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行远亦是这般意思,当即二话不说的,同意了。
献光十二年,平德京
时序才刚入夏,京里已陆续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北苏遣使求亲,最后出行的几个人选里,竟有一个是以骄纵泼辣闻名的散华郡主,让百姓们议论纷纷。现在只等天气再热一些,那北苏派来的迎亲使便要出发,待其抵京,这支和亲队伍便要启程。
再来便是那芳华公主的准驸马锦仲逢,竟不知何时和公主身边的宫女有了私情,偏偏又教人给撞见,皇上大怒,责其停职,在家思过;而那宫女则是早已不知所踪,此事后来更是不了了之,任凭各种谣言满天飞舞。
而最近,也是最新的一件事,便是那柏云奚于战时重伤不醒,柏家恐断了香火,便意欲为其寻一门亲事冲喜。
皇上体恤柏家一脉单传,如今又尚无子息,数日前便有一道圣旨直送入将军府,言让纤华公主下嫁,十日之内便是吉期,一应大礼物事,皆待柏云奚醒后再行补缺,而公主则先行人府,以做冲喜之意。
献光十二年,实是热闹无比的一年。
红烛已燃了一半,窗上门上都贴了象征性的大红双喜剪纸,只是这屋子里,只有她清清冷冷的一个人,随嫁的内侍和丫鬟早早便让她遣了出去。
明悦芙坐在镜台前,今日难得挽起了复杂端丽的发式,少女时微圆的脸颊如今已长成了形状优美的瓜子脸,抹上了如霞困脂,衬得她一双大眼流光异彩,整个人脱去了平日的温雅秀和,却是明媚无匹,光采照人。
可她脸上却没有半分欣喜,那双大眼内,此刻正流转着疑惑和惶然。
怎么会……再不久她就可以得偿宿愿,可她怎么会开始感到害怕和后悔?
握紧手中一小包细末,明悦芙复又看向躺在床上、仍然昏睡的柏云奚。
只要……只要他醒来之后,寻对时机给他服下这包药加入酒水里,那之后,两人便将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她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让他看见她的心、她的好,这一切,不就是她所想要的吗?
那么,她还在犹豫什么?
“爹……娘……师父……芙儿是不是做错了?”明悦芙喃喃低语着,突然好想念几位长辈。自下了这个决定以来,她一直就找不到个人可以商量。
那日皇上突然召了几位公主过去,说要给柏云奚指婚,几位公主脸上都写着不愿,毕竟外头的传言听多了,大伙儿都认为柏云奚此刻情形危急,谁也不想冒着嫁过去便要守寡的危险。
只有她,她心知肚明他肯定会好起来的,可她没有告诉别人,而是向皇上提了那个要求,皇兄很快便允了,所以,如今她才会在此。
烛火微微一跳,明悦芙终是咬着唇,把手上那包药收进了妆盒的最深处,而后把那一个暗格合上,开始慢慢拆下头上的繁琐发饰,又细细拭净了脸,这才走到床边坐下,一双眼里都是那个正在昏睡的男人。
她伸出手,细细描摹他的唇鼻眉眼,那脸上的胡渣子微微刺着她的手,掌下的皮肤既干燥又柔软。他长得真是好看,就连在病中,都还是那么好看,她想着。
抚着他有些消瘦的脸,明悦芙突然觉得好自责。待冷静下来,她才突然觉得那样算计着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她甚至嫉妒着轻依。
纵然她只是顺势而为,并没有真的去算计了谁,可她仍是让轻依失去了这个未婚夫婿,她甚至没想过他们是否已经……两情相悦。
明悦芙越是想越是心惊。她怎会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儿!若是“……若是师妹心里也喜欢着柏云奚,那她这样横插一杠,耽误的,岂不就是三个人的一生?轻依会不会怨她?他会不会……恨她?
惊出了一身冷汗,明悦芙忽然不敢再看眼前这张脸,她急急把柏云奚身上的被子拉好,熄了屋里的蜡烛,而后走到边间另外早已备好的另一张床躺下,翻来覆去,一时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黑暗中,她仿佛看到柳轻依带着怨怪的眼,那总是对她笑得眯眯的眼,此时睁圆了瞪着她,对她说:“师姐,你怎能如此,你毁了我的一辈子!”
不……她……她只是?只是?
明悦芙张嘴想辩解,却发觉自己无法解释,可柳轻依已转过身,她连忙想追上去,谁知抓住她肩头一转身,那人竟成了柏云奚。
“公主,我对你从无男女之情,我这辈子非轻依不娶……”他的语气坚决,看着她的眼里没了往日的温和,尽是冷漠和厌恶。
然后轻依又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两人十指紧扣,相视而笑,不再理会惊呆在原地的她,就这样,慢慢远去……
“……不要!你们别走、别走!我能解释,我能解释的!”明悦芙慌张的想追上去,想道歉,想解释,可他们却越行越远,她急得张口大叫,却突然感到身子被谁一阵轻轻摇晃,她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带着关切和紧张:“公主,公主,您怎么了?作恶梦了?”
张开眼,明悦芙看着还很陌生的床帐,窗外已透进一丝天光,菱儿正跪在床边,担忧的看着她。
……原来是梦,幸好只是在作梦……
这么想着,她轻轻喘着气。那梦里被他们两人厌恶排斥的感受仍然如此鲜明,明悦芙忍不住心头一阵阵发颤。
“公主,您是不是睡得不好?”菱儿见她一直没有说话,脸上余悸犹存,便轻轻问道。
她一直就心疼这个公主;当时皇上下旨赐婚以后,各宫娘娘和公主便每日轮着到沉水宫坐上一坐,看着是为她抱不平,可谁不知道那些公主们都在庆幸这人选不是自己。
再说皇上平日里对公主那万般疼宠,可毕竟不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果然这件事上,就立马看得出这亲疏高下来了。
“我没事。现在什么时辰了?”明悦芙勉强一笑,看看天色问道。
“回公主,现时卯时一刻。”菱儿回答,见她掀了被子,连忙拿了件外衣给她披上,又端了热水过来。
“这么晚了,我得赶紧去向长辈请安才是。”明悦芙吓了一跳,手上的动作愈见加快。
错了,便要弥补,这是过世的爹娘教过的,那么她眼不能做的,便是替他侍奉几位长辈,略尽孝心。
幸好她还不致错到最后一步,那门亲,还是有余地能够挽回;而对他和轻依的那些歉疚,她愿意慢慢来还,只求他……不要在醒来之后,便把她拒于千里之外。
好几日过去,柏云奚的情形愈来愈好,又兼明悦芙毫无架子,很快就和这府里的人打成了一片。柏行远欣慰之余,就盼着孙子早日清醒。
柏云奚张开眼,见着那熟悉的床项雕花,还有些发楞,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认出这儿是自个儿的房间。
窗外的光线有点昏黄,说明时候已经不早了。
他撑着坐了起来,揉着因睡了太久而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一面努力思考着受伤之后的事。他怎么会在家里呢?当时中箭,那箭上带毒,回营后,只记得要把那支箭交予韩衡,之后便人事不知了……隐约中,似乎又听见柳轻依在对他说话。
想到那支箭,柏云奚神智便完全清醒过来。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皇上是如何处理此事,还有,那支箭矢的主人……
正自出神间,外间传来了说话声。
“老太爷,您怎么来了?是来看望将军的吗?”那清脆徐缓的话声,熟悉得让他浑身一震,正想掀被下床,却觉得手脚有些绵软无力,许是躺得久了,气力还未恢复过来,他只得按不急切的心思,慢慢扶着床柱站了起来。
“丫头,你这称呼可该改改了。老夫今日不为别的,就是来看看你可还习惯?”
“老……爷爷,芙儿没什么不习惯的,难为您记挂着。”
不必亲眼看见,也能想像那说话的人脸上肯定是带了甜甜的笑意,只是,她自称芙儿,芙儿是谁?
“那就好那就好。你这丫头老夫是越看越顺眼,只是丫头本来贵为公主,如今这般匆促的就嫁给了奚儿,心里可会觉得委屈?”柏行远苍老浑迈的声音又响起,只是道出的内容让柏云奚听着又是一楞。
成亲?他吗?和……谁?公主?哪个公主?
“爷爷说的什么话,这也是芙儿自己心中乐意,自是不会有半分的委屈。”
明悦芙正和柏行远在外间说着话,她打从心里敬爱着这个坦率的老人家。柏行远盼了这么久,总算是盼来这么一个可人的孙媳妇,疼她亦是疼得紧。一老一少聊得很是欢快,却冷不防听见房里一声闷响,两人对望一眼,赶紧站起来往里边走去,柏云奚正倒坐在地上,一脸的狼狈,见到她进来,似是不敢置信,那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明悦芙愣了一下,而后露出一个怯怯的笑容,走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才看着他轻声道:“将军,你总算是醒了。”
“爷爷,这是怎么一回事?”察觉到她的回避,柏云奚微皱了眉,转移了问话的对象。
柏行远头一次不敢直视孙子,有些心虚的转开了头。
第6章(2)
御书房内,景泓正处理着一批奏折,那门却突然被人大力推开,跟着,柏云奚就这样急如星火的奔了进来。
“皇上!”
“哦?看你这样子,似是都好透了,想来这冲喜还真有些效果。”景泓不疾不慢的放下笔,眼角瞥到那门似是有些松动,忍不住开口调侃,同时在心里暗叹着柏云奚竟来得如此之快,昨儿才刚听说醒转,今儿竟就找来了。
“皇上,你答应过绝不干涉我的婚事,怎么……”柏云奚有些气急败坏的站定。他冷静了一天,仍是无法心平气和的接受这个事实,怎么才只是一觉醒来,纤华公主就成了他的妻子?
“朕那也是没办法。老太爷年岁这么高了,他开口了,朕能忍心吗?”景泓站了起来,负手走到窗前,假意叹了一口气,不等柏云奚说话,迳自又往不说:“再说,朕给你挑的人选哪里不好?芙儿虽不是皇室血脉,可性子人品都是没话说的。”
“这……我……可我早已在三年前订了亲!”柏云奚给景泓连着两句堵得说不出话来,张口想辩驳,好半晌,才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既是早已订了亲,又为何迟迟没有完婚?这回你命大,可下一回能有这般好运吗?你能等,老将军可等不得。”景泓皱眉,只当他是在找理由搪塞,同时心里因着他如此态度而微微不悦。
柏云奚一下噎住了话头,脸上闪过一丝心虚。
于情于理,皇上和爷爷所做的都没错,既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稳定军心。一个重伤的将军,朝廷尚且如此重视,那些士兵们知道了,能不卖命吗?
而他为什么又拖着那亲事迟迟不完成?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只是觉着不能就这样娶了柳轻依;甚至这般延迟,女方亦是未曾催促一声,就好似根本不急似的……
可是,即便那婚事有可能告吹,但,妻子,终归是要与他携手一辈子的人,他绝不愿这般糊里糊涂的就定下两人的一生!
“朕猜想,你那订了亲的对象,不会就是西南那个曾经救了你的姑娘吧?”景泓转过身,背着光,看不清脸上表情,语气听不出是喜是怒。
“朕告诉你,这回可是芙儿把你给医好的。”
“公主救治臣,臣心中自是感激,只是……这终身大事,臣便是不愿任由他人定夺!”柏云奚闻言,亦是梗着脖子硬了声,看上去要强固执得很。
景泓看着他,有些后悔太快答应了了明悦荚,若是此举误了他们二人的后半生……
可想起当日明悦芙自请下嫁时坚决的神色,他便又觉得自己做的决定没错,如今,就看这颗顽石能不能有一丝软化的迹象。可他毕竟身为一国之君,与柏云奚再如何亲厚,此时见他始终说不通,便有种不被放在眼里之感,心中不免微怒。
“柏云奚,朕好心给你赐婚,人选也是百里挑一,芙儿浑身挑不出个错来,多少人向朕捉过婚事,朕都一概推了,今次为着你伤重难愈,看在老将军份上这才舍下心指给了你,你莫再这样不识好歹。此事木已成舟,多说无益,柏将军还是快些回去好生将养着,待好透了、能办差了,再来见朕。”景泓冷了声,言毕便直接转身进了内间。
柏云奚还想跟上,看样子不争出个结果是不肯罢休,一旁姜海全眼看君臣二人都是面带怒意,心知若是让柏云奚进去,指不定要吵成什么样子,连忙上前拦住,小心赔笑道:“将军,皇上让你回去昵,这……不如咱家送将军出宫,将军……”
他话才说一半,柏云奚便已经转身出去,大步流星的走了。门外,一个不起眼的小公公正在廊下,把方才的事听了个十足,看看没人注意,俏声溜走。
客栈向来是个蜚短流长传递之所,这几日,人们谈论的最新话题,便是柏云奚一怒为红颜,不惜与皇上恶言相向……
“我说那柏将军也真是的,犯得着为个女人同皇上置气?这要是吵掉了前程,可就冤大了!”
“要我说,那公主才最是无辜。好不容易驸马爷醒转,第一件事竟是去求皇上收回成命,还说自己之前订过亲,我看啦,纤华公主肯定难受得很。”
“唉,真弄不清这些个高门大院里的事儿,一摊浑水似的……”
外边谈论得热火朝天,而将军府里,此刻也是吵翻了屋顶。
柏行远脸色铁青的坐在上首,不管柏云奚病体初愈,就这样让他跪在冷凉的石砖上,一旁柏苍刚夫妇二人都面带忧色。方氏看着,想开口求情,几次话到嘴边都给忍了回去。
“你这孽障!昨日进宫同皇上说什么去了,啊?你是存心要气死我吗?”柏行远一拍桌子,虎目含威,说话也不是特别大声,可就是迫得人心中堵得慌。
“孙儿不敢。孙儿只是想请皇上收回成命,让孙儿能娶一个自己心里钟意的妻子。”柏云奚面无表情,虽是跪着,背脊仍是挺得老直,毫不觉得自己何错之有。
“你……皇上指婚,哪是能随便收回的!再说了,芙儿哪里不好了?”柏行远瞪着孙子,不明白一向懂事的他怎么在这件事上头竟比牛还要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