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高人威猛,他的声音原来是这般沉稳清朗:今日他一身襦衫,敛去所有煞气,连带那军旅生涯惯常的严谨也少去了几分,却多了几分爽朗清华……刚刚顺口就这般的夸赞起他,他会不会觉得被冒犯了?她的语气……应该没有太过热烈吧?
柏云奚并没有怔愣太久,回过神后,当即轻笑出声,只觉得眼前这个公主竟然就这般当面说起他的好话,那眼中的崇敬更是一望可知,毫无掩藏,实是直率得可爱,那神态甚至有些娇憨。
她的笑……很真,让人瞧着便有如沐春风般舒心。
“引风关并非凭我一人之力能破,三军将士牺牲不少,云奚却占了个头功,已觉得汗颜,公主实是过誉了。”察觉到自己看她的目光似有些直接,柏云奚轻咳一声,微微转了目光,接过话头,说得极是云淡风轻。
“将军说得虽轻巧,可战场上刀剑无情……想必受伤流血这种事儿,对将军来说肯定也是家常便饭吧?”明悦芙说着,眉目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担忧,同时暗暗审视着他的气色,就担心他有没有哪里不好。
每回战事开打,她最为记挂的,便是柏云奚的安危,如今见到他,那心心念念的关怀便不由自主问出了口。
“受伤流血那都只是些小事儿,难为公主记挂了。”柏云奚闻言,却只是噙着淡笑,三言两语把话带过。身为军人,随时有可能朝生夕死,这还只是从军最基本的觉悟而已,他不怪她问出这句话,却也不打算多做解释。
毕竟是长在宫中娇生惯养的公主,不能理解这般心情亦是正常,饶是对此可以谅解,他仍是不免有些失望。
可想到她毕竟是关心自己,心底便有一股暖流经过。
明悦芙沉默半晌之后,才开了口,而这话却让他对她一下子刮目相看起来。
“将军说的是极。能为嘉昌流血流汗,那也是一份福气和骄傲。是纤华见识浅陋,说错话了,还请将军勿怪。”明悦芙说着,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先前那话方出口她就后悔了。像他这般的人,又怎会把区区皮肉之苦放在心上?她竟疏忽了这点,一时冲动便说了那样不经大脑的话,这不是摆明了把人家看成一个贪生怕死之辈吗?
想着,她又怯怯的抬头,补了一句。
“无心之语,将军千万别往心里去,回头若是让皇兄知道了,肯定要罚我的。”
聪明如柏云奚,又岂会听不出她话中之意;这话明着讨饶,却暗示着皇上对他有多重视,就连她一个公主都比不上他一个外臣重要。思及此,便越觉得这位纤华公主实是眼界宽阔,心思慧点。
“公主多想了,不过几句闲话罢了,云奚未曾在意。”他笑道,目光中对她又多了几分惊奇和欣赏。
“是了,将军胸怀天下,这点小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明悦芙抿嘴说道。在这几句话间已然渐渐放松下来,说话也恢复了几分平日的风趣。
此话一出,两人便一起笑开来,连带的把原先那有些客气的氛围也给冲散了。
她本非从小养在深宫的娇弱女子,又曾在民风开放热情的西南地待了好几年,最初的情绪过去以后,纵然心跳仍快,也已能自若的和柏云奚说话。
两人适应了初识的尴尬以后,竟也一见如故,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一来一往间,竟也是甚为契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柏云奚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位公主竟不若他以往的想像那般,脑袋里只有华服珠宝,成日颐指气使,最大的心志便是选个好驸马。
她能谈民间事,能懂百姓苦,还能出口成章引经据典,也晓得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最为看重的便是家国,对于某些宫中人的奢华和骄横,亦是颇有微词。
越是深谈,便越觉得她实是这宫里一朵不可多得的清莲。
若是……没有西南那一段,也许他会喜欢上眼前这位聪慧的公主;只可惜世上没有如果,他柏云奚的一颗心已全交托在那女子身上,也从无收回的打算。
看着两人似乎都忘了时辰,一旁的菱儿急得直催促:“公主,宴席快要开始了……咱们是不是……该赶紧过去?”
明悦芙这才想起赏花宴,她歉然的对柏云奚道:“纤华须得先行一步进殿了,若日后有幸,再与将军好好畅谈。”
若是此刻灯火通明,柏云奚肯定能清楚见到她那一双大眼中星芒闪闪,因兴奋和紧张而染得酡红的双颊,明媚动人,纵使未施脑脂,却更出色三分。
园子里再度恢复寂静,天上的圆月挂着,将那树梢花蕊都沾上一层霜白之色。
御书房里,景泓盯着柏云奚,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赏花宴的结果是令他满意的。谁也没想到一向高傲的芳华竟看上了新科状元锦仲逢,而对方也顺了芳华之意,当众请婚;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正打算重用,却苦无拔擢理由,只能让他先屈居翰林编修一职。
如今锦仲逢以准驸马的身份连进三级,朝中元老自是不能有半句阻拦,他甚至无需自行提起,便已有人递了折子,言明锦仲逢品阶过低,若要婚配公主,至少得是个正二品,还请皇命恩赐,以成良缘。景泓乐得大笔一挥,准其所请。
再有便是……他看着柏云奚,笑得越发奇特。柏云奚站在御案前,只觉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他认识皇上的时间不短,对皇上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通常皇上笑得越是亲切和蔼,便代表这笑容背后的事越不寻常。
赏花宴那天,他收到了好几杯公主赐酒,为免得罪人,他皆以边疆未靖,暂无婚配之意为由,婉谢了几位公主的厚爱,言谈之间没有半分让人联想的余地,而后更是早早便借故离席了,怎么也想不到有何理由能让皇上对他这样笑。
还是说,他和纤华公主在御花园里的一席谈话,让皇上给知道了?
说来也是奇怪,那个在园子里和他畅谈天下事的聪慧公主到了赏花宴上,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别人说什么,她都只是笑着点头附和,只有皇上开口,她才回答个那么一两句话,但也仅止于宫中的那一套而已。
若是她在宴上的表现能像在花园里那般让人欣赏,也许那日锦仲逢请婚的公主便不会是芳华公主了。
对于此事,他本是问心无愧,虽不特意去提,却也没有打算要对皇上刻意隐瞒的意思,可此时想起来。心中却突然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很多事,由自己提起,和从别人嘴里说出,那涵意是差很多的。
第3章(2)
念头才刚转到这里,柏云奚便听见景泓笑吟吟的开了口:“云奚,朕听说赏花宴那天,你和朕那义妹在园子里相谈甚欢啦!”
定了定神,柏云奚不疾不徐的回答,毫不显露心虚之意。“回皇上,臣那日出殿散心,正好遇见公主,不及走避,便同公主聊了几句,并无冒犯之举,当时公主的贴身宫女亦在场,可以为臣证之。” ’
“行了行了,难道朕还不清楚你的为人?朕今日把你叫来昵,也就只是想问问你,觉得朕那义妹如何?”
“……纤华公主秀外慧中,气韵恰雅,言谈不俗……恕微臣斗胆,似公主这般女子,怕是天下间再难寻见第二。”明知这些话不该由他来说,就怕皇上会对他二人之事多作联想。柏云奚略略迟疑,最后仍是将心中的感受诚实说了出来。
他下意识的不愿将心中那个秀美身影草草敷衍过去。
“这么说来,柏将军对芙儿那丫头是满意得很了?”听见柏云奚这般盛赞,显是发自内心之语,景泓笑得像只狐狸,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
这宫里处处是他的眼线,当日二人在御花园相谈甚欢,早已有人向他呈报,而对此情形,他自然是乐见其成。芙儿的心思他清楚,就不知道柏云奚是怎么想的了,可从柏云奚方才的话来看,对于明悦芙,他也是欣赏的。
这两个人,当时对赏花宴都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让他这个皇上在一旁为他们两个急得跳脚,可终究还不是遇上了吗!
景泓正暗自乐着,可柏云奚的下一句话便当头浇了他一盆冷水。
“皇上,微臣对公主并没有旁的想法,满不满意这句话,皇上不应该来问我。”
“云奚,难不成你还是……”景泓瞪着柏云奚,又开始恨起他那颗固执如铁、一旦认定某件事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脑袋。
“是。我早已对自己发过誓,此生只愿娶那女子为妻,其他人再好,我都不要。”柏云奚回望过去,不再称自己“微臣”,每当他用这种语气说话,便表示他心意已决,就算说话的对象是皇上,也不能撼动他分毫。
上一回,先皇驾崩之时,柏云奚也是用这样的语气,不顾他的劝阻,坚持背着欺上不尊之名,率领京城禁军,重兵团团守住了金銮殿和整个皇城,切断了太后宫对外的所有联系,让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太后人马不敢轻举妄动,又将几位皇叔软禁在封地府内,直至先皇顺利入葬陵寝,礼司在太庙祀日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宣读先帝遗诏,他得以顺利登基为止。
若是他这个皇帝再无能一些,对他有任何的怀疑,恐怕他上位之时,也就是柏云奚被下狱问罪之时,个中凶险,他相信柏云奚比他还要清楚,可当时,这男人却没有丝毫犹疑。
这个男人,该狠绝时,比谁都要果断,甚至也不留余地给自己,只要他认为那是对的。
虽早已对此有了深刻的认知,景泓有时还是受不了他这般的性子。深吸口气,景泓知道明白直说对眼前这人是没有用的。
“你不要任何赏赐,还请戍西南,也是为她?”
“……微臣不否认有此等私心,然边关仍乱,西狄狼子野心,手段阴险,眼下两国又正议和,正是情势紧绷之时……”
柏云奚说得认真,景泓却听得十分头痛。
他说得没错。眼下情势,除了柏云奚,真的还不知道该信任谁,那军中奸细虽已经格毙,可他们都心知肚明那很可能只是对方的一名弃卒。
议和,能维持多久的安宁?想要一举灭了西狄,国中兵力却也极需修养生息,且国库并不丰,东边几处产粮地今年开春以来更是旱象频传,若坚持打仗,首先粮草供应便会捉襟见肘。
揉了揉额,景泓开口:“朕知道了。就让你回西关去,可在那之前,固山原秋猎就要开始了,朕要你一起去。”
柏云奚闻言,知道景泓已是答应了自己,当即单膝跪地,语声严谨:“臣,遵旨。”
秋日时节,许多兽类早已储备好了过冬用的血肉,长得那叫一个圆呼呼胖滚滚,兼之天凉气爽,正是最适宜行猎的时节。
固山原自开国以来便是皇家围场,离京三十里,快马纵奔,一日便可来回。嘉昌开朝皇帝立有遗训,为免皇城之内生活安逸,让子孙忘却马背辛劳,故每年秋日,无分皇子公主,均需至固山原驻跸十日。前几日君臣同乐,游原赏艺,并于最后三日举办行猎大会,首日所得供于太庙,以示不忘本;次日所得肠与随臣侍从,以示体恤下意;最末一日所猎,才会分与皇室中人,这习俗一般被称为固山秋狩。
日头暖暖的洒在郁郁苍苍的山林中,皇家仪仗自山腰一长列迤逦而下,前头皇上已进了大帐歇息,后头才正要开始入山。柏云奚此次随行,担负的是警卫之责,早早便纵马至山道边一处较高地势,观望着全场。
景泓膝下尚无所出,几位皇叔亲王早在他登基后便着令返抵封地,无旨不得回京。先皇只有景泓一个独子,余下便是几位公主,是以随行官员伴着圣驾过去后,紧接在后的便是女眷车驾。宫妃乘车,公主则个个身着骑装,随在车子后头慢慢前行。
远远的,他也能看见那一群年轻少女中,纤华公主那一身粉嫩的鹅黄,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周身散发一股独属于少女的娇俏;她落在最后头,一双眼正好奇的四处探看,显然是对固山原的景色觉得十分新鲜。
柏云奚想起前几年这位公主刚入宫时似乎生了一场大病,先皇心疼她,便送出宫静养,似乎,也是这一年才刚回来的,那么她应当是第一回参加秋猎了。
这固山原上的风特别钻骨,她若是身子不好,可受得了这般奔波之途?
正看着那抹纤影缓缓前行,他突然见到她抬起头,远远的看向他,心跳,不由得顿停了一下。
明悦芙跟着队伍,心中欢快异常。自回宫后,秋猎便是她少数能正大光明出宫行走的日子,虽比不得在西南时自由,却也好过待在那一耸宫墙内。
说起来,她还是头一次到这固山原围场来。这里山势平缓,景色带着属于北地的壮阔,有些苍凉,却也教人胸中顿生豪气,和西南那般密密蓊郁的树海很是不同,却同样让她心折。
深吸一口气,又满足的长长呼了出来,明悦芙只觉得那干爽的泥土车味闻着舒心极了,瞥见远处较高的地方立着一人一马,她下意识地抬头望了过去。
这一望,心上便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
即使隔着那么远,她也知道那人就是他,而他刚好也正看向她。
两人远远对望许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谁也没有先移开眼睛;明明把对方的样子都瞧得清楚了,却又看不透对方眼底的情绪。
微风拂过两旁道上的树枝,拂动两人的发丝,这一刻,所有的声音都好像离她很远,她也不想费神去听。
又见到他了?
良久,身下的马打了个响鼻,明悦芙如梦初醒,不自然的笑了笑,率先转开了头,一直到经过那一处山道,她都没有再转头看上一眼。
对他,怎么还可以抱着任何希冀呢,甚至这样放肆的看他,都是不对的。明悦芙咬着下唇,却是始终止不住眼角余光里他的昂藏身影,隔得这么远,她都能够想像他剑眉凝肃、唇角紧抿的样子,明明相貌属俊雅之姿,可他偏是能撑起一股英武之气,稳稳的折服人心。
她真的不是故意要偷听的,那一日她想到了一个新的医方,便去了御书房想要找几本古籍,谁知他和皇兄就这样走了进来。
她本可以大大方方的走出去,出入御书房的自由是皇兄亲口许诺的,她也不是在做坏事,又何必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