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桐!我是这种人吗?」穆弘儒不禁有些动气,她居然这么不相信他,「要娶公主,一开始我就娶了,不是心爱的人,娶来只是害人害己。既然我拥有了你,我就会不顾一切地保全你,不管我最后是否粉身碎骨!」
「这就是我最怕的……我希望你平安、好好的,希望你能将丞儿教导成一个杰出的人。」忻桐好想擦掉脸上的泪,无奈手上有枷锁,又被他紧握着,只能任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流。「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皇上流放我,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除了梅妃的事做借口,事实上,还有另一桩和公主无关的原因,是关于我的身世……」
「你能告诉我吗?」他早知她有所隐瞒,却没想到她所隐瞒的事,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忻桐摇摇头。「不是我不说,只是我说了也无益,去追究的话,只会多害了一个人。」
都到了这个关头,她还是为他着想吗?这么美好的心、这么温暖的人,为什么会遭到如此不堪的下场?难道真是这见鬼的镯子害的?
穆弘儒心头一激动,不顾四周的士兵,猛然捧起她的小脸印上深深一吻。这个吻之中,混着血和泪,还有即将分离的两人心中深刻的情意。
他们如此出格的动作,士兵们并不觉得突兀,毕竟若非情深意切,根本不会失控至此,而这般诚挚纯洁的情感,反倒令人感动欷吁。
一吻既毕,忻桐叹息地望着他,眼角还挂着泪,却露出一个哀莫大于心死的笑容。多么凄美、多么伤感,连他最爱的那浅浅梨涡也乍现即逝,都像在为她的人生哀悼。
「从京城到山西,又从山西到开封,我以为自己低调过活就能安身立命,远离皇宫就能得到幸福,想不到,最后还是逃不过这个命运……」
「能和夫君结为连理,我今生已经无憾。」她淡淡地下了最后的结论,朝着领头的士兵点点头,便敛目低头,不再多言。
士兵怜悯地看着他,「穆大人,我们要启程了,不能再耽搁了。」
囚车走了,穆弘儒怔在当场,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一行人离去。直到她真的消失在眼前了,他才忍不住地哭吼——
「忻桐!忻桐!我最爱的妻子,你不要走……」
但哪里还有人回应呢?入冬的风刮起,他不觉得冷,只觉得痛。
「我一定会和你相聚,你要等我!要等我——」沙哑的吼叫响彻了溪谷,他持续地乱吼乱叫没有停歇,直到嗓子受不了,哑了,身子受不了,倒了,他才颓然地坐在地上。
最后,连上天似乎都为他掬一把同情泪,慢慢飘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第8章(2)
穆弘儒回府后,不吃不喝,就这么呆坐了一整晚,甚至连动都没动。
穆丞不敢扰他,乖乖地躲在自个儿房间里;胡关等属下都很关心他,却完全劝不了,只能看他将近自残地虐待自己的身子。
天才刚明,穆府大门突然被大力地擂响,门房一开,见到来人的阵仗吓了一大跳,马上门户大开,一刻也不敢耽搁地紧忙通报。
而穆弘儒,直至听到门房口中的「圣旨」二字,才仿佛从恶梦里醒过来。
连官服都不想换了,他走到大门前,见其他属下早已跪在门前等着接旨。
宣旨的太监等到他一来,见他不甚情愿地跪下后,便开始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河南巡抚穆弘儒之妻忻氏,京城人,因毒害皇亲国戚,理应问斩,谅河南巡抚穆弘儒平日为官政绩卓着,特赦忻氏死罪,流放江南二十年,废妻位,并许仪安公主予穆弘儒为妻,钦此,谢恩。」
在旁人听起来,这是天大的恩惠,皇上已经对他让步许多了。
可对穆弘儒而言,这不过是个天大的陷阱。
「我……不能接旨!」他抬起头,在宣旨太监傻眼的表情中,义正词严地说:「对于构陷我夫人的不实罪名,我不接受,对于公主的美意,我只能心领。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我只爱忻桐,也只要她一个人,硬是要与公主结为连理,反而对公主不公平,恕我无法接旨。」他对着圣旨一叩首,接着便站起身。「从此刻起,我穆弘儒辞去河南巡抚的官职,有负皇恩,请皇上宽恕。」
「穆大人?」太监紧张了,「抗旨是要杀头的啊!」
「那就杀我一个人的头好了。」他肃着脸道。
太监连忙看了四周跪成一片的穆府下人及亲人,婉言提醒,「你们还不劝劝穆大人?说不定罪名会连坐到你们身上……」
穆府中人对视一眼,竟然齐声道:「我们一切皆以大人马首是瞻。」
「你们……唉……」太监叹了口气。穆弘儒拒不接旨,他劝也没用,又能如何呢?
最后,太监只好和皇宫众人讪讪然的离去。这一回宫,还不知皇上会怎么大发雷霆呢。
待宣旨的人马一离开,穆府立刻关上大门,穆弘儒像回复了以往的精明,对着胡关等人吩咐,「马上收拾东西离开,不要回开封,先至山西。胡关知道一处我私购的民居,之后我若无事,自会传讯和你们会合。」
「大人!」胡关皱着眉,「你不一起离开吗?」
「皇帝要的只是我,我一走,他才真会迁怒到你们身上。」穆弘儒摇头。他其实已经豁出这条命,横竖忻桐也是凶多吉少,如果牺牲他一个人能救大家,他何乐而不为?
「爹!」穆丞红着眼,虽然年纪小,他大概已能察觉将会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要丢下丞儿一个人……」
瞧着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穆弘儒心一酸,忍不住将小小身躯紧抱着,「丞儿,你是个男孩子,应该知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今天你没有了爹,但还有大家,大家会帮着你振兴穆家,你也不能让爹失望,好吗?」
穆丞流着泪,不住地摇头。他已经没有了娘、没有了小娘,现在连爹也要失去了吗?
「听话!」穆弘儒厉声喝道,眼眶却随之一红,「你是我穆弘儒的儿子,岂可如此优柔寡断?你是穆家最后的希望,要自己坚强起来。若是小娘,也不希望你这个样子,对吧?」
「爹……」穆丞虽哭得涕泗横流,却看清了父亲的表情。他从没见过父亲如此强硬又如此脆弱,不由得本能地点了头。
「那好。」穆弘儒转向胡关。「胡关,丞儿就拜托你了。」
即使铁汉如胡关,也不禁为这分离的一刻感到眼眶酸涩难忍,不过他硬是忍住,郑重地一点头。「胡关绝不负大人所托。」
此时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所有人快速地移到穆府后门,由胡关的黑色骏马领头,带着三大马车的东西和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飞奔离开。
马蹄声似乎还在耳边,马车车轮的辘辘声也仿佛未止,穆弘儒关上了后门,独坐在花厅中,直至夕阳西下。
好一会后,急骤的脚步声传来,像是包围了穆府,而前门随即砰的一声被人破开。
果然来了吗?穆弘儒冷笑。
一群官兵冲了进来,领头的官员见全府只剩他一人,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气势威严道——
「宣河南巡抚穆弘儒入宫觐见!」
金銮殿上,天子脚下,穆弘儒静默跪在殿中,与龙椅上的皇帝对峙着。
「大胆穆弘儒!你竟敢拒接圣旨?你知不知道光凭这条罪,朕就可以判你死刑,再诛连你的族人?」皇上十分愤怒的样子,火眼金睛直瞪着殿下的他,不明白死到临头了,他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
「皇上恩典,草民已尽散亲族,若有天大的罪,草民一力承担。」他的话很清楚地告诉皇上,他已置生死于度外。
「草什么民?朕有准你辞官吗?你给我站起来回话!」皇上只是想逼婚,可没想丢了一个得力的臣子。他稍敛怒气,指控似地问:「你告诉朕,朕的仪安公主外貌出众、才德兼备,为什么你不愿娶?」
「启禀皇上,齐大非偶,臣配不上公主。」立起身后,穆弘儒十分坦然地告诉皇上他心中所想,虽有矫饰,态度却相当真诚。「何况,臣早已有了妻室,再纳公主,对公主及皇室反而大不敬。」
「果然让那忻氏猜中了,你宁可豁出生命也不愿接受公主……唉,你们两夫妻一样的傻,一些风花雪月之事,值得拿命去换吗?」皇上摇着头感叹。情之一字果真害人不浅啊。
但皇帝的话却令他乍然明悟,不由得拱着手,垂首恭敬地问:「微臣斗胆,敢问皇上,忻桐可曾说了什么?」
「在她流放前,朕见过她。」皇上也不隐瞒。硬是拆散了穆氏夫妻,他心中不是没有愧疚,尤其忻桐的表现又重情重义、舍身成仁,他便满足了穆弘儒的疑问。「她求我放了你一条命。看在她也算痴情的分上,罪也不及死,朕便暂且饶过你这次。」
她以罪民之身求皇上?而皇上竟也答应了?这之间的微妙关联,让穆弘儒更陷入忻桐与皇室间的一团迷雾中,渐渐看清了某些东西。
「谢皇上不杀之恩。」他先做好表面功夫,而后便沉着声,抽丝剥茧地试探皇帝的反应,「只是皇上是万金之体,怎么会见忻桐?还答应她的要求?」
皇帝皱着眉,欲言又止,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穆弘儒见状,又进一步问:「而且,连臣都不知道忻桐原是京城人士,皇上的诏书却写得明明白白,不知皇上从何而知?」如此层层逼近,最后,他直中要害地说道:「是否在此之前,皇室与忻氏家族之间有什么纠葛,才使皇上对忻桐的背景了若指掌,以至于皇上愿意与她交换条件?」他最后这个问题,几乎已然揭晓了答案。
不过皇帝却恼羞成怒,因为皇室隐瞒的事,这名微不足道的臣子——还是个有罪的臣子,居然敢意图打探?
「大胆!朕想见谁就见谁,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何需要你多言了?」皇上大喝一声,一拍龙椅。「总之,这次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如今江南发生水患,民不聊生,朕派你至江南治水,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穆弘儒脑中灵机一动,突然有了暂时解决公主逼婚一事的方法。虽然忻桐的事仍不明朗,但至少他不会让皇上及公主这么容易遂了意。
「罪臣谢主隆恩。」他再次跪下叩首,刻意强调了「罪臣」二字。
「江南水患不除,你这罪臣之身,便一日不能除。」皇上顺着他的话,语带威胁,心想将他落上重一点的枷锁,他便跑不掉了。
然而皇帝的话正中穆弘儒下怀,他躬身一揖,表面十分恭敬,心中却直冷笑。
「臣遵旨。不过既是罪臣,戴罪之身如何与公主婚配?此也与律例大大不合,有违皇家祖训及君臣伦理。罪臣恳请皇上收回圣旨,以免耽误公主幸福。」
「你……你……」连皇家祖训和君臣伦理都搬出来了!他句句在理,皇上被堵得哑口无言,这下真是一巴掌打回自己脸上了。
可恶又可恨的穆弘儒,果然老奸巨猾,不愧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这一回,居然连皇帝都敢算计!
第9章(1)
江南包含了苏、浙、皖等地区,长江经此滩流,湖泊萦回,舟船往返,草木葱郁滋长,景色清丽瑰奇。气候温暖、四季分明,生产稻米蔬果品质皆美,堪称鱼米之乡。
只不过,年初的春雨及梅雨下得频繁,以致稻作欠收,许多地方甚至开始淹水。而至夏季暴雨不断、长江溃堤,冲垮了许多民房,淹没许多良田,朝廷派了不少官员前往江南治水,却始终不见成效。
时序入秋后,依旧阴雨连绵,田不可种、屋不能住,数万人民无家可归,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直至冬日严寒,已经路有冻死骨,人民亦有了动乱的迹象。
朝廷有鉴于此,特地派遣曾在山西治水有方的穆弘儒前往,希望能缓解水患,救万民于艰危,渡众生于困苦。
赴江南两年多来,穆弘儒不仅勤习前人于本地治水的成功与失败经验,先疏浚堵塞之地,更实地勘察每个淹水的村镇,考察了三百多条河流,最后才谨慎地进行动工。
在大水好不容易退了之后,他又广开水利工程,同时积极培育良田、盖防洪民居,甚至着手画了许多水利及地形图,以便利后人在此地的治水工作,可谓贡献卓着。
他又成功缔造了一次传奇,江南人只要提起「穆弘儒」,无不连声赞好。然而,更令当地人觉得奇怪的,便是这位穆大人有个怪癖,就是三餐不管吃什么食物,一定要有个包子。
听说,他可以为了找个名闻遐迩的包子摊,带着儿子穆丞亲自爬过两、三个山头;也曾经追着一个卖包子的小贩到人家家里,吓得对方手足无措,结果他只是为了买颗包子。
不过,他可也不是照单全收,有些包子,他看了看外表就不买了,有些包子他买了,闻闻香气之后却全分给属下,因此江南许多包子贩,也颇以能让穆大人吃他们的包子为荣。
「爹,这是黄鱼村里一名妇人做的包子,听说每十五天才会到镇上来卖。」穆丞今日和胡关外出回来,兴匆匆地冲到父亲身边说。
他今年已十岁了,但不知是环境的磨练抑或心有罣碍,如今已比两年前沉稳听话许多,除了关系到包子的事,他才容易忘形。
「我看了看外形,也闻了香气,很像小娘做的呢。」他喜孜孜地献上包子。
这是来到江南的第三个冬天,穆弘儒正在江岸边巡视筑堤工程进度,因为已近完工,更不可轻忽大意,所以他可是顶着寒风,和底下的工人一起耐着冷。
远远看儿子跑过来,他本想疾言提醒儿子行事不能浮躁,但一听到包子,所有责怪的言语便被抛到九霄之外。
「我尝尝。」他抱着希望吃了口包子,却随即眼神一黯。「不是这味道……」
「不是吗?」穆丞也抓起一颗,学父亲吃下一口,结果一张小脸也不由得苦了起来。「真的不是……」
「剩下的,等会赏给那些工人吧。天气冷,吃热包子正好。」心情由喜悦坠至谷底,但穆弘儒控制得很好,只是平静道。
穆丞将包子递给身后的随从,让他们去处理,而后也望向水流平缓的水面,薄雾造成了阴沉的天色,就像此时他脸上不符年纪的忧郁。
他喃喃自语道:「爹,我很想小娘……她到底去哪儿了呢?」
见儿子小小年纪已承受着数倍多于此岁的压力,穆弘儒安抚般的一笑。「我记得当年忻桐还是你自个儿挑的后娘,你似乎十分执着于她?」他好奇地望着儿子,「你怎么不会要我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