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笑道:「你以为我午睡的时候,你和明心说的话我都没有听到吗?好啦,别愣在这里,把钱收起来,别让人看到,要不然该说我偏心了。还有,外门的宝儿,你也不要告诉他你从我这里得了钱,我知道你心中喜欢他,但是宝儿这个人粗枝大叶,又好赌个小钱,就怕他把你的钱骗走了,岂不是辜负了我的一番心意?」
明镜没想到连自己和宝儿的一点私情小姐都知道,吓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安雪璃拍拍她的手背,「没事的,我不会和别人说的,再等两年,你大一点了,我告诉父亲,请他作主把你许配给宝儿不就好了?」
「小姐……」明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明镜,你跟着我这麽多年,知道我不喜欢这样,你我虽然是主仆,但是情意如同姊妹,快帮我梳头吧,一会儿孙大夫就来了。」
「是是,」明镜抹了抹眼泪,站起身来,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小姐,今天你出门时我听说老爷本来是要去会见一个重要的客人,但是因为小姐丢了,老爷也推了那个约。不知道老爷要见的是什麽人,好久没有人能让老爷愿意出门去见客了。」
「是他们武林上的什麽人物吧。」她并不在意,自小到大,父亲就经常出门见客。其实说会客是委婉的说法,她明白,那不是会客,而是决斗。
决斗,听起来很可怕的两个字,好在父亲都是平平安安地出门,平平安安地回来。她从小就听到许多堡里的人都骄傲地对她说:「咱们老爷可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公推的武林盟主呢,那些来挑衅的都是些自不量力的跳梁小丑罢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总会有比父亲还厉害的人,我们不应该太过眼高於顶。」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十二岁,那时所有人都不以为然,但父亲事后听了却对她大为赞扬,并且将她叫到身边,教诲道——「雪璃,你说的没有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太过傲慢地对人,结果就可能是自食恶果。你以后对待别人也要记得保持谦逊的姿态,我们安家不是靠着飞龙堡的势力压人,身为武林盟主,我身上承载的也不是一个多麽了不起的招牌,而是全武林的安危。」
「那麽爹爹您就不要再去和别人决斗了。」十二岁的她,担心地拉着父亲的袖子,「万一有一天有人把您打败了,怎麽办?」
「被打败是早晚的事,对我来说并不算什麽。」安逸山哈哈大笑,「其实在我心中,当不当天下第一都不重要,但是要知道你爹爹我被摆在这个位置上之后,有些事情就不由自主了。」
「会吗?可是他们都说您是武林第一,是最厉害的。」安雪璃很是不解。她小小的脑袋里还装不了那麽多复杂的世事人心。
「就算是天下最厉害的人,也会有害怕的事情。就像我无论在人前有多麽耀武扬威,最担心的还是我的小雪璃啊。」安逸山宠溺地看着女儿。他四十岁才得到这个女儿,爱如珍宝。这孩子的母亲在她八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这让他对女儿更加疼爱。
当安雪璃换好衣服,孙大夫也为她把脉之后,安逸山来到她的绣房。
「雪璃,以后不要再做这麽任性的事情了,你已经是大姑娘,不能让所有人都为你受罚受累吧?」
「是女儿太莽撞了。只是今天是清明,女儿想如果只是在家中拜祭母亲的话,似乎不足以寄托女儿的哀思,所以我想去青岚山帮娘上坟,顺便走走,爹爹不是说娘亲生前最喜欢青岚山的景色吗?」
安逸山一怔,怅然道:「难为你这个女儿这麽孝顺,是爹爹错怪你了。不过下回要去的话记得告诉我一声,我也好多叫些人陪你一起去。外面的世道比你想的要乱,你孤身在外,如果出了事情再来后悔可就晚了。」
「我是武林盟主的女儿,有人敢动我吗?」她俏皮地冲父亲眨着眼睛。
「我这个武林盟主的位置,不知道多少人觊觎呢?这年头,不怕死的毛头小伙子可是不少。」安逸山还是哈哈大笑,但是这一次他的笑容中并没有惯常的满不在乎。
看出父亲眼中少见的郑重和担心,她低声问道:「今天和父亲有约的人是厉害的人物吗?」
「嗯,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也许在不久之后这个武林就是他的天下。我老了,也该让位给年轻人了。」安逸山轻抚女儿的秀发,「不过在我退下来之前,还是希望能先为你找一门好亲事。
「雪璃,你也十七岁了,旁人家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早就嫁人了,但是到现在我都舍不得将你嫁出去,一来是因为在我眼中实在没有什麽男人可以配得上我的宝贝女儿,二来,我也怕那些提亲的男子是冲着我的名声、冲着飞龙堡才来的。只是,如果不把你的终身幸福安顿好,我又怎麽能放得下心?你九泉之下的母亲也会怪我的。」
「爹爹,您想得太多了,女儿并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嫁人,就是一直守在您身边也没什麽的。况且女儿也不是什麽金枝玉叶,有什麽配得上配不上之说?」说到这里,不知怎的,安雪璃的脑海中晃过一道黑色的影子,让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心头像是被什麽震了震,连笑容都涣散开来。
安逸山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一眼就看出女儿的古怪,低笑着问道:「怎麽?你是着急嫁人了,还是有了意中人?」
「怎麽可能?我怎麽可能会有意中人?」她红了脸,「爹爹您就会拿我取笑。」
「其实不说外人,就是这府里也有人想娶你,比如……蓝江。」
「表哥?」她诧异不已,「不会吧?表哥从没有和我说起过。」
「嗯,他倒是在私下和我暗示过几次了。不过我总觉得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却有些虚浮,并不是你托付终身的好对象。」安逸山叹了口气,「算了,还是先不考虑他吧。」
安雪璃握着父亲的手,静静听着他的谆谆教诲,那一天她并不知道,这是父亲最后一次跟她的长谈,她也不会知道,几天之后,她的人生就发生了重大的变故,一切犹如天翻地覆,击垮了她平静而美丽的千金小姐生活——
第二章
虽然得到父亲的命令,知道不该出门,但是安雪璃还是又任性了一次。
清明之后就快到父亲的寿辰了。每年到这个时候,她都会绞尽脑汁的为父亲送上一份大礼,今年也不例外。年初的时候她就和秦越坊的店家打了招呼,让他们只要购入上好的古琴就来告知她。父亲曾送了她一本珍贵的古琴谱,然而她手中的名琴却弹不出那首古曲该有的韵味。
是琴不对。有些曲子,也许终生只为一具琴而作。她的琴琴声柔和,那古曲却是曲调极为激昂刚烈。
这天早上,秦越坊的掌柜派人带话来,说她想要的琴终於找到了。
於是她带上明镜,兴匆匆而来。
一进门,掌柜的笑咪咪地将她领到后堂,捧出了一具琴。琴身通体是红色的,琴弦却是金色的。她试弹了几下,很是喜欢,於是付了钱,抱着琴走出来。
掌柜的亲自送她到店门口,一路点头哈腰地笑着,客套几句。
忽然门外停下一辆马车,一个黑衣女子走到门口,大声问道:「掌柜的!你这里有没有《潇湘岳》的曲谱?」安雪璃一震,这声音好熟悉?抬头一看,居然就是前不久在青岚山上遇到的那个黑衣女子。
她怦然心动。既然这个女孩子来了,那她的那位主人……掠影却没有留意到她,因为掌柜的已经连声应着说「有的有的」,并将她迎进门。
安雪璃本来是要离开的,但迟疑了一下,反身又走回店里。
那掌柜的从货架上拿出一个盒子,从里头取出一本书,笑着捧到掠影面前,「这可是本店的镇店之宝啊。」
她瞥了一眼封面,问道:「是真品吗?」
「当然、当然!」掌柜的迭声保证。
安雪璃忍不住出声,「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据我所知,这份曲谱是孤本,店家这本只怕有假。」
掌柜的脸色大变,看着她呐呐地说:「这……这……」
掠影的脸色也变了,向下一沉,「当真?」
掌柜的嗫嚅说:「虽然这曲谱十分珍贵,但也未必只有一本吧,我可是花重金才买到这一本的。」
安雪璃很郑重地说:「这本曲谱当年只有原作潇湘子的手稿一份传世,现在那本手稿就在我家珍存。掌柜的大概是被上一个卖家骗了,不信我可以拿我的曲谱和掌柜的这一本比对。」
掠影重重地哼了一声,丢下曲谱走了出去。
掌柜的叹气道:「安小姐,我好不容易揽到一桩大买卖,您就给我弄砸了。真也好,假也好,您不说,他们怎麽会知道?一看他们就知是外地客人,路经此处买走东西也不会回头和我算帐,您这是来阻我财路!」
安雪璃一愣,这才明白掌柜的刚才是要欺骗买家,以假充真,不由得有些生气。「掌柜的,做人要讲诚信,即便他们是外地来的客人,也不该随便骗人,败坏我们本地的名声啊。」
她走出店门时,掠影还站在车边没有走。她刚要离开,就听车内有个清澈的声音缓缓传出——「姑娘仗义执言令在下佩服,不知道可否请姑娘喝一杯茶?」车帘被人掀开,一张从容淡笑的俊容从车内浮现。
安雪璃的心弦一颤。她本已经猜到车内的人会是那名黑衣男子,却没有想到他会主动和自己说话。
不知为何,每次看到他的笑容,她的神智都会有片刻的恍惚,彷佛他的笑容可以勾走她的魂儿似。
片刻后,他们已经坐在了茶楼之中。
「姑娘一向喜欢喝什麽茶?」他问道。
「哦,我只喝茉莉花茶。」她从那份恍惚中回神过来,又忙说:「其实我也没有多少时辰喝茶,父亲不许我单独出门,而我已出来太久了。」
「既然都出来了,那就再耽误一阵子也没什麽,反正都是违背家规了嘛。」他淡笑着,为她斟了一杯茶。「不是茉莉花,只是普通的绿茶,希望姑娘能喝得惯。」
安雪璃有点不安地捧着茶杯,她这辈子第一次在外面的茶楼里,和一个陌生男子相对而坐。说实话,她实在不知道该和对方说些什麽,又从何说起。
「上次公子说要见个朋友的,最后见到了吗?」她想了半天,才想出话题来化解眼前有点尴尬的气氛。
「见到了,刚刚我们才分的手。托姑娘上次那句话之福,我心中的疑虑也都一扫而光了。」「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她由衷地笑道。
他微笑望着她,那眼波很深,很柔,看得她心头有点不安,只好避开他目光中的锋芒。
「刚才听姑娘说,你手中珍藏有《潇湘岳》的手稿真迹?不知道可否出借?」
她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他邀请自己喝茶是为了那本曲谱,虽然心头有一瞬的小小失落,但还是很大方地点头,「好,公子可以请身边人和我回府去取。」
他一笑,「姑娘还不知道我姓啥名谁,就敢这麽大胆地将曲谱出借给我?不怕我拿了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吗?」
「能救我於危难之中的人,我相信他的人品。」她很笃定地回答。
对方的眼中有些动容,似喃喃自语,又似故意说给她听,「好久没有见到像姑娘这么单纯的人了。这世上如果能多几个姑娘这样的人,少一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世道就太平了。」
听他居然称赞起自己,安雪璃的耳后有些发热。
此时掠影快步走了进来,低声说:「主人,有急事密报。」
安雪璃忙站起身,「那我就不打扰了。公子若急需那本曲谱,可以到南街有一对朱红大门的人家来问。」她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份来历,并不是怕惹出什么麻烦,而是不想刻意炫耀。在很多人眼里,飞龙堡的大小姐、安逸山的女儿,这样的头衔是足以震动京城。
他迟疑了一下,也起身道:「不好意思,是在下打扰了姑娘的行程。掠影,帮我送姑娘出门。」
待安雪璃离开后,望着去而复返的属下,男子低声问:「什么事?」
掠影回答:「就是和这位安家大小姐有关,她父亲安逸山……」
安雪璃知道自己回来晚了,所以稍稍加快脚程。刚刚走到大门附近,就听里面一阵大乱,吵吵嚷嚷.像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怎么回事?飞龙堡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骚乱啊?她不解地向内张望,迎面撞上急匆匆要往外赶的许蓝江。
「表哥,出什么事了?」她缰在那里,直觉告诉她这件事非同小可,因为她从没有见过许蓝江这样惨淡的脸色。
「雪璃,你刚才去哪里了?」许蓝江激动得手脚都在发抖,他努力平复情绪,低声说:「你一定要冷静,这件事情……需要你努力承受住。」他一字一顿,增加了紧张的气氛。
「到底是什么事?」她的心头像是被人狠狠地揪起一把,满满地撑握着。乌云笼罩在她的眼前。
「姑父他,发生了意外……」安雪璃身子一晃,粉红的胭脂色从她脸上褪尽,不等他说完第二句,她便推开他,笔直地冲了出去……安逸山出事了。
飞龙堡的人永远也想不到,他们最敬爱倚重的堡主,当今的武林盟主安逸山,竟然也会有被击倒的一天。
安逸山背后中剑,这一剑非常致命,可以判断,在那一击之后他甚至没有反抗的力气便立刻倒了下去。
当安雪璃赶到的时候,安逸山尸身周围有一大圈的亲友伏在他的身上哀哀恸哭,他们不敢相信他会死得这样突然,毫无征兆,更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她走到众人面前,人群中有人想伸手拉住她,「雪璃,你还是不要看了。」
她甩脱了旁人的手,坚决地说:「不,我要去看父亲。」
安逸山平平地躺在那里,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眉峰还耸堆着,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遭受到这致命的一击。
安雪璃双膝跪倒,颤抖着用手将父亲的双眸阖起,接触到他冰凉肌肤的那一刻,她才彻底相信父亲是真的去了。这个深深疼爱着自己的父亲,前几日还对她谆谆教诲的父亲,再也不能对她发出豪爽的笑声,抚摸她的发,对她说出种种意味深长的话语了。
死亡,在一瞬间夺去了父亲的生命,也夺走了属于她的天真幸福。「雪璃,不要太伤心了。」许蓝江想扶住她,却被她慢慢推开,「不必管我。」她的确悲恸,但是她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