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可有说是什么事?”
菱儿细细的为她系上披风的带子,一边摇摇头。“没有。只是说请公主紧着点儿,步辇已候在偏殿门口。”待明悦芙打理妥当,菱儿想想,又往她手里塞了个小平炉,才又提起灯,一路引着她走了出去。果然暗夜里已有一乘步辇和两名内侍在那儿静静候着,见到明悦芙出来,恭敬的向她行了礼,然后将她扶上去坐好。
一切都是如此安静无声,让她一时间还以为自己仍在作梦,可那冷意却实实在在的袭来,刮疼了她的嫩颊。
纵是已开春,这深夜寒风仍是刺骨冰凉,她不自觉把披风裹紧了些,把那手炉抱在胸前,这才觉得身子已不再那么僵硬得绷紧,稍稍放松了下来。
步辇快速而稳当的行进,不多时,便从皇上所居的齐光殿边上的一角侧门弯了进去。
两个时辰后,皇城的西门里驶出一辆轻简小车,在雨后初晨微露的天光里,急急向西南方向行去。
西境方水关,主帅府内,难得传出饮宴谈乐之声。
“少阳,你我分别三年,难得重见,切勿客气,今日需得满饮此三坛……”柏云奚坐在上首,神色飞扬,端起手中酒碗,眉目清朗,笑意磊落,那高扬的唇角显示了此刻他的心情极好。
一旁陪坐的幕僚将士们亦是高声谈笑,大伙儿心知今日将军故人——在京任禁卫左将军的温少阳来访。两人自小便玩在一处,又都没有兄弟,因此情感甚是亲厚;和如此挚友见面,柏云奚心情自是欢快异常,众人也就纷纷没了顾忌。
自柏云奚接管这西关以来,虽是看着性子温朗,亲和有加,可该做的该罚的却是一点也不落下,再没有人敢因为看着他好说话便肆意胡来。今日难得顶头上司心情甚佳,众人便欲趁机好好放松一回,言谈举止间较之平日便少了几分拘礼。
“云奚,你可真狠心,一到这西关就是三年,总也不回京里,就连我成亲,也只是托人带了贺礼,今儿若非皇上让我跑这么一趟,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见得着你。”温少阳装着不满的样子,可谁都看得出来他面上亦是笑意盈然。
“是做兄弟的不对,我自罚三杯,就算赔罪可好?”柏云奚端起酒碗,言方毕,便一饮而尽,又连倒了满满两碗,亦是面不改色的一口饮下。
此举让众人纷纷鼓噪叫好,气氛一时之间显得热烈非常。
“行了,谁跟你认真呢。”温少阳见状,笑骂着,亦是举起碗。一口饮尽了手中酒,才随意的用袖子抹抹嘴,复又开口道:“说来你年岁也是老大不小了,我小你一岁多,儿子如今都快出世了,可你却连老婆的影儿都没有,老太爷在京里可是心急得很,听闻我要来,还特意嘱咐我,探探你的意思呢。”
柏云奚的祖父是开国元勋,当年也是保皇伴驾一路护着先祖皇帝坐上那九五至尊的宝座,偏又懂得识时务,早早便辞宫赋闲在家,只领个武国公的封爵,膝不只得一独子,便是柏云奚的父亲,可这儿子偏偏只喜识文弄字,如今也只是在京里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和其夫人向来鹳鲽情深,因此对于柏云奚的婚事倒是不怎么催逼,只要他选个心里喜欢的便行。
可这老太爷自小便和孙子亲,那武术兵法还是他手把手的教给这个孙儿,如今老人家年纪大了,就盼着看他早早成亲,生个重孙来抱抱,偏这小子也不知是没开窍还是怎的,每回信里总只推说边关兵事未息,京里也末下旨召回,硬是这样拖了一年又一年。
亲爷爷的心思,又是从小给他带大的,柏云奚哪有下明白的道理,可他只是对着温少阳苦笑,依然搬出“边关未靖”的理由,想要轻巧避过话题。
这个中缘由,他亦是解释不清。三年前他方返西关,便急急拣了一日,让韩衡领路,想去寻那柳姑娘,到了那儿,老神医正好亦在,当即答允了亲事,只有一个条件,便是他觉着年岁大了,因此想留着徒儿多陪两年。
柳轻依的确是个心软善良的姑娘,住在那儿几日,便见她前前后后救了好些受伤的动物回来。她并未认出他来,对这门亲事却也无多大抗拒,甚至同他亦是谈得来,当时他心中喜悦,对自己说,就是她了。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已不再心心念念着完婚,柳轻依似也不急,两人的相处方式比起未婚夫妻,却更像兄妹一些;那订亲之事,除了韩衡,他更是从未和旁人提过,这么一晃间,三年也就过去了。
他更没有对外人道的是,这些年,他人虽已在西关,可却时常想起在京里时,那个聪慧娇俏的纤华公主。她月下的笑靥妙语,她那一身粉嫩鹅黄,她弯弓搭箭时的认真,她惊马时虽慌却不乱的镇定……
明明还只是个稚龄少女,却无端端的让他上了心。
还有那帐中如梦似幻的清淡香气,唇上掠过的若有似无的冰凉触感。
一件件,一桩桩,他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像刻进了心里般,记得那般清晰,随着时间过去,不但没有消散,反是鲜明得就像昨日才刚发生一般。
难道自己竟是个三心二意的男人?柏云奚如此想着,又想到单纯毫无心机的柳轻依,,心中竟不由得生出一股罪恶感来,素来在战场上指挥若定、决断明快的他,竟也陷入了犹疑难定的景况。
理不清头绪,他便索性把全副心思放在国事上,他只告诉自己,他要娶的人是柳轻依,其它不该有的念头,此后便该全部斩断。
此刻温少阳提起,柏云奚自是又抬出那千篇一律的借口来,可温少阳显是不满意这个答案,正欲开口再问,旁边一个幕僚适时插了话。
“温大人,这西关遥远,消息不怎么灵通,您方从京里来,可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能给大伙儿说说?”
“京里也没什么别的事儿……倒有一件,那北苏新立了太子,又并他们端王爷的世子承爵,日前遗了使者来,说是想为他二人求娶我朝宗室之女,只待皇上答允,北苏再派人前来亲迎。”温少阳想了想,才一个弹指开了口,这一来一去,方才那成亲的话题便被转开了去,让柏云奚暗自松了一口气,可温少阳透露的消息又让他不自觉微蹙起眉。
北苏一向与嘉昌交好,和亲之事本属常有,却不知这回皇上会选中哪两位公主?可会选中……那纤华公主?
虽是抱着疑惑,他却不动声色,好似这个话题与他全然无关似的,只是静静听着众人议论,不自觉中竟又多喝了好几碗酒。
“哦?这么说来,皇上可是已经定下人选了?”又一人开口,恰好问出了柏云奚最想知道的事。
“我出京之时,倒未听说皇上有任何决定。可宫中正值适配之龄的公主也就芳华长公主、宝华上公主和纤华侧公主,此外还有几位宗室郡主而已……这长公主早早便由皇上指给了锦大人,瞅着年后便要完婚,自是不列入考虑之中;至于其他人选,实是难猜。依我之见,那纤华公主倒是很可能给选上的,一来宫中都传她性子和朗恰悦,又兼贤淑知礼,送去和亲,正好彰我嘉昌是为文礼之邦;二来,她本就非先皇亲生公主……”
听着温少阳一通分析,柏云奚忽地就觉着心内烦躁。她虽非皇室亲生血脉,可她哪一点比不上那些个金枝玉叶了?但见众人兴致高昂,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待到一个段落,他才拍拍掌。“行了,明日还需早起演戈,众位这就散了吧。”
众人闻言,知是两位将军要叙些私旧之事,便识趣的都离去了,柏云奚直送大伙儿了门口,转身见温少阳正立在原地,似笑非笑的瞅着他,顿时便有一种全部心思都被洞悉了的不自在之感。他轻咳一声,抢先说起正事。
“说吧,皇上特令你这个禁街将军到这儿,还领了三千川州府兵同来,绝非只是如此简单。”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温少阳一敛笑容,正色拿出一封密函,用蜡封上,还盖了皇印,写明由他亲启。
柏云奚接过信,也不急着拆开来看,淡扫一眼便放进袖内,跟着只是望向好友。他心知皇上处事,绝不会只有信函一封,多半还颁有口谕,因此也未曾开口相询,就只是沉着等待着。
“皇上另有口谕,西狄近日动作频频,先是贡品数竟比往年加倍,还个个质地精美。来使更是逢迎卑恭,全无前二年仍有忿忿之感,似是完全臣服。”说到臣服二字,温少阳顿了一下,现出一抹嘲讽的微笑,才又续道:“让将军明起演兵列阵,兵营布防皆按战制,补给粮草,三日之后便将抵此,并任将军为一等护国大将军,兼行三军兵马总帅之职,其余人事,皆由总帅调度之。”说着,又递过一颗帅印,柏云奚当即单膝跪地接了。
如今照此情形来看,皇上这回是铁了心要开战。无论西狄是真的收了进犯之心,抑或是开始懂得隐忍再作它图,皇上都个会再给他们机会坐大。
柏云奚快速的在心底评析着情势。今日川州府兵随温少阳一同来了,那么不出三日,溱州府、湖州府以及西北二路驻军便也将移师前来,届时光是这方水关便有一支五万大军驻营,对西狄来说,可谓是一股不小的压力。
皇上只要他故作开战之态,却未要他主动出击;看来便是想逼得西狄沉不住气,率先背约,如此一来,嘉昌便可算是师出有名。
想着,柏云奚心里已有了许多计较,条理清晰,却又件件交错纵横,方才那一番儿女情长的心思,早给他抛至九霄云外去,如今他就像头养精蓄锐过后的猛狮,浑身贲张着浓烈战意。
献光十二年春,西狄背悔前约,引大军而至,兵分二路,一路直奔方水关,一路压境引风关,西关方平静三载,复又硝烟再起。
己近三更,主帅帐内仍是灯火通明。自从探子来报西狄大军往此而来,战事一触即发之后,柏云奚便舍了较为舒适的府邸,住进了军营。
“将军,引风关守军不多,如今西狄看着势在必得,是不是……该遣一支大军前往襄助?”副将蒙桦声若洪钟,语气里带着一丝急迫。
“将军勿急。在座众将谁和那驻关军士没有过生死之谊?可眼下正议方水关之事,还请稍安勿躁。”柏云奚知他为何这般急躁,只是挂着温和笑意,抬手止住他,才又回到先前话题:“西狄往方水关来之主将是阿西德,此人智计勇武,皆是一等,因此其兵力虽是较少,却也万万不可轻之。”
一边说着,又一边在形势图上指指划划,总算在天将亮时把方水关的大致部署和策略拟定。
“至于引风关,由岳子齐将军率五千兵马前往。传我号令,就说只可死守,不可轻易开门出战。”似是不经考虑,便就这么定下,柏云奚轻慢的态度让众人都为之一愣,蒙桦第一个受不了,大声开口:“将军,为何不派我去……”
温少阳似也不甚赞同,皱眉说道:“将军,岳将军年纪已高,不适合这般奔波,若要守关,不如还是由我……”
岳予齐一听,忍不住吹胡子瞪眼。他在沙场上打滚了半辈子,如今虽已是奔六的年纪,可后尘一辈里,他从来也只服柏云奚一个。正想开口驳斥,柏云奚已在这当口写好了人事状,还用了帅印。
“此事我意已决,众位不必多说。还请岳将军稍事休息,徜晚些点过兵数,午时一刻便立马出发,其余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去,若是贻误军情,本帅定不轻饶。”
他肃起脸,甚至用了本帅自称,显是再无转圆余地。众人不敢再议,只得赶紧领命各自出帐,蒙桦还犹有不平,被一旁的人连拖带拽的拉走了。
第5章(2)
五日后,不出柏云奚所料,方水关前,敌人所领确是精兵,阵列齐整,干戈锋锐;而引风关传回消息,确是严防死守,就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过去,无需记挂。
他任中敌军在城外叫骂,只嘱咐夜里需警醒戒慎,白日里兵士便分三班轮息,这般几日过去,敌军似是终究沉不住气,挥军攻城,关内众将期盼殷殷,就盼柏云奚下令开关,好出去与敌人一决死战,岂料他只是噙着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令军士消极守城。
到第十日上,柏云奚方点兵操马,令蒙烽领三干轻骑直往引风关而去,自己则率着大军,浩浩荡荡的出了关,与敌军对峙。
一方远道而来,山高水长,又兼多日严神备战,早已疲惫不堪;一方却是以逸待劳,好整以暇,在关内好吃好喝好睡,两方军容一相较之下,那胜负便己分出了七八分。
柏云奚昂然立于三军之前,一身银甲,长枪白马,威风凛凛,教人一望便心生畏服,他朗声道:“阿西德,我敬你是条汉子,若你肯诚心降服,弃暗投明,我皇定不会亏待于你!”
“少让人笑掉大牙了,嘉昌有什么好,我就是死在这儿,也比到那儿去做小伏低的要强得多!”对方冷笑回应,言谈间尽是不屑之意。虽然柏云奚之名在边关被传得响亮非常,他仍是不把眼前这个看上去一派温雅的年轻小子看在眼里,觉着那不过是些老百姓无知,传颂过了头。
柏云奚心知多说无用,扬手一挥,目中温和早已被一抹精光所取代,整个人蓦地发散一股张狂气势。“既是如此……咱们今日便在这战场上分个胜负!”
两军对垒,万马奔腾,扬起的尘烟糊了视线。
柏云奚身处其中,纵马杀敌。他从不是个躲在后方光出一张嘴的主帅,且此战又兼有立威之意,因此马蹄过处,便多一条枪下亡魂,他毫不手软,一刺便是致命要害,那白钢枪头早已浸染无数鲜血颜色,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柏云奚辨明了对方帅旗,便直往阿西德而去。
两人斗在一处,长枪翻刺,重斧蛮挥,一时间竟也难分高下。困兽犹斗最是凶残,这战场的最深处,一旁小卒皆被这气势所慑,自动避了开去。
对手旗鼓相当之时,最是忌讳分心,是以当柏云奚察觉那冷箭飕飕之声正对着他面门而来之时,已然不及避开,只得硬是抬起左手护在头脸,那箭来势凶猛,一下子便直直钉入了他的左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