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挨了多少鞭,啸天只觉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模糊,胸口一片剧痛,而胸口的心脏位置,更是痛得无以复加。他不明白,自己所承受的鞭刑明明只会带来外伤,为什么胸口内部的疼痛却比外部更甚,隐约看向那个坐在高处,掌握着他的生死和情绪的男人,他聚起全身残余的所有力气,大叫一声:「戬,你就杀了我吧!」说完便眼前一黑,彻底地晕了过去。
相思见啸天已然昏死,心中大恸,却又无计可施,只得不停地向杨戬磕头哀求道:「真君,您饶了他吧,我求求你饶了他吧,只要您能饶恕啸天,相思甘愿接受您的任何惩罚!」杨戬的怒气早已被啸天的血浇熄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无以复加的心痛,但他硬起心肠,故意慢条斯理地冷笑一声,挥手示意停止行刑,问相思道:「你真的甘愿接受任何惩罚?」相思惨白着脸缓缓点点头,然而杨戬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因为杨戬说:「我就罚你现在就发誓,此生此世再不能来见啸天,你可接受?」
相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郎神怎么可能会提出这样的惩罚?可是杨戬的话却继续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不能再与啸天见面,你接受还是不接受?啸天是否挨这剩下的二十几鞭,可就全在你的一念之间。」相思抬起头,仰望自己面前这个战功赫赫,尊贵无比的天神,然而杨戬坐在逆光的位置,她怎么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而脑子里更是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了,什么也想不到了;可是凭着与生俱来的女性直觉,她突然省悟了,杨戬这么做的意图。
这个尊贵的二郎神殿下,对啸天,抱持着和她一样的感情!这认识让她感到了无与伦比的震惊和害怕。
呵,啸天啊啸天,你这个笨蛋,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
相思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仰然答道:「好,我相思以王母娘娘之名起誓,此生此世,再也不与啸天见面,如有违背,身受十世轮回之苦!」她心里泛起一阵苦涩,暗自苦笑道:「杨戬,你真够狠绝,我们的此生此世,不就意味看天上人间,永生永世吗?」
杨戬得到了她的誓言,心情登时大好,向下属们交待道:「把啸天和鹰扬暂且押下去,择日另行发落。」护卫们连忙把啸天和鹰扬从天刑柱上解下来,啸天身子一软,眼看就要摔倒,幸亏鹰扬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相思道:「真君,您好人做到底,就不要把啸天关进大牢好不好?」杨戬厉声道:「该怎么做,我自有分寸,不劳你费心!」言毕拂袖而去。
愚蠢的女人!难道该如何对待啸天,我还需要她来教导吗,杨戬愤愤地想着。
***
啸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他想翻个身,谁知刚一挪动,胸口的疼痛便让他呻吟出声。他伸手摸一摸,胸口缠着绷带,再看看窗外,显然已是入夜了,一片漆黑中,只隐隐有数不清的萤火虫在屋外的庭院中飞舞,为夜色点缀出一点一点淡黄的柔光。
日间发生的一切,重又浮现在他的脑诲里,一想到戬竟然毫不留情地下令鞭打他,他的眼泪就又不争气地流出来。仔细想想,其实这几年戬对他一直都是冷冰冰的,只不过最近这一两日,才稍微有所改观,都怪他自己太笨,立即就忘了戬从前的训诫,得意忘形,不知分寸,所以才会……
「啸天,你怎么哭了!伤口还很疼吧?」这时相思从屋外走进来,看见了他泪满面的脸,立即惊呼起来。啸天赶紧用手在脸上胡乱一抹,强笑道:「其实已经好多啦,不过我比较怕痛,所以才忍不住哭鼻子。」相思爱怜地笑一笑,把手中的托盘放在桌子上,执起盘中的瓷盅坐到床前,说道:「这是我亲自熬的七星兰花汤,趁热喝吧。你还记得吗,就是咱们从前在黑山的时候,好不容易才……」啸天点头道:「当然记得!七星兰花可以增加修为,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棵,日夜寸步不离地守着,盼它早日开花,谁知有一日天雷轰顶,你为了护住花苞,还受了伤。」
相思道:「是呀,你那时也是急得直哭,不过咱们因祸得福,倒因此被玉鼎真人救起,传授修炼之法,顺利升入仙班。」她想起那时,他们一个年少,一个无知,虽然懵懵懂懂,却快乐无忧,突然有一天,啸天的母亲误伤了来黑山司雾的百花仙子,被判打人无间地狱,受拔牙锯心之苦,啸天为了救母,于是决意要修道成仙,而她也决定和他共患共难,不离不弃……如今看来,所谓得道升仙,长生不老,真是一种最最恶毒的诅咒。
啸天见她良久不语,目光涣散,出声问道:「相思,你在想什么?」相思强笑道:「没想什么,我这就要走了,你好好养伤,不要闯祸,那些有违天庭规条的事,更是千万别去做,记住了吗?」啸天点头道:「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相思闻言心中一酸,含糊答道:「娘娘只给了我半天假,再不回去就要受责罚了。你……你千万保重。」她不敢再看啸天,便立即埋头走出房去,刚走到转角处,便忽听旁边暗处传来杨戬的声音:「他好些了吗?」
相思转身忿忿地道:「真君若真是关心啸天,何不自行进去看个究竟?」杨戬却状若未闻,自顾自地道:「你答应本座的事,可不要食言而肥。」相思怒道:「真君尽管放心。只是……真君如此『厚爱』啸天,实在是有违天界的伦理纲常,难道就不怕奴婢禀告于王母娘娘吗?」杨戬岂是省油的灯,会被她寥寥数语吓倒,当即冷笑一声道:「舅母执法之严,本座比你更加了然,她向来奉行宁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原则。如果你不怕你那青梅竹马的啸天犬落得元神寂灭的下场,尽管去禀告就是。」
「你……」相思被他的话说得哑口无言,良久方道:「相思还有一事相求,万望真君答应。」杨戬暗暗皱眉,心想这女子还真是啰嗦,之前是恳求自己让她待啸天醒来,见上最后一面再离开,自己一时心软答应了她,如今居然又有一事相求,真是好不麻烦。不过他还是说道:「你且说说看是何事。」相思道:「啸天天真烂漫,毫无心机,有时候做了错事自己也不知道,真君你若是真的爱护他,就不要对他一凶二恶,如若不然,啸天猜不透你的心思,定会与你越加疏远。真君您虽然聪明绝顶,但在奴婢看来,您对这交心一道,似乎却不怎么在行啊。」她说这话,言下之意即是希望啸天将来不要再吃皮肉之苦,杨戬又岂会不明白她的想法,心中不由暗道:「只要啸天对我不存二心,我自会对他疼爱有加,还用你来教吗?」于是点点头道:「放心,我自有分寸。时辰已晚,相思仙子还是速速返回瑶池吧。」
相思恋恋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紧闭的门扉,在心中默默道:「啸天,神理昭昭,违之当有天诛,你千万不要被这用心险恶的二郎神迷惑了啊!我们天上人间,总有一天会再相见的。」可惜房中的啸天熟睡正酣,才不会感应到她的这番祈祷,况且就是听到了,只怕也会舍她而选择杨戬吧。
待相思一步一回头地乘云飞远,杨戬才重又推开啸天的房门。他见啸天正沉睡无觉,从袖中取出一瓶玉帝御赐的「龙筋凤胎膏」,轻轻解开啸天胸前的绷带,将那灵药涂抹在他胸口的伤处。龙筋凤胎膏是治外伤的奇效膏药,有接骨续筋的灵异药性,似啸天这样的鞭伤,只需涂上两次,半日便会痊愈。杨戬给他涂完膏药,又痴痴地看了他的睡脸半晌,回想起白日发生的种种,不禁也感到一丝难得的愧疚与后悔。以啸天的天真与无知,说话做事都全凭本能,难道自己还能奢望他在瞬息之间理解嫁娶与爱情之间的区别吗?但他却被怒气冲昏了头,而且还把怒火尽数发泄在啸天身上,虽然自己那么做,也是别有居心,为了扫清障碍,但不管怎么看,啸天都何其无辜。自己不能给他任何承诺,却又意图将他绑在身边,这样的做法,实在是太自私了……他暗暗自责。
「戬……」睡梦中的啸天突然喃喃自语,说起了梦话,将杨戬吓了一跳。只听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戬……不要不理我,我……知道我笨,常常……常常做错事,但是你不理我,我就好……好难过。你就是打我骂我,我都……好高兴。」杨戬听了,不由百感交集,既而莞尔一笑。啸天犬是出名的怕痛,常常棍棒尚未近身,就已经开始汪汪狂吠,要是真的打他骂他,大概他那双大眼,又会不停地落眼泪了。他轻轻抚摸啸天的乌黑长发,对听不到的他道:「啸天,请你原谅我……我不会不理你,也不会再打你骂你。你永远都是我最喜欢的那条小笨狗。」
***
时光飞逝,转眼人间已进入天高云淡的初秋时节,天南地北俱是一派菊黄蟹肥的丰收景象,然而对于长生不死的神仙来说,所谓的四时递嬗,只不过是一个空洞的词语罢了,而对于身负使命的啸天和鹰扬而言,更是无暇观赏这人间的秋光美景。
「啸天,你真的确定,想容八公主她是到了此处?」鹰扬望着眼前一片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景象,怀疑地问道。
此际他正与啸天站在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身旁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前方隐隐约约有些毡搭的蒙古包,还有不计其数的马牛羊正在悠闲地啃着草皮。
啸天动动鼻子,肯定道:「一定没有错。我把她穿过的衣服认认真真地闻了好几次,她的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很容易分辨。」鹰扬道:「此地遍布牛羊马粪,万一你弄错了如何是好?」啸天恼道:「你怀疑我的嗅觉?我还担心你待会什么都看不清楚呢!」他们奉了二郎神杨戢之命,查探玉帝与王母的八公主想容仙子的踪迹,啸天一路嗅来,一直追踪到这片草原上,至于找出她具体在哪里,又在干些什么,就是鹰扬的事了。
鹰扬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到你前天才挨了好几鞭子,也许还没痊愈,对嗅觉有影响……」啸天得意地说:「你不用担心,我的伤早已好了,连伤疤都未曾留下。」鹰扬奇道:「好了?怎么会这么快……」他突然住了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半晌才道:「我看到八公主了!」
啸天急道:「真的吗?在哪里?」鹰扬道:「在前面的蒙古包里。刚才从里面伸出了一只手来,那手上戴着一只玉镯,乃是玉帝赐给她们九位公主每人一只的驭凤仙镯!」啸天喜道:「我就说我不会出错吧?咦,你为何会只看到一只手呢?」
鹰扬摇头道:「那蒙古包甚是古怪,我竟看不透里面的情景。」他的双眼具有透视之能力,就是地下数百丈深处的黄泉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但那个貌似寻常的蒙古包,他却怎么也看不透。
渐渐的夕阳西下,暮霭降临,啸天与鹰扬仍是无法知晓那毡包内的动静,他们正准备无功而返,忽见一个男子手执羊鞭,驱赶着上百只肥滚滚的绵羊沿河缓缓向蒙古包方向行去。
只见他约莫二十多岁,身材十分高大魁伟,长发编成数根辫子垂在肩上,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他一面沿河而行,一面高声唱道:「蓝蓝的天空上飘着白云,白云下面是洁白的羊群,羊群好象斑斑的白银,撒在草原上是多么爱煞人……」
那歌声嘹亮得直入云霄,自有一股雄浑豪迈,却又不失平和悠扬之气,啸天不由小声赞叹道:「他唱得可真是好听。」鹰扬叱道:「听什么歌!快帮我盯着他是进了哪个帐蓬!」
男子又行了片刻,突然从另一个蒙古包里走出一个手提洗衣桶的中年妇人,向他招呼道:「巴特尔,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只听那巴特尔答道:「今日是我娘子的生辰,所以我早些回来,为她庆生,梅大娘,我娘子烤了香喷喷的羔羊腿,待会儿您可得带着小腾来吃啊。」那妇人赞叹道:「你们夫妻的感情,可真是好得紧。」
回天与鹰扬对望一眼,心中都想:「多半就是他了。」
果不其然,巴特尔将羊群赶至圈地中后,便径自走到鹰扬也不能看透的那个帐蓬中,虽然不知道蒙古包里发生了些什么,但啸天与鹰扬俱觉得此事已再无怀疑。鹰扬道:「我看咱们这回,总算可以交差了。」然而他话音刚落,便闻杨戬在身后道:「交差?你们把这事,也看得太过简单。」
他们顿时吓了一跳,急忙转身,只见杨戬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身后,那只平素隐藏在眉间的天眼此时精光大盛,显然正在探视帐蓬内的情景。啸天喜道:「真君,您能亲自出马,那就真是太好啦!」杨戬并不答话,只是摸摸他的头以示鼓励,眼睛却仍然一瞬也不动地凝视前方,面上的表情则越来越凝重,渐渐显出一股肃杀之气来。
啸天虽然一向极其迟钝,此时却难得地敏锐起来,他察觉到杨戬的异状,急急问道:「真君,你看到了什么?」杨戬咬牙切齿地道:「大胆妖物,竟敢用妖术迷惑我八表妹,真是罪不可恕!」说完他身形一闪,立即便消失不见了,再下一刻,只听那毡包中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啸天与鹰扬连忙也飞了过去。
谁知刚飞近那蒙古包,啸天便觉眼前红光一闪,身体就像撞上了铜墙铁壁一般,被狠狠地弹了回来。他被撞得鼻青脸肿,重重地摔在草地上,而一旁的鹰扬也落得相同的下场。啸天这才醒悟,原来鹰扬看不透这帐蓬,乃是因为外面设有结界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