“这便是男人啊……”
毕芳在花厅里呆坐了一个下午,青儿心中暗自焦虑,却是无计可施,最后终于忍不住道:“小姐,别忍,你若伤心就哭出来吧!”
谁知毕芳只是缓缓地摇头,神色凄楚地道:“我要是哭了,相府就崩了,我也会跟着崩。我得忍着,你知道吗?青儿,我得忍着。”
这番话说出毕芳身不由己的苦衷,如今相府的存亡系在她一个弱女子身上,又没有任何人能依靠,她若崩了,那一切真的完了。
青儿只能暗自悲伤,努力的不将伤心的情绪表现出来让小姐知道,小姐已经够伤心了,她不能再加重她的负担。
这时候,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突然传入毕芳主仆耳中--
“要忍什么啊?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别忍,难道相府连茅厕都被人搬走了吗?”
听到这声音,主仆两人骤然回头,一见到倚在门框上,一身风尘却满脸促狭的萧关时,毕芳强忍已久的泪水终于落下。
而青儿见到小姐的眼泪,顿时明白了小姐的心事,心中既感动又感叹,连夏统领退婚小姐都没哭,却在一见到萧关回来就哭得像泪人儿似的,什么坚强都没了,这代表的意思是再清楚不过了。
“小姐,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夏统领那样的。”她悄声在毕芳耳边说着,接着缓缓的退出花厅,把独处的空间留给他们。
萧关走进花厅,才靠近毕芳,她便哭着扑了上来,朝他的胸膛直捶,“你跑到哪里去了?你跑到哪里去了?一出事就失踪,几天都不见人影,我以为你不要我了,要看我们相府自生自灭……”
“天地良心啊!我这几天忙得对快累昏了,饭也吃得有一顿没一顿的,还不都是为了你毕家的事,你可别好心当驴肝肺。”萧关轻轻抓住她的双手,虽然她打人不痛,但也没忘记他萧家的家传宝刀还在她身上。
毕芳抬起头望着他,晶莹的泪眼带着几分困惑,衬着她的花容月貌看来既天真又诱人。萧关心头顿时狂跳起来,忍不住回避她的眼神。
他娘的!这女人老爱用这招,让他总是有种想将她吃掉的欲望,却又得强自忍耐,实在太伤身、太伤身了!
待心跳稍加和缓,她也哭成了一张大花脸,看起来没那么“好吃”了,他才详细解释自己这几天的行踪。
“毕丞相一入狱,我就知道相府一定要乱了。不过丞相一生清廉,府里下人就算要逃要走也搬不了什么东西,更不会伤人,但府外的坏人就不同了,一旦让他们欺进来,那可是很危险的。”
“我前一阵子在京城里有建立一些小势力,现在京城大概有八成的乞儿和一些贱民都听我号令,我便去找那些人暗中保护相府。我可是安排了三天三夜才算妥当,否则你以为就凭相府里这些剩下来的下人和小兵,能挡得了几个人?”
毕芳这才恍然大悟,她一直有些纳闷怎么宵小盗贼都没来趁火打劫,原来被他给处理掉了,心中对他的一丝疑虑顿消,原本被他伤害了的信任也全恢复了。
青儿说的没错,不是每个男人都像夏邦呈那样的。
萧关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稍解了渴之后,才继续往下说:“我也透过流光……呃,透过自己的管道,去打听了一下丞相的事。”
毕芳闻言,激动的抓住他的手,“爹怎样了?”
萧关知她心急,安慰似的反握住她的柔荑,轻轻拍了拍,“皇上确实很生气,但这几天已经比较冷静了,丞相平时为国为民,居功至伟,在这件事情上也只是被牵连,又不是首恶,更何况五毒教的事还是他密报皇上才揭发,所以很可能多关他几天就会放出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毕芳紧张的整个人都往他贴了上去。
一股香气登时窜入萧关鼻间,令他有些晕陶陶的。这小娘儿们平时端庄得很,哪个人都不太愿意接近,想不到为了她爹,她都忘了和他保持距离,足见她确实有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