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忧心忡忡。这孩子打小便是这样,若喜欢什么,便会自己想方设法的弄到;若是随手给了他,他反倒还要生气,不许别人插手。却没想到在娶媳妇这件事儿上,他那性子竟又跑了出来。
可公主指婚,还是采下嫁之礼,无需分府,无需尊主;纤华公主又是那么玲珑剔透的一个人,这孩子却毫不领情,还去同皇上争……想着,方氏又和柏苍刚交换了一个焦虑的眼神。
没人发现,家法厅外,明悦芙一个人静静站在那儿,双手使劲绞着裙子,听见柏云奚说的“不要”那句话,脸色更是白了一瞬,可她依然没有离开,还是站在那儿。
“你……给我把家法拿来!我就是太宠你这不肖孙子,今日不教训你,恐怕以后还要给我们柏家惹祸!”柏行远气得站起来踹了柏云奚一脚,转头寻找着棍子。
方氏见柏云奚脸色都青白了,那身躯亦是微微颤抖,显然体力有些不支,终是忍不住心疼,上前扶住柏行远道:“爹,您别这样生气,也别费气力打他,奚儿还没痊愈呢。依媳妇说,不如让他跪着,忏悔几个时辰得了,你打他,他还不觉痛呢!”一面又对柏苍刚使眼色,两人好说歹说,才总算把柏行远劝住了。
“你就给我跪在这!什么时候想通,就什么时候起来!”最后,老人家气呼呼的丢下话,回房了。柏苍刚夫妇看看儿子,摇摇头,赶紧跟上柏行远,想着如何再多劝几句,好免了这个责罚。
偏偏柏行远这回铁了心,就是不让柏云奚起来,甚至发了话,谁要给他递水送食铺垫子,一并罚。
日头已偏斜,从厅外照进的黄澄光线把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柏云奚已是跪了一天了,他的身体早就有些无法支撑,全凭一股硬气撑着。
门外,明悦芙依然站在那儿,垂着头,看不清脸面,那位置一点没变过,似是里头的人跪了多久,她就在外头站了多久。
直到远处菱儿喊她的声音传来,她才缓缓抬头,唇边挂着一抹微笑,明明是正入炎夏的时节,那笑里却掺了一丝凉意,显得无尽清冷。
柏云奚跪在那儿,脑中什么都不愿想,眼前的一团混乱,让他不知该如何理出一个源头;每件事紧跟着一块袭来,受伤,背叛,昏迷,指婚……件件都教他措手不及,头一次知道何谓惊慌失措。
有人走到他身旁,递给他一壶清水,那提着壶的手形美而玉洁,柏云奚抬头顺着那指尖看去,便见到明悦芙一张笑盈盈的脸,既温暖又明亮,一下子晃花了他的眼,似乎从他醒转,一直就没有这样好好看过她一眼。
三年时光,那少女的张扬娇俏早已消失,宫廷生活似已磨尽她活泼的那一面,却未曾掩去她的特殊气质,反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有着说不出来的婉约和悦,偏那张瓜子脸上还是同他记忆里一样,时时带着一抹笑靥,若说三年前她是待放的清荷,那么现在她便是亭亭立于千万枝叶里,最为夺目的一朵生于炎夏的白莲。
如今,她就站在他面前,而且还成了他的妻子,可他却不知该如何与她泰然相处。这件婚事,于他是一件意外之惊,却不知于她而言,又代表了什么?堂堂一位公主,竟以冲喜的名义下嫁……她可会怨怪命运如此待她?
“将军,喝口水吧,你的伤还未曾全好……老爷子虽说是罚你,可你若真的又有什么差错,他老人家想必……还要心疼的。”她开口,柔柔劝道。
柏云奚接过那壶,却只是放到一旁,沉声说道:“我惹怒了爷爷,理当受罚,你还是快些离开,免得到时候被我给连累。”
他说话时脸上尽是不耐,却是因为想起方才自己当众说的那些话而感到浑身不自在,只想明悦芙快些离开。可明悦芙不知道,见到他的样子,眼中微微一黯,却很快又被明朗笑意取代,脚步一旋,她走到柏云奚身旁,跟着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赶快起来!”柏云奚蹙眉,不明就里。
“将军,芙儿是来请罪的。其实今日该跪在这儿的,是我……是我去求皇上指的婚。皇上本来不欲答应,是他给我软磨硬缠得没法子了……
所以,你另生皇上的气,也别生老爷子的气,要怪,就怪我好了,全都是……我的错。”明悦芙低着头,那清脆话声徐缓而平静,却震动了他的耳、他的心。
“……为什么?”好半晌,他才勉强吐出一个问句,却不知道自己希望听见什么。
“为了名声。”明悦芙依然没有抬头,只是木木的说道:“我是一个被皇家收养的公主,如今下嫁给有功于国、如今却伤重难愈的将军,今后天下的百姓,谈的便是皇上仁德,惜才恤才,如此,也算报了先皇抚育我的恩情……而我,既得了一个好名声……此后又可安度后半生,无需担心随时被送去和亲,或下嫁给毫不知根底的男人,岂非一举数得?”
柏云奚感到怒气翻腾,听她这样说,便有了一种自己被利用的感觉,原先心中对她还存有的一丝温和瞬间消失无踪,冷冷开口道:“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
“将军,听说在我入府之前,你便已订过一门亲事。”明悦芙没有回答,只是突然看向他,依然挂着一脸温和的笑意,问道。
他心底微微一惊,不明白她是从何得知此事,可却不解那丝心虚从何而来,因此只是硬声道:“是的,我在西南的确曾经订下一门亲事,本来打算着今年便要完婚。”说着,瞪了明悦芙一眼,其意不言而明。
这个男人,果是耿直……好歹他们现在也算是挂名夫妻,可他却是这么直白?
又或者是对她,他一点也不曾在意过她的感受吧?明悦芙在心里苦笑自嘲着,面上神色仍是毫无变化,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将军你……是不是很喜欢她?”她看似毫无芥蒂的开口,又问出第二个问题。
听见她问的这句话,柏云奚突然觉得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刺目。他喜不喜欢别人,她既然要问,又为什么看起来却是一脸的不在意呢?
那怒意不知为何更加高张,柏云奚存心想破坏那张笑容,便回答道:“那姑娘三年前救过我一命,性子与我亦是十分相和……”
他想到当时带着礼物上门时,那个不知所措的可爱小姑娘,还有听见他所说的往事时一脸茫然的迷糊样,和柳轻依相处十分自在,她是那种不论和谁都可以很快打成一片的女孩儿,让大伙儿愿意同她亲近的原因,是她的热心和迷糊,整个人直率得十分可爱,想着,柏云奚脸上便不由得现出一种自然的柔和来。
见到他那带着怀念和温柔的神态,明悦芙便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她定了定神,笑着道:“看来将军的确很喜欢那位姑娘……”
柏云奚没有接话,算是默认了。
“将军,你我成亲这件事儿,是一个错误,芙儿知道将军……”不喜欢芙儿……她藏去后半句,鼓起勇气把剩下的话说完:“放心,芙儿……会让你如愿的。”她说完,便再也没有说话,只是就这样静静跪在他身旁。
如愿……什么意思?柏云奚皱起眉,总觉得她方才的笑容里似乎并非那么纯粹,那深处,还藏了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和想法。
而他直觉的知道自己不会喜欢。
第7章(1)
天气越来越热,天空往往湛蓝得没有一片云,就是有风拂过,仍是带着一丝暖热,教人浑身燥得难受。
可相较于天光的明朗,整个将军府却笼罩在一片沉闷中。
柏行远见柏云奚屡劝不听,气得干脆住到了别庄去,打算来个眼不见为净;柏苍刚夫妇俩亦是拿这个儿子无法,又放心不下老人家,因此亦住到了别庄;而柏云奚连日来更是常常彻夜未归,明悦芙则是几乎闭门不出,成天窝在房里。
下人们也不敢随意高声谈笑,见到了只是低低交换了几句主子们的情形,而后摇头叹气。
他们怎么也不明白,纤华公主一点儿架子都没有,对人好得很,一张脸总是笑盈盈的让人看着便觉舒心,上上下下更是打理得井然有序,这该是祖上烧了多少好香才娶得到的好媳妇呀,可自家的将军怎么就是不喜欢公主呢?
柏府书房内,柏云奚看着书案上的一件件密函文件,凝神研议着事情,对这府内诡谲的氛围似乎毫无所感。
那支射中柏云奚的毒箭,起了关键性的进展;还有近日暗卫采回来的消息……布局如此多年,总算,近日便要收网,只待一个机会,便能捕住那条滑溜狡诈的大鱼……
这几日他虽是在家休养,可却也没闲着,让韩衡将他昏睡这段时日以来的诸事做了详尽的汇整,一件件一桩桩有系统的顺理分明。
那藏在朝中多年的内奸,这回总算露了马脚。景泓前些日子四处散布他伤重下治、时日无多的消息,对方果然按捺不住,动作频频了。
先是西关驻军竟无故退守三十里,引风关只余一名偏将守城……再来西关到处传言柏云奚从此已是废人,再无法上阵作战,搅得人心惶惶,军心大乱。
只是,这诸多迹象都指向同一个人,一个最让人不敢置信的人一一温少阳。
初时柏云奚还不敢置信,可证据骗不了人。温少阳做得虽极隐密,又用了许多棋子混淆视听,可一旦露了破绽,那一道细口子便能越撕越大,再也无法掩藏。
想起这件事,柏云奚只觉心中一阵隐痛。
初初见面之时,温少阳只是京城一户殷实人家的儿子,和他在偶然之下结识,性格极为契合,从此便当在一起念书习武,长大后更一同投身军旅,互勉着愿尽己之能为国效力;两人一直以来都以兄弟相称,闲时亦总在一起饮酒,畅谈胸中抱负……可原来,这一切都是作戏!
温少阳,只是西狄埋伏在嘉昌的一枚暗棋,布了如此长远的局……特意与他接近,努力挣到高位上……他甚至还想置他于死地,毫不留情。柏云奚不会忘记,那箭朝他而来时伴随的浓烈杀意,是那样真切而直接。
甩甩头,他不再去深想。近日正是紧张的时刻,他不应该花费这么多心思在旁的事上,纵使情如兄弟……可当温少阳背反了嘉昌,对这江山造成了威胁,他亦不可能再手下留情……更别提,那人也许自始至终对他便毫无情分可言。
柏云奚坐在桌前,拿着公文便欲提笔开始处理,却依然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他心知这般烦乱的原因,绝不只是因为眼前这件事,同时也为着……她。
所有的事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对温少阳张开的网就要收起,皇上总算可以除去多年来的心腹大患。顺利的话,甚至还能换来西狄的永不犯境,与北苏和亲之事暂告议成,只待最后挑出人选便可;锦仲逢这两日亦已官复原职,之前和那薇姑娘的丑闻就像是船过水无痕一般,再无人提,待明年开春,便是他与芳华公主的婚期……
似乎只有她和他之间,陷入一种难言的僵局。
他不明白,先前也从未曾想过,他们两人,竟会走到现在这个局面。
那日她说的话、她的笑容,看上去真是没有半分勉强——自己,只是她用来博得好名声的一个工具;如今目的达成,她便不介意他把轻依给娶回来。也许,这般做,还能再得一个贤良淑德之名,这就是她所说的,让他如愿的意思吧?
怎么三年前竟看不出来她会是这样的女子?自己竟还不时记挂超她,怎么想,柏云奚都觉得自己似乎有种被当成傻子耍弄的感觉。
如今对着她,他怎么也无法平心静气。一想到她下嫁给他的原因,他就觉得好似有根刺鲠在喉头,不将那刺除去,他便一日不舒服。
也是因为如此,这几日他根本不给她好脸色;她似乎也知道他不喜见她,一等爷爷和爹娘去了别庄,便干脆整日关在房里,是不出户。
他想着,有些气闷。比起国事,这家事却委实难以决断得多。他对明悦芙本是有着歉意,觉着她也是无辜被牵连,谁知她竟说那是她一手造成的?
柏云奚握紧笔杆,命令自己别再去想那个用一片赤诚笑容,还有那清亮声音欺骗他的女子,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公文上。却忽觉困倦异常,勉强撑着又处理了几件事,终是觉得支持不住,索性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相对于此刻,明悦芙正坐在自个儿房里,细细的缝制衣裳。
“公主,您做这么多,驸马不知道又有什么用呢?赶紧搬回主房,早日生个孩子才是正经。”菱儿见明悦芙坐在桌前,细密的穿针引线,神色极是专注,又带着温柔笑意,便忍不住想要叹气;即便知道说得再多亦是无用,她仍是时不时提上一句,就盼着公主哪一天会开窍。
好不容易驸马醒了,她才高兴着公主这回可算是捡到了,不用这么年轻便要守寡,可谁知两人竟然到现在还未圆房,甚至夜里还分房睡;他们两个正主儿心里不急,却是急死了她们这些在一旁穷操心的。
“别说了,这只是份内事而已,孩子什么的……现在说这个也太早了些。房里茶水都没了,你真那么闲便替我跑一趟,去烧些水来备着,免得半夜口干……”明悦芙头也不抬,心知菱儿是替她不平,虽觉窝心,却不想再听她啰唆,便随意寻了个借口支开她去。
那天,她说的话起效果了吧?这些天,只要见到她,他眼里便有藏不住的怒意和厌烦,甚至掉头就走,显是不愿多看她一眼。
虽是她故意如此,可见到他目光里满是冰冷,她仍然觉得难过。可她却怨不了谁,若是时光能够重来,她肯定不会再因为自己一时的不甘和嫉妒,让两人陷入这般尴尬的境地;如今,就算是惩罚她好了,教她知道,爱一个人,绝不能有半分的勉强和心计……她就算其它做得再好,他没有心,总是无用。
瞧他说起轻依的样子,是那么温柔,有如春水溶溶;被他爱着的师妹,该会是如何的幸福……可她却破坏了这一切,如今,也只能想方设法的补救。
再几天,那派去西南的人就该回来了,届时,师妹也该跟着回来了……明悦芙想着,不禁加快了手中的速度。
如今,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也只是缝制新衣这般小事了……
“公主,有位姑娘说想要见您……”门突然被推开,菱儿走了进来,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