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闷头吃着,忽然何宇墨一笑,“小倩姊,你头发湿了。”
“啊?哦!”
她还来不及反应,他已拿走她肩上的毛巾,掩在刘海下的眸光温柔的闪耀着,“我来吧!”
“咦?等、等一下──”任倩羽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就被他拉到他的腿上坐下。
他以柔软的毛巾细细擦过她湿润的头发,五指的力道恰到好处,不轻不重,像是要透过她的发,探触到她的灵魂……
太温柔了,任倩羽闭上眼,眼眶隐隐泛着一股酸涩,可她硬是忍住。
何宇墨边擦边以一种感叹的口吻在她耳边询问:“为什么剪了头发?我喜欢你长发的样子。”
若是长发,他也可以擦得比较久。
她只是……因为不甘心而已,自从他离去,再也没人会像这样替她服务,所以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剪了头发,这样既省了麻烦,也省得触景伤情,看了心酸。
他的动作依旧轻柔,在他的身上有股专属于他的香气,那是他惯用的香水,就像是个记号。她贪婪的汲取着,浑身开始隐隐泛热,仿佛想起了刚才她是如何被他所拥有。
“倩羽,这样可以吗?”
“我……”
他的询问再次把她导回现实,任倩羽一愣,不自觉的望着他,眼神显得很迷离,嘴唇也颤抖着,久久说不出话来。
何宇墨没催她,就这样淡淡的勾起唇角,耐心的等待着。对,还差一步、只差一步,他会要她放下一切,坦承对他的渴望……
“告诉我……你要什么?”他就像是恶魔,是伊甸园里引诱夏娃堕落的蛇,他的一字一句都极尽柔情,没有人可以抗拒他这样温柔的毒。
可这一刻,任倩羽却像是大梦初醒,明白自己是在玩火──藉著「再一下就好”、“再一下就好”的自我安慰,把自己往没有结局的道路上推。
“我吃饱了。”搁下筷子,她连忙起身避开他。
差一点。何宇墨暗自叹息,算了,他又不急于一时半刻,便转而一笑,“我出国前的那些东西,你还留着吗?”
任倩羽呛咳一声,别开头,“我全扔了。”
“啊!你丢了吗?糟糕,里面有件衣服我很喜欢呢!”他表面上一派困扰,内心却是好整以暇──她扔了他喜欢的衣服,这下她要怎么办呢?
看见任倩羽的眼神游移,一脸说不出口的表情,他猜测肯定是因为她无法告诉他其实她都留着,甚至原封不动的摆在那里吧?
“我……我想到了,你的衣服我没扔,我、我本来是打算寄去你家的,只是太忙,找不到时间……”可恶,分明不是这样啊!
任倩羽在心中暗恨自己的没骨气,不是都已练习了一年──一等她看到他,马上掉头就走;假设他追上来,她就要一脸决绝的昭告两人的恩断义绝……
结果现在,她不只让他进了屋,还让他上了床,甚至她现在还坐在这里乖乖吃着敌人送上门来的“粮食”……
唉!她真恨自己的意志不坚。
“是吗?太好了。”何宇墨表面上露出了开心的表情,内心却思忖着,在他面前的她好透明,他只消一眼便能看透她的所有打算。“至于那些保养品,扔了也好,都隔了一年,我想肯定过期了。”
他的眼一眯,笑着说:“麻烦你了,小倩姊。”
叫唤方式的改变就像是一种仪式──每当他这样的呼唤她时,他就像个总是笑着关心她、照顾她,对她无微不至的好朋友;然而当他换了另一个称谓,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他会成为一个蛊惑着她,用尽一切诱引她一次次堕落的可怕的男人。
“今晚你睡客厅。”她走到房间,拿了一条薄毯出来。“明天一早你再离开,至于衣柜里的衣服,记得统统带走。”撂完话,像是不给自己任何反悔的机会,她起身走进房间,把自己闷在棉被里。
“小倩姊。”何宇墨跟了进来。
在床上缩成一团的任倩羽浑身一颤,却没搭理他。
他走过来,靠近她的床边;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可脸上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快走啦!她的脸有什么好看的?
任倩羽抵死不肯承认自己和这男人共处一室时究竟有多紧张……
他只轻吐了一口气,笑说着,“谢谢你,我一年没回台湾,还是只有你最好。”
他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充满了感情,逼得任倩羽的眼泪差点就要喷出来,可她强忍住心中那股酸涩的感觉。
她一直都不懂,自己这样的感觉究竟是所为而来?但或者其实她是懂的,只是在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说不说得出口。
对这个男人,她……
“我之前留下的衣服,隔天我会记得带走的。”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之后走出房间,还体贴的关上房门。
独留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被无止境的烦恼给围绕着,几欲落下泪来。
第2章(1)
一如他们现在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一年多前两人的相遇似乎也是一个乱七八糟的情景,回想起来那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
人生四大喜事:久早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那么金榜题名时——是别人,算不算人生最惨的事之一呢?何宇墨想着,嘴角一勾,笑了出来。
他一向不习惯笑出声,总是淡淡的,除非是真的好笑了,才会让自己把情绪显露出来。
深夜,乌云密布的天透着些许朦胧月光,他摒弃了座车,独自定在回家的路上,忽然觉得……有些累。
他的人生向来一帆风顺,从小他就是父母、师长眼中的乖孩子,考试第一名,应该的;运动竞赛第一名,应该的;考上第一志愿,应该的;他理所当然的从第一学府以优异成绩毕业,内定进入业界人人欣羡的好公司,接下来平步青云、一路升官,似乎也是众人预料之内的事。
想到这,他的嘴角漫上一抹嘲讽,看见不远处有着些许灯光,发觉是间居酒屋。
深夜时分,老板似乎仍未有收摊的意味。
他心念一动,走过去拉开门,迎面而来的除了教人垂涎欲滴的食物香气外,还有个哇啦哇啦的女性嗓音——
“老板,你讲讲、你讲讲,那个人过不过分……嗝,他怎可以因为这样……就甩了我……”
唉!看来是个情场失意的女醉鬼,何宇墨吐口气,懒得再多看一眼。
的确,他是想喝酒,但绝不打算在这种气氛下喝,他只想一个人。
转身就要离去,老板还来不及招呼,只听方才那女声率先喝住他——
“喂!你去哪啊?才刚进来就出去,很失礼耶……你、你都不知道老板做的东西有多好吃……”
再好吃的东西只要气氛不对,就都会变得难吃。
“抱歉、抱歉,她喝醉了。”他一句吐槽的话都还来不及说出口,上了年纪的老板已朝他一笑,拉住她。“你吓到人家了啦……喏,不要哭了,老爹给你吃鸡肉串好不好?”将一串香气四溢的鸡肉送到她面前。
任倩羽见了大声欢呼,抱住老板,“老爹,我最喜欢你了——”
这是怎样一幅画面?只见一个娇小女生攀着如金刚般高大的落腮胡大叔,何宇墨看得嘴角抽搐,那女生长得很不起眼,唯一算得上标致的就只有她的唇,厚薄适中,毋须任何妆点便透着一层诱人粉色……
不过这一刻,真正吸引住他目光的绝对不是她的唇,而是她嘴边的那串……烤鸡肉!
该死,他饿了。
几乎一整天没进食,他肚子里的馋虫直到这一刻终于有了意识,清醒的叫嚣着;而她手中的肉串更是强烈的诱发他的食欲……
何宇墨吁口气,罢了,没必要跟自己的胃过不去,他索性不走了,拣了个离柜枱最远最远的位置坐下。
“老板,点单。”他叫了些吃食还有酒,尽管不想在这种地方喝醉,不过心情不好,管不了那么多。
东西一来,何宇墨便拉开啤酒仰头一饮,苦涩而带气泡的液体入了喉,他感觉自己好了些,偏偏原本坐在柜枱吵闹的女子忽地凑过来,睁眼直盯着他瞧。
何宇墨一口酒液差点喷出,她这是在搞什么啊?“你……你干嘛?”
她跑过来盯着他,一下子皱眉、一下子挤眼,瞅了他好一会儿,再赫然拍桌,向老板喳呼道:“老爹,我讨厌他!你赶他出去!”
什么……有没有搞错?他好端端坐在这里独自一人喝闷酒,压根没理她,她偏要冲过来,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小姐,你喝醉了,请你离我远一点。”他沉下脸,摘下眼镜,爬梳头发,想着自己今天真是有够倒楣,发生了那件事不说,下班好不容易一个人可以喘口气,又遇到这个死酒鬼……
想到这里,何宇墨“啧”一声,褪去往日从容优雅的形象,神态不掩烦躁,厉目瞥她一眼,浑身散发出一股不容靠近的气息,明摆着生人勿近。
偏偏任倩羽不但醉了,还醉得一塌糊涂,失去了平日辨别危险的能力,她一肚子不满,一张嘴叽哩呱啦的,“本来就是!像、像你这种人,人生肯定是一帆风顺,没有任何不满意的事对不对?”
对,那又怎样?这下何宇墨连瞥都懒得瞥她,随便她去讲,他吃饱喝足就闪。
而任倩羽也像是不在乎他的心不在焉,一迳的念道:“你长得这么好看,又一脸聪明样,像你这种人、像你这种人……呜……我最讨厌了啦——”
她是在说什么跟什么啊?见她自顾自发完一串牢骚就趴在桌上大哭,何宇墨只能无言以对。
老板端着他点的东西走来,脸上有着无奈与歉疚。“对不起,她平常不是这样的,只是今天心情不好,喝多了,比较激动……喏,你不要跟她计较,这盘我请的。”
人家都这么说了,何宇墨也不好再多计较,这女人哭得好激动,老板根本拉不动她,见状他叹口气,决定先换个位置。
就在这时,任倩羽突然拉住他:“等、等一下……告诉我一件……你不如意的事。”
“什么?”何宇墨厉眉一紧,尽管在内心告诉自己一千次不要跟一只醉鬼计较,可今天他大爷心情也不好,而且因为她变得更不好,看在老板的面子,他没口出恶言,只不过……
坏心眼还是有的!
于是他潇洒一笑,“不好意思,的确如你所说,我长得好看,也够聪明,我的人生跟你不一样,并没有任何不如意的事。”唉……假的。
若是在今天以前,何宇墨这席话确实可以说得毫不心虚——因为是事实;可现在他为了欺负她而故意讲这样的话,却觉得有些可笑。
果然在何宇墨刻意的撩拨下,任倩羽又哭了起来。“你看、你看!他们这种人就是得天独厚,鼻子长在额头上!我、我那么努力,却还是比不上他们一根脚趾……脚趾也是很重要的啊!撞、撞到桌脚时也会痛得要死……呜——上帝不公平啦……”
唉!其实最想哭的人是老板,他一脸疲惫,无可奈何的边拍着任倩羽的背,边向身为局外人却无端被牵扯进来的何宇墨解释,“她今天失恋了……对方似乎嫌她长得不好看,喜欢上另一个比较漂亮的……”
说到这个话题,任倩羽即使哭着发牢骚还是发不完,“小时候,明明先喜欢上辰方的人是我,可辰方觉得珊珊比我可爱……高中时跟学长告白也被嫌弃,大学重考一年,工作又不顺利……这个世界又不是专为你们这种人而设的,怎么可以这样……”
孰可忍,孰不可忍!何宇墨再也无法默不作声,瞥了她一眼,“如果你每次都喜欢上以貌取人的家伙,这就表示你自己的眼光有问题;大学重考一年又如何?还不是考上了;工作不顺利难道你只会在这里抱怨,就不会试着多争取一点吗?”
他的口吻原本很平、很静,可说着说着,竟也忍不住激动起来。“对,我的人生确实一帆风顺,从小到大都是第一名,这是应该的,但现在又怎样?还不是输给一个只是五专毕业的——”
该死!话一出口,何宇墨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他的工作是活动企画,大至公司尾牙、产品发表,小至个人主题PartY,都属他的业务范畴。
这次他代替公司角逐一项建筑公司的企画案,那是一件很大的CASE,预算无上限,一旦接到手,年终奖金就可多上好几个月。他是公司的常胜军,所有人都相信他可以拔得头筹,连他自己也如此认为,但结果呢……
“这的确是份完美无缺的企画,所有该考量的统统都有考量到,可以立即付诸实行,但是——没有灵魂,不够活!
“我们也调查了一下何先生过去承办的案子,确实在短时间内可以受到相当瞩目,可就是欠缺未来性……
“我们希望的企画重点是能带给客户一种‘传承’的感受,很遗憾,何先生的企画内容并不是我们要的。”其中一名评审委员做出这样的建言。
而获选的那份企画确实很天马行空,具有感染力,但以他专业的角度解析,那只是半吊子构想,漏洞百出。
可问题是,他还是输了。
这是何宇墨人生第一度尝到败北的滋味,正因从没历经过失败,所以才会更加难以承受。
当消息传来的那一刻,所有同事都感到不可置信,包含他在内;一个恋慕他的女同事甚至哭了,而他这个最该失落也最难过的人居然还得忙着安慰别人,真是荒谬至极……
他从不曾在人前提及自己的不顺遂,这是因为他太骄傲了,所有人看到他都必须是光鲜亮丽、完美无瑕的,可今天他却没了继续伪装的动力,甚至在一个醉鬼面前发泄自己的不满……
他控制不住的说出了一切,于是老板盯着他,那女人也盯着他,哦!他好想离开……
“呜,你也好可怜喔……”她以泪眼瞅着他,又开始哭,看来是为了他。
只可惜何宇墨消受不起,“谢谢,只是我想我并不需要一个醉鬼的同情。”
任倩羽吸了吸鼻子,“我、我没有同情你啊……只是觉得跌倒一次跟跌倒一百次的人相比,只跌过一次的人肯定会比较痛,你以前应该要多跌倒几次……”
“呋!你真的醉了吗?”还知道用话来嘲讽他呢!何宇墨扯唇哼笑,这一刻他完全褪下平日贵公子的假面具,毫不客气的吃了起来。
不可否认,这里的东西很好吃,至于酒,还不就是那样的味道?他环视眼前这一切,粗犷的居酒屋老板、一个女醉鬼,还有那个素来完美,从不曾如此落魄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