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柏云奚却不晓得,此时明悦芙正坐在厅里,和三位老人家谈着话。
“老爷子,爹,娘,芙儿的师父已经得信,过两日,便会带着师妹一道赶来。师父他老人家医术精纯,想必将军定是有救的。”她挂着浅浅的笑,那笑容安抚了几位长辈担忧的心,方氏拉住她的手,越看这个儿媳妇,便越觉得疼惜。
“芙儿,你怎么好似瘦了一圈儿?云奚虽然需要照顾,可你自己也要注意保养才是,别到时醒了一个,却又倒了一个。”
明悦芙笑着摇摇头。对几位长辈,她是真心的敬爱,尤其是方氏,让她常常想起去世的母亲;可这一切很快就不是她所能拥有的……她想着等一会儿要说的话,那眼光便多了几分歉然。
“其实,芙儿今日来,是有件重要的事儿要说。”她垂下头,把柏云奚和柳轻依订过亲的事儿说了一遍,最后又道:“这将军夫人的位置,本不该属于芙儿的。这段日子以来,将军亦为了这事心烦很久,幸而那婚礼还未曾大肆操办……等师妹一来,芙儿便……”她没再往下说,可在场的人却都心知肚明。
若是从前,柏行远定是不可能答允此事,可现下柏云奚人事不知,他对这孙子此刻只有万分的懊悔,恨不得他喜欢什么便全给了他,因之并未出声反对,只是看着明悦芙的眼里带着愧色。
方氏却是红了眼眶,轻声道:“公主……你这又是何必……为什么你的好,奚儿就是见不着呢……”
明悦芙见她连称呼都给改了,心知为了柏云奚,他们也顾不上其它的;想着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那一直维持得很好的笑意终是染了些微苦涩。
“老爷子,爹,娘,恕芙儿斗胆一句……在芙儿心里,早已把您们当作了自个儿的爹娘……只可惜缘分浅薄……”她温温笑着,方氏却已忍不住落下泪来。
“公主……日后打算如何?”柏苍刚沉着问道。
“宫里传来消息,说是西狄愿和咱们嘉昌重修旧好,只是希望能嫁个公主过去和亲……”她顿了顿,续道:“之前北苏那事儿本该落在我头上的,现下,也只是让一切回到正轨罢了。”
语毕,厅内几人都是无语。明悦芙笑了笑,再没说话,便退了出来。
她没说的是,以她这般嫁过的身份,纵使她还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可也许却连和亲的资格都没有了,若是如此……届时,她又该何去何从?
她回到房中,坐在柏云奚的床前,拉起他的手,和自己的交握在一起,十指紧扣;可才一松手,那一向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大掌便软软的滑了下去。她咬咬唇,重又拉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想像着他若是此刻醒着,自己也就偷不得这一点温存;可他若是不醒,自己也不会开心……
她情愿他张开眼睛,恢复往日神采飞扬的样子,一人一马,百万军中来去自如,逸气纵横,英姿磊落,即使那一个他于她而言一直都是那么遥不可触,她仍不愿见到此刻的他这般只能任她摆弄、虚软无力的样子。
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每次遇上她,他总是带了伤……固山原上那句话,虽是她有感而发,可自那日之后,那念头便一直盘旋在她脑海里。
如若她真的到西狄去和亲,至少可以换得几年的边境安宁,他也就多了几年的安生日子可过……若是皇兄不让她去,那她还是会找个地方,离京城远远的。而到了那个时候,她和他之间的这些纠缠……也就可以断个干净。
描画着柏云奚的眉眼,明悦芙只觉万分眷恋,那挺直的鼻,此刻无甚血色的刚毅唇角,她只觉得怎么样也看不够。
但愿她离了他后,他便可从此一生平安,再无劫灾。
只是眼下,他得先清醒过来才好。
“将军,过去是芙儿贪求太多,如今,芙儿只求你平安,求你寿长……”她望着紧闭着双眼的柏云奚,眼角眉梢都是一片春波溶溶的柔意,竟是有些痴了。
菱儿无声的叹了口气,没有惊动到床边的明悦芙,只是像来时一样又悄悄的退了出去。
过了几日,明悦芙的师父商皓得了信,便带着柳轻依急急赶到了,跟着同来的还有一个名唤华子旭的年轻男子。
师徒三个多年未见,自又是一番悲喜。柳轻依更是抱着明悦芙又哭又笑。见师妹如此待她,明悦芙心中那份愧疚便越发深重。
“师父,将军他……怎么样了?”明悦芙站在一旁,见商皓只是随意的搭了脉,便久久沉吟未置一辞,忍不住轻声问道。
“芙儿,你说他中的这叫什么……千生睡,是西狄秘药?”商皓虽是发须皆白,可面色红润,只见他一脸古怪,似笑非笑的,明悦芙忍不住大感奇怪。
“皇上是这么说的……芙儿惭愧,解不出此毒。”
“哈哈!这就对了!老头子前几年到西狄去,倒是见过这种情形,当时闲着无事就给配了解方,没想到今日还真给老头子用上了!”商皓一击掌,哈哈大笑。明悦芙听师父如此说,那心底的喜色便全现在了脸上。
商皓见她如此,深深看了明悦芙一眼,便忽然摆起了正经的表情,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门,又示意明悦芙跟上。
明悦芙心知师父看着虽然没半分正经,可心眼儿却雪亮得很,深吸了一口气,便跟了过去,两人一直走到一个无人的小角亭,商皓这才皱着眉开口:“芙儿,你是不是瞒着师父什么?这男人,不是和轻依订了亲的,怎么回头又招惹上你了?”
“师父……是芙儿糊涂,芙儿知道自己做错了……”明悦芙低下头,不安的扭绞着手指。原先这件事便一直压在她心底,她找不到个人可以诉说,只觉得那沉重就要将自己压垮,如今听师父这般开门见山问起,便也不再隐瞒,细细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傻丫头,师父不怪你。自私之心,本是人之常情,只是依这小子的个性,你若是与他生米煮成熟饭,他就算再多不愿,仍是会待你一辈子好,更别说他若是知道当初尽心救治他、照顾他的人是你的话……”商皓松了表情,絮絮的叨念着,又拍拍她的肩似是给予安慰。
“不,我不想说出这件事……错认便是错认……又何须眼巴巴的去讨要这个情?芙儿不过是想给自己个机会,若是、若是他真的不能喜欢我,而是认定了……非轻依不娶……”她想到那日家法厅中,他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他说,就算她再好,他也不会要……心中,便觉得微微隐痛。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便打定了主意退让,不想再强求什么。这场夺心的游戏里,她不认输已是不行;而她,亦有自己的一份骄傲。他都这般说了,她便再拽无须死缠烂打。
起码,在他真正厌恶她以前,她还能留给他一个背影。
“至少经过这一回,他会永远的记得我……而我……也还可以全身而退……现下,芙儿已然认清了自己的心,也认清了他的心,芙儿不想绑着他下半辈子……让大家都觉得难捱……芙儿……想把他还给轻依。”她说完,抿着唇,头垂得更低,眼底隐有水光流转,却让她硬是忍了回去。
“师父,徒儿这回……是不是太任性了些?”
这些日子以来,她不断被自己的良心不安折磨着,总想着是自己毁了轻依的幸福,总觉得自己实在卑鄙,还害得皇兄和柏云奚起了争执,还有老爷子也被气得不轻……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一念之差引起的。
如今她一口气把自己最为阴暗自私的念头全说了出来,心中顿觉一阵轻松,彷如拨开了一层乌云。
听她这样说,商皓看着明悦芙的眼,难得认真的说道:“不,芙儿,你总算肯为自个儿争点什么,师父觉得这样很好。你从前什么都不争……师父是很担心的。至于轻依……你也无需替她操心,若真是该她的,你自然便抢不走,只是记着一件事,别伤害了自己,也别伤着了别人,有时就是用些手段也并没有错,只是端看使用的心思罢了。”
他说完,又忽然朝她挤挤眼,露出一个顽皮的神色。
“现在,为师就来整治整治那小子,谁要他招惹了我两个宝贝徒儿呢!”
那边师徒俩说着话,却都没注意到假山后头柳轻依正躲在那儿,已是红着眼睛,瘪嘴说道:“师姐……真的好傻!我也不是非要嫁给柏大哥不可,师姐怎么就不为自个儿打算打算呢?从小到大,就是这样!”
从前在西南时,她就一直知道师姐心中有个人,为此也没少打趣过明悦芙,可柳轻依却万万没想到,那人竟会是柏大哥。
当时他上门提亲,师父见他条件不错,便允了这桩婚事;可几年下来,她一点儿也没有想嫁的意思,柏大哥亦未曾提起过完婚的事,这回还是师姐急急把师父和她给找来,她又躲在这儿偷听,才知道这中间还有这么多曲折的事儿。
她真想立马跳出去,告诉明悦芙她一点儿也不介意,只要是师姐想要的,她都可以让出去。她想让师姐知道,那几年师姐疼她,她都一直记在心上的。
可一旁硬要跟来的华子旭却拉住了她,不让她出去,为此她狠瞪了华子旭好几眼,可他却毫无所觉似的,只是笑得一脸无赖。
华子旭听见柳轻依说出并不是非要嫁给柏云奚的话,心中当即一乐,又见她一脸想冲出去的样子,赶忙把她拉了回去,扯着笑脸开口道:“你现在出去,也只是让师姐觉得无地自容而已,且先忍忍,看看情形再说……或者,还有一个现成可行的办法。”
“什么办法?”柳轻依闻言,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连声问道。
“那法子就是……你若是嫁给了我,那柏将军无人可娶,你师姐自然也就无需离开了不是?”华子旭眨眨眼,半真半假的开口。
柳轻依闻言,怒道:“谁要嫁给你!就算我要守着师父一辈子,当个老姑娘,我也绝对绝对不要嫁给你!”说完,一跺脚便跑开了。
可她那脸上的红晕还是让华子旭给捕捉到了。想着方才听到的事儿,他站在原地,露出了一个算计的微笑。
第9章(1)
柏云奚紧闭着眼,觉着身上一阵阵止不住的麻痒,像是有千万只小虫在他身上乱钻乱爬,可他却苦于动弹不得,想挣扎,无奈身子却丝毫不应他的使唤。
“师父,您给将军用的这是什么?”明悦芙依着商皓的吩咐,站在房间的另一头,只见到师父拿了一罐药瓶,倒了一些粉末出来,在柏云奚身上各处都洒了些。
“丫头可别过来,这是老头子特意调制的痒痒粉,专克这千生睡的。千生睡无药可解,但若是中者能凭自己的意识醒来,千生睡也就不攻自破了。这痒痒粉只要这么一些儿上身,就能让一头牛痒到在地上打滚……嘿嘿,为师为了这小子,可是下了重本,足足用了半瓶子啦!”
商皓得意的拿出药瓶子摆弄解说着,明悦芙和柳轻依对望一眼,都是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想不到师父还是一点没变,专想些折腾人的法子来治病。
“师父,您用得这么多……柏大哥要是醒来,不就难受死了?”柳轻依皱皱鼻子,颇有些不赞同。明悦芙闻言,看着床上毫无动静的人,流露出一丝担心的表情。
“去去去,两个丫头都出去,你们懂得什么!都别在这儿碍手碍脚了。”商皓见她们俩都是一脸的怀疑,不由得跳脚,挥挥手把她们给推了出去。
一回头,便见到床上的柏云奚浑身已开始发汗,眉头亦是微蹙,比之前些日子有如活死人般的样子已是多了几分生气。
商皓负着手,慢慢踱到他床前,端详了半晌,才忽然阴森森一笑。
“难受是吧?老头子在这药粉里头多加了一味辣椒,接下去你会觉着又痒又麻又热……哼,小伙子长得俊有什么了不起?我那宝贝徒儿,我从来都舍不得她有一点半点儿的不开心,你偏偏要伤她的心!那也别怪老头子不客气,这番滋味,你就好好儿享受享受吧……”
一想到这件事他就来气,他这辈子就只和这两个小姑娘投缘,对明悦芙和柳轻依心里向来便疼得如同亲生孙女儿,因此对眼前这个躺着的男人更是早没了当时初见时的欣赏,怎么看,怎么挑剔。
他心知柏云奚看着是无知无觉,实际上却听得见他说话,因此有些故意的又加了一句:“你要是早些醒来,便能少受点儿罪。你要是一天不醒,老头子就天天往上加重份量……哼,要不是看着芙儿的面子,这般折腾还真算是便宜了你了!”
“……”柏云奚此刻根本听不清商皓说了什么,他只觉得那浑身的燥痒能把人逼疯。起先他尚还能忍,到后来那感觉越来越是加剧,他想狠狠的打滚,或是一头栽进水里,大力搓洗一番,偏又动弹不得。
商皓看着柏云奚手指已在微微抖动,不由得有些惊奇。“唷!想不到你小子恢复得倒是很快嘛,看来不出三日,你就能醒了。”想到明悦芙方才那张担忧的小脸,他便丢下了柏云奚,兴匆匆的出了门,想着把这好消息告诉明悦芙,好让宝贝徒弟心安。
而明悦芙和柳轻依此时正坐在角亭里,两人先是叙了好一会旧,又各自沉默了好一阵,又突然同时开口。
“师姐……”
“轻依……”
两人一愣,明悦芙随即轻笑了声,握住柳轻依的手恳切的说道:“轻依,那日我和师父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是吧?”
柳轻依微红了脸。没想到当日偷听,师姐竟是知道的,转念一想,这样她倒也无需烦恼该如何向师姐开口,便索性大方的承认道:“师姐,我不一一”
“师姐知道你不会怪我。”明悦芙打断了柳轻依欲出口的话。“可是轻依,他是真的对你有心。当初,为了皇上的指婚,将军还同皇上狠吵了一架,就是想对你守诺。”她说着,扬起一抹笑,目光澄澈。“这世上,很多事都可以相让,只是人的心,却不是谁让不让的问题。”
“师姐……”柳轻依看着师姐。多年未见,明悦芙看起来像是过得很好,可却也比当时两人在西南相依为命时要来得消沉许多,她替师姐觉得心疼。
求不得,憎怨啥,爱别离,这人生几大苦,师姐究竟默默吞下了多少,才能依然这般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