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面上,康晋纶似乎处于挨打的份,显得捉襟见肘,但台面下,他步步为营、积极行事,寻找其他管道。如今,一辆辆载满五谷杂粮的马车进入京城,驶进康家位于老家不远的一栋门庭宽阔的宅院。据闻,那是康晋纶在一个月前才砸下重金低调购置的,为的就是迎接车队上的货物。
为了永远摆脱贾锡信的勒索,他不惜多花点运费,跨城、跨县的去收购成本更高的米粮来供应福满楼所需,他还大手笔的砸钱要跨足米粮买卖,直接吞噬贾家本业。
反正有钱好办事,豆、麦、杂粮、米、盐、黍、菽等在大量进货后,就能压低成本。他为了一炮打响康家粮行的名号,还半卖半相送,长期订购还有优惠,不到半个月,贾家粮行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无招架之力。
福满楼原是贾家粮行最大的客户,不再续约,贾家已经损失惨重,更惨的是,还流失了其他大小客户,简直是惨兮兮。
贾锡信求助无门,又拉不下面子求康晋纶,遂将念头打到杜掌柜身上。因交货,他与杜琬芝多少有些交情,遂送金子、珠宝夜访她家,想请她代为说情,看能否停止损失。
拿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难得还有人看得起她,虽然她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第7章(2)
第二日,她一看到康晋纶上了马车,欲前往粮行,立即麻烦吴管事替她顾着柜台,她拉起裙摆,也急急的上了马车。
“你怎么上车了?”他蹙眉。
“我……”她咬着下唇,思索了下,“贾爷昨儿个上我家,希望我帮忙打个圆场,请爷给他留个活路。”诚实为上策,不然,她也不知该如何开场。
康晋纶嗤之以鼻,“说得好似我去关他的店,想当初他自恃是第一大米商,价格随他涨、刻薄得很,少一文钱也不成,这时,他何不考虑降价求售?”
她看着一脸冷酷的主子,“爷不像过去的爷了。这次这么生气,还开了粮行,是因为袁裘儿吧?因为贾爷羞辱了爷,也羞辱了她,是吗?定是她煽风点火,要爷做得如此绝情。”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贾锡信该赚的钱,我一分也不曾少给他,是他贪得无厌,而一个人的耐性是有限的。至于,我怎么做,跟袁裘儿有何关系?!”
“怎么无关?我看她心机颇重,从她出现到得到爷的宠爱,仔细思量,她早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说起情敌,她就忿忿不平,顿了一下又连珠炮似的开始控诉,“不,还不只这些呢!爷的位置不也岌岌可危?下人们都快忘了福满楼谁才是正主儿,又有多少人直接越过我去找她处理问题?她根本忘了自个儿的身份,自以为是当家主母,还刻意讨好他人,藉以获得下人们的爱戴。”
康晋纶黑眸微瞇。她以为他忘记她曾经借由职务之便,欺负袁裘儿的事?
他冷笑,“那颗笨球要真有你说的心思就好了。”
她蹙眉,一颗心忐忑不安。这么听来,他是希望袁裘儿有那样的心思?
他是以马车暂停,再看向她,“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再客栈谈的,当然,拿人手短,就另当别论了。”
杜琬芝脸色陡地一白。
“下车吧,我还有事要处理。还有,”他口气更冷了,“有些事我不再提起,不代表我忘了,像是捡现成、把别人一夜照料的辛苦揽在自己身上,这跟拿了关说费用一样都是令人憎恶的。”
她身形一颤,羞惭的低头下车,不敢再对上他犀利冷然的黑眸。
见马车渐行渐远,她只能先反转回家,将黄金珠宝送回贾府。
“成不了事,抱歉。”
她还想要掌柜的工作,可她无法再康晋纶鄙夷的目光下做事,退回这些说项的钱财,她至少还能在面对他时维持自己的尊严。
贾府内,常去福满楼用膳的小管事在杜琬芝离开之后,好心的给了小道消息,“贾爷,你找杜掌柜就错了,你应该请袁裘儿姑娘帮忙。只要请到她,天大的问题都会没事,这可是福满楼的仆人说的。”
“是吗?”他眼睛一亮,再想到他们争执那天,康晋纶扞卫袁裘儿的神情……他不禁懊恼,显然当时两人就有谱了!
他找人问了袁裘儿的生活作息,知道她没两天就会送吃的给康老爷,于是亲自在门前站岗想拦截她,却迟迟遇不到人。
他还像个小偷般躲在马车里,守在福满楼外,也没看到她在客栈里穿梭。奇怪的是,就连康晋纶也像从京城蒸发似的,怎么都没瞧他出门?
这一天,他真的忍不住了,拉下脸进了福满楼,想找康晋纶亲自谈谈,希望他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没想到——
“贾爷,真是不巧,我家爷去镇江了。每年这时候,他都亲自前去选购珍贵的鲥鱼,进贡给皇上品尝,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吴汉不卑不亢的说。
是啊,是到了鲥鱼捕获的日子,他真忘了!“那,袁姑娘呢?”
“一起去了,也说不想任何人骚扰她,尤其是要找她说情的。”庄泰说得可得意了。他的爷简直是神算,可以考虑摆摊做生意了。
贾锡信的脸顿时垮下。欲哭无泪!
位于镇江的焦山,其实是长江中的一座岛,周围还有松廖山跟夷山,风景相当优美。
旭日初升,滚滚长河上已有多艘船行驶于江上,其中,一艘停靠临山河面,一旁是郁郁绿意,一边是灿灿波光,康晋纶拥着袁裘儿,凝睇着教人流连徘徊的美景,向她娓娓道出他要收购的鲥鱼有多么特别。
鲥鱼在每一年的谷雨过后,总会进到焦山口产卵,一旦孵化成鱼后,鱼群又再度游回大海。每年的定期洄游,让渔夫可以固定捕食……
“我带你来,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看这个画面。”他宠爱的看着她,一双美眸熠熠发光,听着她发出一声又一声的赞叹。
美!美极了!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鲥鱼被网在渔网里,鱼鳞白如银,在阳光的照耀下,银光闪闪,再加上汇聚在焦山四周江面上的大小渔船,樯桅如林,在一片湛蓝天空下,面前的这一切,美得如梦似幻。
没多久,他们来到码头,她看着他走入渔获市场,购置新鲜鲥鱼,再让随行的在地管事,安排后续的运送事宜。
但接着,她突然意识到这一趟行程,似乎没他说的来走走逛逛那么简单而已,因他惊人特别安排一名资深老厨子教她如何处理鲥鱼。
看似简单的鱼,在处理也极为简单,但要学会如何保持原味及口感的烹调,火候的拿捏就不容易。
老厨子教授,鲥鱼清蒸最佳,不去鳞,再加姜末、香醋,就是一道上等佳肴,但除此之外,炸、煎又另有不同的料理方式,她整整花了三天,学习如何处理鲥鱼。
“她很有天分,我想,应该能让皇上惊艳。”老厨子曾是御膳房的名厨,告老还乡后,开了家不起眼的小餐馆,却总是座无虚席。
康晋纶看着憨傻的跟着老厨子的妻子享用鲥鱼料理的袁裘儿,“她对厨艺有兴趣,所以,我才特地带她来拜访您,不过,我可没打算让她去向皇上献艺,我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
这一点,老厨子明了。也是,万一皇上在欣喜之余召她入御膳房当御厨,这一对爱侣要见上一面就没那么简单了。
两人在向老厨子包别后,坐上了马车。
“我们要回去了吗?”她眼巴巴的看着他,突然回想起沦为乞儿时,一心想去投靠姑姑,还先写了封信去,可惜音讯全无,而后因缘际会来到了福满楼,一忙之下,竟忘了这回事。如今这里离扬州又更近一步,她应该去拜访姑姑,至少让他们知道,她过得很好。
“没有,还有下一站。”他故作神秘。
其实这一趟南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要向她的亲人提亲。
在来这里的路上,他诱导她谈了老家的一些事,自然也包括在扬州的姑姑,还有让她心心念念,想去将父母留下的东西买回来的愿望。
这些事,他都会一一为她完成,让她没有遗憾,放心的将她的终身交给他。
这样的想法很微妙,曾经几度厌恶女人的他,现在竟为了宠爱一个女人,费尽心思安排,就只为了看到她既惊又喜的灿烂笑颜。
不久,袁裘儿就发现每一次交通的转乘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譬如说,他们一到码头,就有船在等着,在他们搭船经运河往北到扬州后,也有马车在候着。接着,马车夫像是知道她姑姑家的住所,一路行驶到她熟悉的府邸前,只是没想到竟是大门深锁。
突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马背上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一见到他们,他急拉缰绳,飞快的下了马背,上前,神情恭敬的拱手,“康爷,恕老曹晚了一步。”
“无妨,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平静的打断他的话,看着紧闭的大门问。
老曹是福满楼扬州分店的管事,受托帮忙找人。“启禀爷,袁虹的丈夫做古董买卖,却以赝品交货,东窗事发后,他抛弃妻儿自己逃了。袁虹因支付大笔的赔偿金额,入不敷出,卖了房子,于半个月前离开这里。”
“怎么会这样?”袁裘儿眼圈一红。
“请爷移驾到客栈,掌柜已备妥一桌酒菜要为爷及姑娘洗尘。”
康晋纶看着她泪水已在眼中打转,心中顿时不舍,他深吸口气,“不必了,我们转往下一个地方去,辛苦你了。”他朝曹管事点个头,拥着一脸难过的袁裘儿上了马车。
他将她抱到他腿上,她难过的依偎着他,哽声道:“姑姑跟表哥会不会跟我一样,落魄到得沿街乞讨?”
“你放心,我会派人去找他们,再说,他们若是跟你有一样的韧性,绝对饿不到。”她皱起柳眉,他伸手温柔的抚平,再拭去她滚落脸颊的泪珠,“要继续前往我们的下一站,还是随意逛逛?纷争都来到扬州了。”
听到姑姑的事,她何来游兴?她摇摇头,“下一站吧,要去哪?”
瞧她闷闷不乐,为了让她开心,他主动揭开谜底,“我们要去袁家铁铺。”
她起先还没意会过来,接着眼睛陡地一亮,双手圈住他的颈项,坐直了腰杆,一脸又惊又喜,“真的吗?真的是去我家吗?可你要忙的事不是很多?”
看她破涕为笑,一切都值得了。康晋纶温柔凝睇,“当然可以,这是早就安排好的,庄泰跟吴管事也是因此被留在京城。”
暖暖甜甜的情绪顿时充塞她胸口,还有更多感动。“为了我,全是为了我……我怎么这么幸运,能遇到像爷这样的好人?老天爷真的对我太好了……”
她错了,老天爷善待的人是他啊!是它让她这可圆球儿滚进他冰冷而晦暗的人生。
他目光灼灼的望着她感激万分的泪眼,深情的吻上她的唇。
第8章(1)
情意深浓。
康晋纶跟袁裘儿间的甜蜜,随处可见,他们一路乘船由运河北上,过京城后,下了船,改搭马车,如此水陆交替,不过几日,已抵达辽东。
马车答答而行,她带着雀跃的心情,靠着车窗,望着熟悉的街景及风景,激动的热泪盈眶,心中有酸有甜。
她回来了,她终于回来了!
她突然一怔,拥着她的康晋纶注意到她异样,顺着她的目光从掀开的马车帘子看出去,没想到,眼前竟成一片荒地。
袁裘儿呆了,慌了。怎么会光秃秃的?没房子、没林子、没田地,只有一大片空地。
泪水一滴滴滚落眼眶。不见了!老家的铁铺没了!她跟爹、娘一起生活的老房子没了!她爹娘帮她记录每年年长高多少的斑驳的老墙没了,一砖一瓦全没了!她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康晋纶看了不舍得将她拥入怀里,她的泪熨烫了他的胸口,他恨不得将她揉进心坎,分担她的心痛。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她哽咽低泣。
他低声安慰,再掀开帘子,示意马车夫到附近问问。
此时,一名老妇正好走来,马车夫立即上前询问。
“这里的铁铺?哎呀,那个傻乎乎的袁丫头被地主李久给拐骗了,她也不问问我们这些老邻居,竟然半夜走人。”老妇直摇头,“这也要层袁丫头的爹人太好、太好说话,干啥一次缴一年的租金,也没跟丫头说,李久这才起了贪念,骗她说什么好几年没收租,要她付钱。”
老妇愈说愈生气,“那丫头笨到把家里的积蓄全给了李久,还被赶出去,可是人啊还是别贪心,袁丫头离开没两个月,李久就染了重病死了,这原本要建新房的地就这么荒废了。”说到后来,她不胜唏嘘。
这好像是……何大娘的声音?!原本偎在康晋纶怀里哭泣的袁裘儿突然抬头,他立即为她拉开帘子。
她连忙以手背拭泪,一看真是何大娘,边叫边下车,“何大娘!”
闻声,何大娘猛一回头,见到好久不见的袁丫头从马车下来,难以置信的眨了眨眼,随即眼泛泪光,“哎呀,你这傻丫头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我爹练习铁的炉子、打铁的槌子、工具,还有我娘的东西,李久答应会替我保管,等我有钱回来买,现下在哪里?”她小泪水决堤,愈说愈激动。
“你别急。”康晋纶从背后拥住了她。
何大娘这才注意到自马车上还下来一名挺拔的男人。他身穿黑衣袍服,一看就知是有钱人,他看袁丫头的眼神好温柔,袁丫头在他的安抚下似乎镇定了些。
“何大娘,请你回答裘儿的问题。”康晋纶的目光移到她身上。
虽然带了个“请”字,这话里的命令语气和气势可不小,何大娘不怠慢,急忙回答,“这事说来诡异,那些东西,李久还真的留下来堆在厨房一角。当时还有工人在整地,可说巧不巧,那时候来了一辆很气派的马车,将我们眼中的废铜烂铁全载走了,李久还狠狠的敲了人家一笔呢。”
“谁会买走那些东西?”她真的不明白。
“听说是外地的,没人认得。”何大娘也不认识。
所以全没了……爹、娘的东西都没了!
康晋纶拍拍她的手,拥着眼泪汪汪的袁裘儿上了马车,再向马车夫点头示意,马车夫立即从怀中揣了点碎银谢过何大娘,驾车离开。
计划往往比不上变化,他静静的拥着她,一手轻轻揉着她的额前的发丝。原本这一趟远行,是想让她了无遗憾,没想到,反而让她更难过。
看着她一向都是笑容的脸上有泪水、有愁云,他心疼的将她拥得更紧,“不要难过,我会派人试着找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