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瑜妃和慧妃见势不对,同时柔声开口,可已到了嘴里的话都还来不及说,便被景泓打断。
“行了行了,看你们一个个都这般脸色。这样吧,别说朕偏心,下月十五,朕便宣柏将军同一干俊才子弟进宫赐宴,几位皇妹若是真想嫁个好夫婿,届时各凭本事也就是了。”话才说完,几位公主便一扫方才不快,个个显得跃跃欲试,掩不住那兴奋之情。
明悦芙不由得暗暗失笑,却又感到有些涩然。
嘉昌的公主并不金贵,常常被用作和亲联姻的棋子,往往身不由己,只有四年一次的赏花宴,几位公主才有为自己选婿的机会。
在宴上看上了谁,便赐酒一杯,若那人亦有意,便自会向皇上提婚。
若未得赐酒,与会臣子仍可提婚,皇上亦多半能允。
演变到后来,公主们无不使尽浑身解数,在宴上献艺娱宾,为的便是得到意中人的注意,免去和亲的命运,说穿了,这也是皇室笼络外臣的一种手段罢了。
可不论怎么说,对这些深宫内院的女子而言,这仍是一个向命运抗争的机会。
十五日,天方破晓,各公主所住的宫院里是人声鼎沸,宫女和内侍捧着各种衣饰来往穿梭,忙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纤华姐姐,你这件衣服真好看,能不能借我穿啊?”洛华公主拿着一件百鸟羽衣裙在自己身上比着,看那欢喜的神情,是恨不得直接便把衣服带走。
明悦芙掩着嘴克制的打了一个呵欠,好脾气的点头。这几个公主为了赏花宴已经足足准备了好几天,尤其她这儿有不少皇上特别赏赐的衣服和佩饰,几个姐妹早已经眼红许久,逮着机会便来借这样借那样,这几日沉水宫的门槛都快被几个公主嫔妃给踩平了。
尤其是,明悦芙一点也不藏私,任由她们在屋里翻箱倒柜,看上什么便让她们带走,她们也就拿得更加心安理得。
在这宫里长大的,都已习惯了逢高踩低的事,可明悦芙并没有因为得皇上的缘而特别骄纵,逢人总是笑得真诚,对几个公主都很是照顾,若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或好吃好喝的,每个人便也都有一份,也因为如此,几位公主并不特别嫉妒皇上对明悦芙的宠爱,反而和她可以算得上是感情融洽。
只有明悦芙自己心里清楚,在这宫里,她并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看似金贵,可每走一步都得思量再三,就怕行差踏错,让人落下话柄。皇上疼爱她,她却绝对不能以此得志,姐妹们同她好,也不过是沾了皇上的光罢了。
在这宫里生存,于她是一件心累的事儿。
“洛华,你喜欢那衣裳便送给你吧。这衣裳才刚送来没两天,我尚未穿过,还是新的呢。”明悦芙好不容易打发走洛华公主,正想回床上补个眠,却又听见内侍喊道:“奴才见过芳华公主,给公主请安。”
暗暗叹了口气,明悦芙强扑起精神,堆起了她一贯的笑容,眼儿微弯,唇角微扬,贝齿不露,自然也没有笑纹出现。
据她的贴身侍女菱儿所说,她这般的笑看起来最是亲切,也不至于飞扬过了头,令人觉得刺眼。
“纤华,我见你昨儿簪的一支玉簪子作工很是典雅,和我今晚要穿的衣服看着般配,你拿出来借给姐姐吧。”芳华慢悠悠的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名面容沉静若水的宫女;明悦芙记得当初自己进宫之时,这名宫女便已待在芳华身边,宫内上上下下都喊她一声薇姑娘,明悦关心底一向很是佩服薇姑娘,毕竟芳华可是出了名的难伺候,身边的宫人来来去去,只有她永远这般安静的跟着芳华,也从未听说过她向旁人吐露过任何怨言。
芳华总是这样,永远微微抬起的下巴,说话个自觉便带着命令的口吻,好像世上所有人都得听她的吩咐行事,明悦芙有时都已觉得芳华难以相处,实在无法想像薇姑娘是如何能忍受这么久的时间。
该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吧,毕竟她可是薇姑娘呢……这般想着,明悦芙便向那薇姑娘递去了一抹友善的微笑,可对方只是垂着眼,对她的示好没有半分回应。
明悦芙对此却不在意,转头笑着迎上去。“姐姐说的是哪支簪子,妹妹不清楚呢。不如姐姐自个儿进来挑,看喜欢哪样拿去便是,又何必说借?”
态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显生分,也不会过分亲热巴结。明悦芙拉着芳华的手进了内室,让她自己在首饰盒内挑选。
一旁的菱儿早已习惯自家主子的大方,只是暗自摇摇头,请过安后便退出房去做自己的事了。
明悦芙对今晚的赐宴并没有太多想法,她向来不喜欢那种场合,更不喜欢自己像个待价而沽的货品,让别人打量探究。
再有,她不敢想像心中的那人,在这般场合不会是何种情状。她怕他会看上谁,又怕他根本不会看自己一眼……这些心思却不可能明说,若非皇上下了旨要她务必出席,她原是想要借故不去,躲在宫里多读几本医书的。
想到今晚,明悦芙禁不住叹了口气,就这样坐在杨上,手里虽拿着一卷书,却是再也没有翻动过一页。
刚过酉时不久,接获邀帖的官员便已陆续抵达群英殿,今日赐宴的目的人人心知肚明,是以人人都费心整理过自己的仪表,就盼能获得哪位公主的青睐,从此和皇上成为连襟,官场上能一步登天。
柏云奚一踏进殿内,立时便成了众人的焦点。要说年轻一辈里最受当今皇上重视的,自然非这位少年将军莫属,是以便有不少人前来同他敬一杯酒攀攀交情,他也就一一笑着受了。应对时态度不卑不亢,说话亦随和谦恭,人人见他如此亲和,原先有胆小不敢上前的便再无顾忌,也纷纷凑了过来。宴席还未开始,柏云奚便已觉得有些吃不消。喝酒对他而言不是问题,可那些逢迎的嘴脸,绕着弯儿的话语,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他委实觉得难以应付。
趁着圣驾未到,柏云奚寻了个借口离席,打算到御花园透透气。
他回京后便已同皇上说了在西南时发生的事儿,同时表明了欲娶那女子为妻的意愿;可皇上听了后不但不为他立刻下旨,还令他务必参加今晚的赏花宴。
“只凭一个梦里的声音,就此认定了人家一生?云奚,这事儿莫急,朕的几个皇妹也是很好的,尤其是纤华,你不如先见过了再做决定,朕不逼你。”当时在御书房,皇上听了他的故事之后,眼神贼亮,盯得他浑身发毛,然后开口便要求他赴宴。
虽不情愿,但他毕竟还是个臣子,就算私下里和皇上感情再好,君有命臣尊之,反正横竖只是个宴会,他若不向皇上提婚,加上有着先前他讨来的那个恩惠,皇上也不能硬指个公主给他。
坐在御花园一个边角上的小亭,对着月色,他从怀中掏出了那个锦袋细细摩挲,眼神之中尽是温柔。
若是从前有人告诉他,将来会爱上一道虚无缥缈的声音。他肯定会嗤之以鼻,当作那人酒喝多了。
那姑娘,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听着便教人舒心。他在那屋里躺着时,有时也能听见她和别人说话,妙语如珠,慧点顽皮,偏偏照顾他时,又柔如春柳拂面,细心周到,他从没听过她的语气有半分不耐。
虽没见到她的样子,他却肯定了自己渴望着日后能得此佳人相伴,这份心情在过了数月后的今日,变得更加坚定,毫无怀疑。
只可惜当时军务繁忙,他抽不出空来亲自走一趟拜访佳人,只希望这几个月的耽搁,不会让他错失拥有她的机会。此时的柏云奚,只恨不能立即纵马疾奔,回到那个安静悠然的小村,然后,把她名正言顺的带进自己的生命中。
正兀自出神间,却听见脚步声朝这儿走来,还伴随着一道清脆的声音:“菱儿,你别一直跟着我,我只是想出来走走而已。”
“可奴婢不放心呀,公主您自己一个人,万一出了什么事,奴婢实在担待不起。”
“得了,这儿可是御花园,会有什么事儿。若是真会发生什么,信不信只要我喊一声,立时便会有十几个侍卫突然从四周蹦出来,到时那阵仗还不吓死人。”第一道声音里带着笑意,可那叫菱儿的宫女依然执意不离开。
两人声音由远而近,显然正是往他所站的这个方向走来。
柏云奚浑身一僵,觉得那声音听着很是耳熟,语调起伏,竟和他心中牵念的那个声音叠台在一起,就好像……好像那是同个人似的。
他随即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从她们的对话里便能知道这女子必是宫里的某位公主,堂堂皇室公主之尊,怎可能跑到那千里之外的西南边境,更别提还精通医术,还救了他一命。
一个年轻臣子,一个未嫁公主,又是花前月下,暗香浮动的场景,这般场合不他本应回避,可那声音实在太相像,让他心底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渴望;等他回过神来,双脚却仿佛有着自我意识般早已挪动,向那主仆二人迎了上去。
第3章(1)
远远的,就看到一个女子慢慢走近,身姿行止优雅如莲,亭亭而立。
月光透过枝叶的间隙撒落一地,她穿着一身粉色衣裙,头上挽了个侧髻,只简单的以一条银丝带缠绕,一直编到了身前的一条细辫上,余下的发自然披在身后,如黑瀑流云,随着轻风飘动,整个人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温雅光辉。
这般气质,约莫便是景泓常常提起的纤华侧公主了。只一眼,柏云奚便猜到了眼前女子是何人,隐隐有些明白为何皇上会对这个义妹总是赞不绝口。
他从前曾听景泓说起过几个妹妹,都是天生娇贵似牡丹,虽艳丽夺目,却也气盛凌人,架子端得高高的,不管何时,那些公主的派头皆要做到十分,让景泓有时也觉得无可奈何;可眼前女子清雅如六月芙蓉,让人一见便心生几分好感。
柏云奚甚至有种错觉,仿佛那在西南边境照{料他的女子,也该便是这般模样,这般气质。
下一秒,他又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好笑,暗道自己的想法实是荒谬得可以。
明知不是她,却又觉得那声音实在相像,让柏云奚忍不住想和她说说话,可才刚往前走了一步,前方便已传来那宫女的喝斥声。
“什么人?”
那女子本是望着脚边,闲适的走着,闻声抬起头,见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一名年轻男子,一时怔住,似是不知该作何反应,那嘴边的笑意还残留着余韵,一双眼却睁得大大的,但她很快便敛起神色,矜持的停下了脚步,只是静静的迎向他的目光,那眼瞳里有着疑惑,也带着一丝戒慎。
近看之下,才发现这位公主年纪并不大,约莫也就十五来岁的模样,可却已经有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还带着三分天真,却已有七分世故婉转。
他便在她清亮的目光中抱拳行了个礼,朗声开口:“下官参见公主。
下官奉旨进宫赴宴,无奈殿内气闷,这才出来散心,扰了公主雅兴,还望公主勿怪。”
明悦芙有些怔然的还礼,脑子里对这突发状况一时还未转过来。
听这男子所言,想来也是进宫来参加赏花宴的人;他既知道她是个公主,见到她时非但没有悄然避让,反而主动上前向她行礼,会不会……存了什么心思?
她原是不欲引人注意,想着先到御花园里头晃晃,等宴会开始后再偷偷溜进去,却没想到在这儿竟也能遇着进宫来赴宴的官员。
想着,她抬头看向对方,见他态度恭谨,并没有因为此时四下无人便出言轻率,又想到菱儿就在身边,心中戒备便先去了几分。她先给菱儿一记眼神,菱儿会意,退至她身后,不再说话,只是紧盯着眼前陌生男子,就怕他会突然对公主做出什么无礼之举。
明悦芙这才对那人微笑回道:“这位大人多礼了。随便走走而已,也没什么扰不扰的,恕纤华眼拙,不识得大人名姓。”
园子里虽隔着几步便摆了一盏琉璃宫灯照路,菱儿亦是随身掌了一盏提灯,然而光线仍是有些晦暗,匆匆一瞥间,她只觉得这男子似乎有些眼熟,却也不好再仔细去看。
柏云奚听她自报封号,果然便是景泓最为喜爱的那位义妹公主;又见她说话神色间果然是一分架子也没有,甚至不见羞涩惊惶之意,端的是落落大方,语调自然,心中便对她生了几分亲切之感。
“下官柏云奚,上个月方从边关返京,公主不识得下官也是自然的。
是下官鲁莽,听着公主的声音似有些相熟,便起了好奇之心,冲撞公主芳驾,还请恕罪。”
“柏……柏将军?”明悦芙不敢置信的惊呼,没注意到他那后半句话,连维持公主仪态这件事也给忘了,她甚至忘了使用尊称。“你……你说,你是……柏云奚,柏将军?”
她在西南行医以来,早已练就一身面不改色的功夫。身为一个大夫,不管面对如何严重的病患,甚至是生死交关之时,也绝不能在人前露出一丝一笔的慌张,有时还得安抚病人的家属,让他们放心的把人交给她。
就像师父说的,要当一个好大夫,首先便得让病人完全的相信你。
可她现在激动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那个冷静的样儿,就连菱儿都在她身后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
“正是。公主识得在下?”柏云奚脸上微赧,不明白这位公主为何一听见自己的名字便激动成这般,心底却有着一丝高兴。
没想到这位公主竟也识得自己。
“我……将军之名,早已逼传嘉昌,引风关一役胜得干净俐落,如今天下人谁不知将军智勇双全?今日有幸得见,将军人才俊杰,果然是名不虚传。”明悦芙深吸口气,强迫自己维持仪态,然而看着柏云奚的一双眼却是晶灿水亮,熠熠生辉,眸中全是崇敬之意,那笑也褪去了先前客套的样子,变得十分真诚。
见她热切的样子,柏云奚不由得微愕。
明悦芙见他似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即想到自己方才实是失态。她没有料到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形之下遇到柏云奚,事实上她从不曾想像过和柏云奚会有相识的一日,一时间心中千回百转,万般感受一起上涌。
惊愕有之,欢喜有之,手足无措亦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