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的日本箱根,刚下了一场初雪。
温暖的日式茶馆内,男男女女各据一桌,气氛闲适,邢拓磊却格格不入地一手持手机,一手拿文件,直接把这儿当成了办公室——
“小马写的活动稿我看过了,主题不明确,对产品的解说也太费时,别说记者没兴趣听,我看Model背得起来才有鬼!妈的,企划的点子就已经够无聊了,他还想让它多无聊啊?嗄?!”
他嗓音厚实,字字句句充满力道。现年三十二岁的他,是日本Beauty Desire台湾分公司的公关经理。BD旗下以各式美妆保养品为主,拥有数个专柜及开架品牌,产品风格大胆艳丽,极受时下年轻女性喜爱。
“这稿子给我重拟,好了再Mail过来,有什么问题直接联系我,叫他少用尿遁,当我不知道啊?”
他五官俊逸,肤色黝黑,看得出时常被阳光亲吻的面容上有一双极讨人喜欢的电眼。那眼如星芒,自信闪烁,衬着直挺鼻梁下一张总似蕴含笑意的性感丰唇,像带着一种魔力,让任何见着他的人都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当然,前提是他们没见识过他对内腥风血雨的这一面。
“真是够了!”他挂上电话,一脸受不了地骂了句,直到注意到另一桌的日本小女生往他这儿瞧过来,才回以一笑。那笑优雅迷人,和他方才在电话中的口吻恍如两个世界。
这被人私下称为“Magic Smile”的笑容,正是他胜任如今职位的武器之一。
毕竟他身为BD发言人,在外得维持公司形象,那是他的专业。但私下就是另一回事,想到就骂,不懂客气才是他真正本色,毕竟公归公、私归私,他不想一辈子挂着那种累人形象过日子。
“无聊死了。”难得来度假,却一点儿玩兴也没,反倒是公司电话接不完……谁教他是出了名的工作狂?
不过,他不是孤独的。
他前方坐着一名女子,他注意她很久了,自他进这间茶馆开始,她就独自一人抱着一台笔电坐在那儿,一会儿翻阅桌上文件,一会儿对着计算机敲敲打打,只有很偶尔的时候,她会停下来吐一口长息,转而品尝钵内晶莹剔透、浸润在蜜糖内的白玉丸子。
“呵。”他忍不住笑出声。刚才他电话讲得如此大声,惹来观瞻,她却沈迷其中,一点儿反应也没,看来这位小姐的工作狂指数和他有得拚呐!
不可否认,她长得很美,一头如瀑的黑发垂在肩际,呈现恰到好处的长度,白净的瓜子脸上则布着纤巧的五官,微微上挑的眼角更是饱含迷人春情。邢拓磊喜欢看人的眼,他觉得那是认识一个人的第一步,也坚信人的一切都会反映在他的眼神内,而这一位小姐……
不自觉地,邢拓磊竟看入迷了。
她含入白玉,上挑的眼微微眯起,粉唇满足地上扬。那甜美的笑竟在瞬间使邢拓磊心房一震,不自觉低头瞧睐自己碗中的抹茶白玉。真有那么好吃?
她吃食的动作其实带着一点孩子气,完全不性感,可那种毫不造作的特质教人看着便觉愉快。只见她表情幸福地喝了口茶,又开始蓄精奋战,邢拓磊就这样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桌上的手机响起——
她接起,形状漂亮的菱唇吐出的竟是与他相同国度的语言。“副总?对,要抢到那个地方确实不容易……所以我设计了一套方案,总经理已经核可了,我相信在商言商,他们毕竟是生意人,不可能摆着这么优厚的条件不要……嗯,我知道这次的企划太赶,希望副总可以配合我……不,相信我,非这样做不可。”
她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准备收拾东西离去。邢拓磊依稀听见了她的对话,她一字一句,有条不紊,一边说一边翻阅企划书确认,语调客气,但其中却蕴藏了绝不妥协的坚持。
她的表达方式刚好与他相反,他火爆,她理智,但一样该坚持的就是不让,这一点,邢拓磊欣赏。
下一秒,换他手机响,他接起。“怎么了……你是说卡尔莉?”卡尔莉一样是日商,和BD为竞争公司,近来动作频频,这一点,实在令邢拓磊烦不胜烦。“随便他们,那个地方他们抢不过的,还有,等下把记者访问的纲要Mail给我……什么?休假?别闹了!我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个了?”
“休假?没关系,我不在乎这个——”
近乎相同的一句话,出自两个不同人之口。邢拓磊一时愣住,一回眸,瞥见那名女子从他的座位旁与他擦肩而过。“你——”
他正要开口,但已经来不及——
砰地好大一声,她叫出声。“痛!”
大概是太专心了,她居然没注意到前方有门。那尴尬的声音回荡在一片幽静的茶馆内。就这一瞬间,邢拓磊忍俊不禁,一个不小心笑了出来。
“哈哈——”
他笑声响亮,实在很不给当事人面子,袁品仪按了按发痛的额,回眸一睐,正巧迎上他发笑模样。
这男人很过分喔!
奇异的是,分明被人嘲笑了,可袁品仪心中一点嫌恶的感觉都没有,大概是这男人笑得太直接了,实在令她想气都气不起来。他长相俊美,目光如电,身上有一股特质,恍如夏天的艳阳一般热力四射,教人看着便打从心底发热起来。
于是,袁品仪受他明朗的笑容吸引,居然也跟着笑了。
他们的视线在这一瞬对上,邢拓磊见她一双晶亮的眼,没有丝毫的恼怒尴尬,她若无其事捡拾东西,朝他吐了吐舌,对着电话另一端道:“没事,我刚撞到门。对,门,你没听错……没关系,你继续说,我在听——”
天!
她的反应俏皮不失大方,工作态度悉心认真,让邢拓磊佩服。这女人……是个角色!
“好的,再麻烦你了。”袁品仪推开门扉,离去之际下意识地回望,看见男人灼热的注视,不自觉地,她胸口竟有一些热了。
直到她离去,邢拓磊才意识到自己看望她的方式早已泄漏出他对她的兴趣。
她是台湾人?来日本工作的?
她工作的模样认真迷人,吃食的模样甜蜜可爱,撞到门板后的反应更是令他激赏,唉,他是不是应该追上去,说他真的不是故意要笑她的,然后道个歉,问问她,愿不愿意交个朋友……
想着,他下意识快步追到门口,可惜门外早已没了佳人芳踪。
“唉。”他苦笑,摇了摇头,无法否认,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名叫“遗憾”的感觉。
第1章(1)
下午四点,邢拓磊回到旅馆。
下午一场雪,将这间具有百年历史的古老建筑一点一点包围,呈现一种宜人的静色。他健壮双臂交叉,慵懒地倚墙享受一片雪白景致。离用膳还有一段时间,他决定先到庭院走一走,感受一下这不同于台湾的典雅风情。
“啧,冷死了。”木屐踩上雪地,身上一件浴衣实在御不了寒,可嘴上抱怨归抱怨,景色太美,他仍是不可自拔地受到吸引,只见树林花丛围绕四周,彻底远离了尘嚣,恍如一处世外桃源……
“唉呀!”
一道完全不合乎这谧静氛围的呼声响起,拉住邢拓磊脚步,他循声一睐,隐约看见一名女子似乎因不习惯走雪地而跌了跤。
真是不小心……他内心同情,女子身上穿着旅馆提供的浴衣,蓝底白纹,大概是刚泡完侧屋的温泉回来,熏成粉色的肌肤还冒着隐隐热气。可惜她的姿态有些狼狈,一头丝缎般的发如瀑垂落,遮住了她的脸,然而浴衣下露出的一截白皙长腿,无疑地会夺去任何一个男人的目光。
“需要帮忙吗?”他以流利的日语问,走了过去。
“谢谢。”她回以日语,苦笑一声。“唉,我一陷入思考就会忘了看路……”丢脸!
她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笑着将垂落的发拢到耳后。
灯光幽暗,可邢拓磊一听到那明亮的音调便立刻认出了她——相较在茶馆初见时的模样,眼前的她,脸容褪去所有颜色,素净得过分稚嫩,唯独那双墨玉似的眼睛不变,烁亮得一下子便攫获了他……
想不到,他们竟入住同一间旅馆。
邢拓磊内心涌上喜悦,下午那种遗憾的感觉不再,他不禁为了这般的巧合笑出,期盼她也能有相同回应,偏偏这一位小姐……
“呃……先生?”
她没认出他?
“没事,站得起来吗?”想想也是,毕竟今天在茶馆,是他注意她多一点。
他掩下内心失望,说出中文。那女子诧异地瞪大眼,随即改以中文回应。“还可以……你也是台湾人?”
“是啊,我来度假的,巧不巧?”
“真的。”她一笑,男人的口音不带大陆腔,语法更是,所以袁品仪马上认定他们是同乡。
邢拓磊耸了耸肩,发现她迟迟没握住他的手站起,而是用力眯眸、一脸狐疑地直瞪着他。
干么,现在是连手都不讨人喜欢了?
“小姐?”
“啊,抱歉抱歉,我眼镜掉了,看不清楚……”被他一唤,她才意识到自己一径盯着人家瞧,很失礼。“不好意思,我先找一下眼镜。”
邢拓磊看她蹲着身子在一片雪地里胡乱摸索,双眼紧眯的模样说实在逗趣得紧。他跟着弯下身,在她面前摇了摇手。“嘿,你视力不好?”
“是啊,我一没了眼镜差不多等于瞎子了。”她无奈一笑,看向——正确来说是面向他。“我现在这样看你,整个人都是糊的,像……像一幅油画。”
油画?她的形容贴切得令邢拓磊笑了。这下子谜底揭晓,不是她没认出他,而是她失去了那个认人的“工具”。这一想,他心情转好。“我来帮你。”
即使看不清样貌,可男人的热心依旧使人在异乡的袁品仪深感温暖。她一笑。“谢谢,麻烦你了。”
两人一起蹲在地上找眼镜,她一边找一边忍不住念。“唉,今天真是够倒霉了,你知道吗?我今天在茶馆,讲电话讲得太专心,一不小心撞到门,被人笑得好大声,结果现在又跌倒,丢了眼镜……”
“呃……”这下邢拓磊尴尬了,可他见她脸上没任何恼意,反而含笑大方地将这件事与他分享。他微笑。“我倒是碰上难得的幸运,你知道吗?我今天不小心做了一件让自己遗憾的事,想不到,老天居然给了我补救的机会……”
“人各有命,恭喜你了。”
袁品仪真心祝福,这令邢拓磊嘴上笑意更浓。“我想那个笑你的人,他内心一定觉得很抱歉。”
“是吗?”
“而且他一直很遗憾自己动作太慢,来不及追上去。”
“呃?”袁品仪停下动作,目光不解地对上他。“你是那人肚子里的蛔虫啊?讲得一副很确定的样子。”
欸,他不是蛔虫,是本人。“是啊,我很确定……非常非常确定。”
这一句话,伴着男人迷人的嗓音瞬间贴在她耳畔,她不懂男人这般笃定的缘由,却因他如催眠一般的言语而红了脸。她内心一热,只得专心找着她的眼镜。
无奈摸索了半天就是寻不着,少了箝制的发更是失去控制地不断滑落,袁品仪重复着将头发塞入耳后的动作,到最后竟有些闹脾气起来。
“厚,死头发!乖一点啦!”
她这副显而易见的局促模样令邢拓磊看得笑意更浓。“我想我找到……”
“喔?”
“……你的发夹了。”
他拾起雪地里那一只镶有碎钻的小巧发夹,见她本来兴奋放光的脸瞬间转而失望。
“好啦好啦,没鱼虾也好。”
邢拓磊笑了。“嘿,不要动。”
“咦?”还不及反应,男人在冬日里显得炙热的手便刮搔过她的耳,然后以一种极其细密的方式,将她作乱的发给固定住。
这一连串的动作太自然,袁品仪怔着,忘了阻止,只感觉男人刚擦碰过的耳缘一阵颤麻,本因天候而显冰冷的颊瞬间漫上一股热度。“不、不好意思,麻烦你……”
天,这个男人会不会太……
“不会。”邢拓磊看望自己掌心,那如缎一般柔滑的触感依然残留在他手心,他意外自己的唐突,可她为发所困的模样太可爱,他实在忍不住。
“啊,找到了!”想不到随便摸也让她摸着,袁品仪松口气,将眼镜自树丛下捞出戴上,满脸笑意地迎向这名热心助人的男子。“谢谢你……”
她忽然岔了气。
“是……是你?”那个今天下午在茶馆内笑她的男人!她认出他来,觉得不可思议。“难怪你刚刚说……”
“相信我,我刚讲的全是肺腑之言。”邢拓磊确定了她记得自己,这令他雀跃,俊脸扬起美好笑意。“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你知道,看到那种画面……唉,一时忍不住。”
“我懂,换成我,如果看到有人真那么蠢撞上门,我也会笑的。”所以她不怪他。“但你笑得太大声了,害我差点做不了人。”
“真的?”她粉唇微翘,喃声抱怨的样子甜得要命,邢拓磊咳一声,故作讶然。“我看你一脸从容呢!”
“废话!遇到糗事的诀窍就是装得若无其事,这样别人就不好意思笑了啊!”这可是她的独门绝学呢!
她一脸认真,逗笑了邢拓磊,他忍不住哈哈笑,袁品仪瞪他。“当然,除了某些没良心的人以外。”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我笑得那么大声,是因为觉得你好可爱。你没发现我一直在注意你?”
“呃?”这暧昧的言语令袁品仪心跳漏一拍,一时难以应对。
不自觉间,两人距离贴近,鼻尖差一点就要碰在一起。他的吐息拂上她的脸,为她冰冷的颊添了些许暖意。她在雪地里蹲坐太久,身体都发冰了,可男人注视她的方式却在瞬间让她的温度升高,袁品仪粉白的脸涌现红潮,一句话竟差些说不全。
糟,她是不是应该请他后退一点?
她脑子一片糊,在男人过于慑人的注视下,心跳失去控制,她忽然很想把眼镜摘下来,至少像油画一般朦胧的他令她自在些。
邢拓磊露出了笑。戴上眼镜后的她,视界变得清明。他真喜欢她的眼,像颗宝石,他想到小时候喜欢的玻璃弹珠,每一颗都有属于它的独特纹路,诱人想仔细探究其中奥妙……
而这一刻,她的眼神毫不掩藏地告诉他,她正受到他的吸引。
他满意地笑了两声,将内心那个“MagicSmile”的招牌再度挂牢,笑靥像不要钱似地闪亮亮大放送。“天冷了,早点进去?”
“是啊、是啊。”唉,这男人的笑好看得要命,袁品仪吐吐舌,试图站起,却忽地一阵腿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