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石峰顶,终年罩雪、云雾缭绕,以巨石飞落立名,千百年来无人能一窥峰顶风光,因此从未有人发现,飞石峰顶建有一座雅致小筑。
迥异云雾底下的狂风暴雪,小筑外头晴空如洗、芳草如茵。青碧相连间,翠竹婆娑、花草摇曳,无处不是鸟语和花香。
此刻,云杉树上忽然溜下一只银毛雪貂,小雪貂抽着鼻子,吱吱叫了两声,接着立刻朝池塘边奔去。
花草间,一名少女横卧在池塘畔,合眼正睡得香甜,一袭烟紫丝衫绸裙如软被似的细细覆罩着她,不让半丝春风窥见她的手足,水面波光潋滟,莹莹如舞,映得她雪肤晶莹、清雅幽恬。
歪着头,小雪貂不禁偎到她的颊畔,轻轻蹭了几下,可后者却若无所觉,浓翘长睫始终在眼窝处画着优美的弧线。小雪貂不死心又蹭了几次,可少女还是毫无动静,最后小雪貂只好心死,长尾一摆,一溜烟的奔进小筑里。
树影晃荡,日光冉冉西移,一行白鹤掠过苍穹,几对彩鸟飞过树梢,一窝雪兔更是在草地上来回奔跳了好几圈,少女仍是熟睡。
她就像池塘里,那含苞待放的娇嫩睡莲,睡得极沈极熟,彷佛天塌下来,也无法唤醒她——
“吱吱!”
小筑门口,忽然传来小雪貂兴奋的吱叫声。
随着一名老者走出小筑,牠也一上一下的跳出门坎,骨碌碌的大眼睛,一路紧盯着老者手中佳肴,尖牙微露的小嘴边,隐隐闪烁着唾沫。
“叫化子鸡……”
池塘边,少女梦呓似的吐出一道菜名,缓缓睁开了眼。
日曦刺目,迷茫如雾的水眸不禁微微眯起,可即使如此,少女仍就着蒙眬的视线到处张望。
小鼻抽动间,前方石桌上,果然就躺着一只肥美的叫化子鸡。
“真的是叫化子鸡!”看着那煨烤得金黄香美的叫化子鸡,少女——也就是印喜,哪里还有睡意?
眼看小雪貂一脸垂涎的跃上石桌,她不禁伸了伸懒腰,软软地打呵欠,然后才自草地上起身,摇摇晃晃的朝石桌前进。
行进间,裙摆勾着了花的枝桠她也不甚在意,绣鞋绊着了小石,遗落在杜鹃花丛边,她也懒得理会,才坐定,便拔了只嫩腿凑到唇边。
“吱!”一旁,小雪貂立即发出不平之鸣,一双黑色圆眸直瞪着她,彷佛是在怪她不守秩序,不懂先来后到的规矩。
“我饿了。”她嫣然浅笑,晶莹小脸染着薄薄的红晕,娇美如花,红檀小嘴才张,便咬下一块嫩肉,不客气的品尝着那外酥内软、荷香四溢的叫化子鸡。
“吱吱吱!”小雪貂眼睛瞪得更大了,牠龇牙咧嘴的绕着叫化子鸡跑了一圈,浑身的毛发直竖,活像只小刺猬。
“别这么小气,还有一只腿,够你吃了。”勾着红唇,她伸出纤纤玉指,为小雪貂拔下另一只肥腿。“与其对我生气,还不如趁师父回来前快点享受,否则你连鸡翅都没得啃。”她娇软诱哄着,语气柔徐如风,让人听了就舒畅。
“吱吱。”也对。
小雪貂颇有灵性,当下也分析出利弊。眼看印峰正好回厨房端菜,牠立刻收起直竖的毛发,张牙舞爪的扑向那肥嫩嫩的鸡腿——
“目无尊长、瞒上欺下,为师可不记得曾这样教过你。”小筑门后,印峰端着几盘饭菜,忽然现身。
没料到才干坏事就被活逮,小雪貂不禁心虚的低下头,可动物的本性,却让牠趁着印峰摆菜时,叼着肥腿迅速跃下石桌,一溜烟的躲回到云杉树上去了。
“师父确实没这样教过徒儿,师父只教过徒儿,世上绝没有白吃的午饭。”看着那打劫成功的小匪貂,印喜笑得更乐了,粉唇弯翘如红月,一小口一小口品尝着叫化子鸡的美,也不管印峰在一旁忙着。
“养了你十几年,你哪一日不是白吃午饭。”印峰忍不住叨念。
“那倒是。”趁着嫩肉入腹,她慵懒的替自己添了杯茶,小口小口的解渴。
打小她就懒散成性,不像欢欢勤勉武学,也不像心儿热衷厨艺,唯一擅长的,就是茶来张口、饭来伸手,虽然精通玄黄之术,可也没神通广大到可以凭空变出好吃的饭菜,因此自印心远嫁北疆后,她只好仰赖师父“无怨无悔”的付出。
眼看印峰总算布好饭菜,她理所当然的搁下瓷杯,拈起碧绿竹筷,挟了块海米珍珠笋放入口中咀嚼,当清脆水甜的滋味在舌间化开,她不禁泛开一抹喜悦笑靥。
“如何?师父的手艺没退步吧?”抱怨归抱怨,看徒儿吃得眉开眼笑,印峰还是忍不住骄傲了起来。
“自然是没退步,反倒还更上层楼了呢。”
“真的?”印峰可高兴了,连忙将桌上的几盘好菜,往印喜的面前推。“师父还做了芙蓉豆腐、菊花鲈鱼、荔枝虾球、桂花藕丝,还有你最爱的清汤萝卜燕,你快尝尝。”
“喔?”看着眼前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珍馐美食,印喜加深笑意,拈着碧绿竹筷,慢条斯理挟起一块嫩豆腐放入嘴里。
她的动作徐缓,吃相优雅,每盘珍馐只吃一、两口,便会拈着碧绿竹筷,转向下一道菜。清风徐徐间,她半眯着眼,格外仔细的品尝每一道佳肴。
“怎样?怎样?”印峰急着想知道评价。
“唔……该怎么说呢?”
“有话就直说,师父对自己有自信。”
“也好,那徒儿就开门见山的说了,师父的手艺确实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透过饭菜,徒儿忽然明白了件事。”
“什么事?”
挑着红唇,她缓缓搁下竹筷。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漾起浅笑。“昨日之前还是清粥小菜,今儿个却成了珍馐美食,究竟是吹了什么风,让您这般心血来潮?”
“吹什么风,你会算不出吗?”印峰哈哈大笑,竟不否认自己别有心机。
印喜面不改色,抽出丝帕往软唇边按了几下,好一会儿后,才又开口:“若是京城的那道风,徒儿的答案恐怕只有一个。”
“没门儿?”印峰接着道,彷佛早料到她的答案。
“知徒儿莫若师父,既然师父晓得徒儿不打算进京,那徒儿这就先谢过师父招待,今儿个徒儿吃得实在尽兴。”收起丝帕,她又恢复支手托腮的慵懒姿态。
暖曦照拂,她餍足的望着摇曳花草,小嘴软软的又呵出个呵欠。
山居岁月,唯有日月云水相伴,她素无所长,十几年下来,早已养成睡饱就吃,吃饱继续睡的好本事,这会儿肚子填饱,自然又想睡了。
“别谢得太早,师父为你准备的山珍海味,可不止如此呢!”
“还有其它的?”她半眯着眼,不怎么抗拒那突然涌来的睡意,只留了一丝清醒和印峰对话。
“是啊,就在京城的相爷府里哪。”
“怎么又谈到京城了,就说不去了。”
早在几日之前,她便算出自己近日必有远行,方位直落京城。虽然京城繁华如梦,八方吃食汇集一方,可十几年来,在印心和师父精心的“豢养”下,她的嘴儿早被养得又刁又精。
粗茶淡饭她咽不下口,普通馆里的饭菜她也不爱,知名大厨的手艺更未必能合她的胃口,何况旅途奔波,说不准还有餐风露宿的时候,她何必自找麻烦?
还是留在笑笑谷里,赖着师父骗吃骗喝,才是明智之举。
“就算凤鹤楼前大厨在京城也不去?”抚着长胡,印峰忽然丢出一句。
浓翘长睫微微轻颤,好一会儿后,印喜才掀开半合星目,狐疑的望向印峰。
“您刚刚说了谁?”
印峰忍不住呵呵低笑。“还会是谁?当然是五年前,让为师我一吃惊艳,再吃癫狂,三吃入迷的凤鹤楼前大厨铁域!”
“凤鹤楼前大厨铁域?”印喜不禁喃喃,眼眉之间,尽是不可思议。“您说他现在在哪?”
“京城相爷府。”印峰道。
“可他不是死了吗?”她急问。
凤鹤楼名闻遐迩,多少王宫贵族捧着万金,就是为了能一尝铁域手艺,然而铁域生性古怪,一日只做十道菜,僧多粥少的情况下,大伙只好按着先来后到的规矩来,可惜就在五年之前,铁域却在一夕之间自人间蒸发。
没人晓得他是如何消失,更没人晓得他的去向,凤鹤楼派人协寻整整一年,才宣告放弃;少了重要台柱,凤鹤楼声名一落千丈,终于在四年前关门大吉,她自然也就无缘一偿宿愿。
“人失踪可不代表人死了,何况铁域也不是短命相。”印峰凉凉的跷起二郎腿。
“你早晓得铁域没死?您是用什么方法算出他的去向的?”几年前,她也曾替铁域占卜好几次,可皆是无卦,她才会认定铁域应该是死了。
“嘿嘿,天机不可泄漏。”印峰低笑,接着转移话题。“如何?只要你肯走趟京城,就能一偿宿愿、日日吃香喝辣,这笔交易挺划算的吧?”
印喜微微挑眉。
“总有条件吧?”她问得直接,自然明白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
印峰仰头朗笑,忍不住在心里夸赞印喜灵黠聪明,虽然三个徒儿中就数她最没出息,可论性子,却是数她最像他。
“很简单,想办法入住相爷府,替当今相爷消灾解厄,保他未来一年安顺。”他开门见山的丢出条件。
“就这样?”
“当然!”
唔,肯定有鬼。
师父丢出这么大的饵,目的绝不可能只有如此。想当初,欢欢和心儿不也是和师父达成协议,分别走了趟睿王爷府和北疆,结果却是一去不回,这会儿终于轮到她了吗?
呵,也罢,看在铁域的面子上,她勉强可以走趟京城,倘若他的手艺真如师父赞赏那般出神入化,她自然会信守承诺,替当今相爷消灾解厄,若否,她也大可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不过,长途奔波总是累人,她得做些“准备”才行。
清灵水眸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她噙着娇笑,缓缓将身子坐正。
“其实要徒儿走趟京城也不是难事,只要您肯答应徒儿一件事,徒儿即可马上启程。”
“喔?什么事?”印峰双眼发亮。
红唇微挑,印喜将雪白柔荑摊到他的面前,一脸天真地道:“很简单,给徒儿两千两银子。”
第1章(1)
新月初升,一辆马车通过城门哨检,缓缓驶入城内。
马蹄踏在方长的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蹄声,蹄声由远而近,极缓慢地驶入西市。
西市有九区,各式店铺临街而立,即使在夜晚也热闹非凡。坐在马车前方,车夫执着缰绳直直前进,夜风拂来,吹得一路大红灯笼微微摇晃,那莹莹红光映得石板路面熠熠生辉,也映得路上行人满脸春红。
迥异于前头的店铺小肆,这儿的屋宇高大雄伟、门面开阔,无论里外,全装饰得富丽堂皇、美轮美奂。丝竹琴声中,就见每栋楼房的二楼凭栏处,坐满了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的女人,对着底下的路人不停调笑挥袖。
马车才停,车夫不敢张望,一下马车便急忙忙的赶到马车后头。
“小姐,到了。”
“……”马车里一片寂静。
“小姐?您指定的地方到了。”得不到响应,车夫扬声又唤了一次,脸上却浮现担心,这一路上,里头的小姐少吃少喝,就只是一径的睡,该不是生病了?
“……到了?”半晌后,娇软柔徐的嗓音才缓缓自马车里飘了出来。
得到响应,车夫总算松了口气。
“是的,到了。”
“到哪了?”柔若无骨的纤指缓缓揭开布帘,印喜软软的靠上后方横栏,慵懒的打了个呵欠。
“到、到牡丹阁了。”车夫毕恭毕敬的垂着头,黝黑老实的脸上不禁漾起一抹窘红。
蒙眬水眸微掀,就着灯笼红光,她望向那雕饰花稍的横匾。“牡丹阁,啊,真的到了呢。”
车夫压低声音,连忙向前。
“小姐,您确定您真的要在这个地方用饭?”
“是啊,我听说牡丹阁的饭菜特别好吃呢。”倚着木造横栏,她无视周遭行人错愕的目光,只是兴味的盘算着待会得点些什么好菜。
虽说是一诺千金,可一路舟车劳顿还真是累坏了她,难得终于抵达京城,自然得好好的犒赏自己一番,这牡丹阁门开十二扇,每扇门上全镂着金花翠鸟,可见造价不菲,如此气派的地方,东西应该不会逊色到哪。
“可、可小的看这地方,似乎、好像不是『专门』卖吃的地方啊。”车夫委婉暗示,就怕不解世事的印喜,当花街是用饭的好地方。
“我晓得啊。”
真的晓得吗?
车夫忍不住力劝:“小姐,不如这样吧,适才路上小的看见不少饭馆客栈,还是让小的载您到那儿用饭,您觉得如何?”
“不用麻烦了。”印喜微微一笑,自袖袋里掏出两锭银元宝交给车夫。“大叔,这一路真是谢谢您了,麻烦您帮我搭上木梯子,我想用饭了。”
车夫受宠若惊的瞪着手中的银元宝,良心上更是过意不去,他边架着木梯,边迭声劝告:“小姐,您听小的说,这地方是专门卖、卖……呃,总而言之,这儿从不让女人进门的,还是让小的载您到其它地方吧?”
“无妨,这儿就行了。”印喜跨过马车横栏,缓步踱下木梯,踩着石板路上的灯笼红光,笔直朝牡丹阁步去。
车夫急坏了,却又不敢将话说得太白,只好苦恼的跟在后头。
果不其然,才到了门口,一名剽悍壮汉就将他俩给挡了下来。
“姑娘请且慢,这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您请回吧。”壮汉面无表情道。
“为什么我不该来?”她漾起盈盈浅笑,一派天真。
“咱们这儿不做女人生意。”
她挑起柳眉,自包袱里掏出一迭银票。
“一千两银子的生意也不做?”她笑着问。
一千两银子?
刹那,车夫和壮汉全愣住了,两双眼全瞪着那迭银票看,半晌回不了神,幸亏一旁有个小丫鬟机灵,连忙奔进牡丹阁里将此事告知老鸨,不多久,就见老鸨挥着丝绣香帕,脸上堆满笑容,快步的来到门外。
“唉呀,好个灵俏的贵客,您一路奔波,一定是累了吧?”老鸨眼儿忒是尖,才瞧见马车滚轮沾满尘土,就猜出印喜必定是长途跋涉而来。
“我不累,只是有些饿了。”印喜加深笑意,手腕一转,将那一迭银票搁到老鸨手中。“老板娘,你说我这些钱,能吃几道菜呢?”
瞪着银票上的面额,老鸨眼都直了,好一会儿后才发得出声音。
“山珍海味、各地珍馐,应有尽有,小姐若想住下来都行啊。”老鸨迅速将银票塞入怀里,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脸上的脂粉都快裂了。
虽然金铉王朝民风尚属开放,可女子上青楼还真是惊世骇俗,更遑论是明目张胆的乘着马车而来,可有钱就是爷,爷儿上青楼是天经地义,她又何必跟钱过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