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少爷,宇文公子住在『逐云街』底,一定得走这条街才能到得了呀!」
「没关系,今天不去了。」俊眸懒懒地盯住赤脚走在街上的纤瘦身影。
马车缓缓掉转过头,在经过湛离时,阎天痕命车夫停住,打开轿门倾身等着她走过来。
「阎天痕?」赫然见到他,湛离像结了冰似地冻住。「怎么又遇见你了?真是阴魂不散!」
阎天痕似笑非笑地轻哼。「我也觉得奇怪,怎么最近走到哪里都会看到妳,还真是冤家路窄呢!」
「你想干什么?」她蹙紧眉头,防备地看着他。他的出现,又勾起了她在「紫金庵」出丑的记忆。
「我没有想干什么。」他微微垂眸,望了她光洁赤裸的脚一眼。「要不要我送妳一程?」
「不用了。」她羞赧地咬住下唇,不肯示弱。
「妳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光着脚走在街上不妥吧?」他正色地说道。
「托你们阎家的福,我这辈子能不能嫁出去都是一个难题了,还怕什么妥不妥的?」湛离淡笑冷语。
阎天痕深吸一口气,避免自己动怒。
「就算妳不在乎,也该为家中长辈着想一下。」他好心提醒。「一个姑娘家赤脚走在街上,妳难道没想过可能会传出闲话吗?这些闲话若传到妳娘耳里,只怕不会好听到哪里去。」
湛离愣了半晌,彷佛忽而由梦中惊醒。提到娘,她就不能不在乎了。看着自己一双光脚丫,再看路人投来的惊异目光,她开始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要那么冲动地把鞋脱给宋良乔了。为什么老是做出让自己后悔莫及的事呢?她在心里痛骂自己的鲁莽。娘要是知道她光着脚走过两条街,不把她的腿给狠狠打断才怪!
「上来吧。」阎天痕看出了她的挣扎,把轿门推得更开一些。
「可是……」湛离犹豫地左右张望。「我娘要是知道我坐上阎家人的马车,一样不会原谅我的。」
「我不送妳到家门口,不让妳娘看见不就行了吗?」他淡然地说。
湛离咬咬牙,迅速上了马车。
「阎福,到『水月街』。」他吩咐车夫。
「是,少爷。」
车门喀啦一声带上,她紧绷着身子端坐,感觉裸足有些飕飕凉意。
「为什么要帮我?」她把光裸的脚丫子拚命往角落藏。
阎天痕眼角瞥见她雪白的脚趾头微微蜷缩着,十分可爱动人。
等了半天,没听见他的反应,湛离狐疑地转头看向他,碰巧他也将视线调到她脸上,两人四目相接,立刻尴尬地各自转开。
「喂,我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湛离的语气刻意冷漠,强迫自己忽略两人之间悄然流动的奇异氛围。
「妳我见过几次面,也算是点头之交了,看妳遇到麻烦事,随手帮个忙也没什么。」阎天痕视线看向窗外,淡然地说道。
「说得好像自己是个大好人一样!」她嗤之以鼻。「如果你为人这么好,买玉那天就不会让我那么难堪了。」
「如果我把玉让给妳买,妳只会更难堪而已。」他唇角的浅笑出奇平和。
湛离怔怔眨眼,蓦然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倘若那日,他没有把龙凤玉佩买走,她要从哪里去生出五十两来买那块玉?那日她卯足了力气一心只想争赢他,但事实上,她有什么本钱跟他争?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错,他若把龙凤玉佩让给她去买,只会让她的处境更难堪。
难道……他那么做,也是在帮她?
她讶然地盯着他的侧脸。这可能吗?她不敢相信,他们两家之间可是有着结了百年的冤仇吶!
不经意间,她瞥见阎天痕的身旁放着一把长剑,剑柄和剑鞘雕着一尾青龙,龙身就缠绕在剑鞘上。
「你带着剑?」她微惊。
「放心,不是用来对付妳的。」他慵懒地调侃。
湛离鼻哼一声,转开脸去。
「阎福,在前面的『龙门缎庄』停一下。」阎天痕坐起身,敲了敲车厢前方的木板。
「是,少爷。」车夫驾着马车停在一间卖绸缎的铺子前。
阎天痕忽然弯下腰,轻轻抬起她的脚,放在自己手掌心看了看。
「你要干什么?」她慌张失措地把脚抽回来,脸颊不能控制地泛红了。
「等我一下。」他推开门下车,笔直走进「龙门缎庄」的铺子里。
湛离困惑不解,不知道阎天痕到底想做什么?她还不及细想,阎天痕就已经从绸缎庄里走出来了,当她看见他手中拿着一双藕色的绣花鞋时,她诧然,几乎停止了呼息。
阎天痕上车,把绣花鞋递给她。
「穿上吧。」
湛离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要这么做?她内心震颤,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不是要我帮妳穿吧?」他挑了挑眉。
「你不用帮我买鞋的……多少钱?我给你!」她急忙摸腰袋,但是腰袋里只有两个铜钱,她这才想起刚刚出门太急,根本没有想到要带钱。
阎天痕皱紧了眉心,明显不耐烦。
「这不是多贵重的东西,拿去穿就是了。」
「……谢谢。」她不安地偷瞄了他两眼。收下仇家送的鞋,这种感觉还真是复杂。她悄悄拉着裙襬擦拭脏兮兮的脚底,然后套上绣花鞋。
竟然刚刚好!她微微吃惊,方才他只是随意比了下她的脚而已呀!
她迷惑地看着他,他一手支颐,始终凝视着车窗外的街景。不知为何,她盯着他的侧脸,怔忡地发呆,好久都回不了神。
阎天痕忽然把眼瞳转视到她身上,被他发现她恍然失神的凝望,她尴尬得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地别开眼。
「刚才为什么要把鞋子丢给那个男人?」他注意到了她白瓷般细致的颈项微微泛红。
「鞋子弄脏了,不想要了。」她浑身紧绷地僵坐着,禁止自己胡思乱想。
「所以妳就随便丢给一个男人?」
「我没有那么随便!」她立即自辩。「我跟那个男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不是陌生人。」
阎天痕的双眸微凝,故作平静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妙的变化。
「在他身后对妳说话的是那男人的妻子吗?」
「是啊。」他也听到那些嘲讽了吗?真丢脸,那些羞辱她的话,她一点儿也不想让他听见。
「他只配娶那样的妻子。」阎天痕了然于心地垂眸淡笑。
湛离微愕,他是在安慰她吗?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忽然让她觉得好感动。
窗外薄阳悄悄照进来,无声无息地给他们加了温,这一刻,他们忘了先祖结下的冤仇,忘了那个纠缠两家百年的诅咒。
「少爷,『水月街』到了!」车夫喊道。
「别进去,在街口停就行了!」湛离急忙直起身子。
「阎福,停在街口。」阎天痕敲敲车厢板。
马车停住,阎天痕倾过身替她打开车门,一阵淡淡的麝香扑至她鼻尖,她失魂怔忡了一瞬。
贵公子的味道闻起来就是不同凡俗,不像她身上,只有酱菜的气味。猛然意识到两人之间这样靠近,很可能也让阎天痕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她慌乱地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飞快地跳下马车。
「阎公子,多谢。」她微微弯腰,朝敞开的车门致意。
「不用客气。」他深深看她一眼,拉上车门。
车夫一声低叱,将马车渐渐驶离她的视线。
湛离目送着马车走后,低下头,看着脚上的绣花鞋,上面绣着蝶恋花,她的心彷佛在水上漂荡、漂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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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逐云街」。
在经过宋家门前时,阎天痕特意掀开车帘看了一下,大门前几个仆役正在清洗着碎片和酱汁,空气中仍飘着淡淡的酱菜香。
往前走到街底,就是宇文墨的宅第,他和宇文墨从小就认识,而宇文家曾经两代都当过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有一套精湛的家传剑术,所以,他和宇文墨在一起时就是比武弄剑。
「你今天来得太迟了,吃我一剑!」
一进天井,凌厉的剑气立刻冲向阎天痕的面门,阎天痕举剑去挡。
两剑相击,迸出火花。
「太狠了,差点死在你手里!」阎天痕挡开那一剑,挑了一个漂亮的剑花。
「敌人要袭击你,可不会先打招呼的。」长剑再次向他刺去,疾若旋风。
阎天痕侧身避开剑锋,举剑迎战。
「今日为何来晚了?」在一招招的交手中,宇文墨偷空问。
「遇上一个人。」阎天痕提剑抵挡宇文墨快疾的剑招,无暇分心。
「谁?」
「湛离。」
「那是谁?」
阎天痕一分神,动作有些迟疑,宇文墨的剑尖蓦地刺进他的右肩!
「呃!」他闷声痛喊。
宇文墨立刻收剑,冲上前检视他的伤口。
「天痕!有没有怎么样?」
「还好刺得不深。」阎天痕侧头看了一下右肩,鲜血染红了半个肩膀。「小伤而已,不碍事。」和宇文墨切磋剑术这么多年,难免会意外受伤,所以两个男人都是见怪不怪。
「你怎么会分神呢?还好我不是对着你的咽喉刺,否则还得了。」宇文墨从怀里取出一小罐药粉,轻轻倒在他的伤口上。
阎天痕也有些意外,为什么宇文墨问到湛离时,会让他失神了一瞬。
「湛离是谁?」宇文墨敏锐地观察他的反应。
「就是和我们阎家有世仇的湛家姑娘。」他慢慢把剑收进剑鞘里。
「啊?」认识了阎天痕五年,宇文墨不会不知道这件「翠微镇」上人人都知晓的事。「你们碰见了?发生什么事了吗?听说湛家是开酱菜铺的,一个卖酱菜的姑娘应该没本事打得赢你吧?」
阎天痕白了他一眼。
「人家有名有姓,别老是卖酱菜的、卖酱菜的喊。」他把剑放在石几上,在旁边坐了下来,倒杯茶水润喉。
「你对人家湛姑娘倒是挺好的!」宇文墨凉凉地瞅着他笑。
宇文墨是继阎天香之后,第二个说出同样的话的人,阎天痕听了颇不以为然。
「我对任何人都是一视同仁,没必要因为她姓湛就特别对她不好吧?」他暗暗地想,自己的反应真有那么明显吗?
「可是我也没见你把哪一个姑娘放在心上过呀!」宇文墨兴致高昂地看着他。「从没听你提起过哪一家的姑娘,几家有可能跟你家联姻的姑娘你也都没兴趣,可是这位湛离姑娘居然可以让你在对剑之中分神,倒是挺新鲜的。」
「别想太多了,那是因为我们两家之间有一个牵扯了几代的诅咒,遇见她自然有些不同的感觉。」
「什么感觉?说来听听怎么样?」宇文墨上身往前倾,摆出一脸三姑六婆的标准表情。
「烦,很烦,就是这样。」他拿手巾压住伤口,试着尽快止血。
「是吗?」宇文墨的表情充满了怀疑。
「你爹娘好吗?」阎天痕想转开这个话题。
「他们好得很,整天含饴弄孙,好不快活。倒是你爹娘好吗?」他故意反问。
阎天痕当然听得出宇文墨话中有话。
「他们最近忙着天香出嫁的事。」
「噢……」宇文墨十分同情地叹了口气。「没办法,当儿子的不娶妻生子,他们老人家只好寄望在女儿身上了。」
「别说这个了。」提到婚事,阎天痕就显得有些厌烦。
「爹、爹──」
宇文墨的一对小儿女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全都一头栽进宇文墨的怀里笑呵呵地撒娇。
「快叫阎叔叔!」宇文墨疼溺地拍拍孩子的头。
「阎叔叔──」五岁和三岁的小娃儿转过来直奔向阎天痕。
「好乖。」两双环抱住他的可爱小手,那么温暖柔软,让他备感温馨。
「阎叔叔受伤了,你们可不要太用力。」宇文墨出声提醒。
「流血了,宝宝吹,吹吹就不痛了!」五岁的小女娃朝他肩头的伤口用力地吹气。
阎天痕被宝宝可爱的模样逗笑了。
愉悦的气氛触动了他的心绪,他似乎也真的该娶妻生子了,阎家一脉单传,爹娘早就有抱孙的念头,只是他从来没有积极过。
问题是,就算他动了念,也没有对象。他虽然见过不少闺阁千金,但却不曾把任何一张脸放在心里过,唯一让他清清楚楚记住的一张脸,竟然是湛离。
他苦笑。湛离是最不可能成为他妻子的人选,他找不到任何一点两个人相配的地方,家世背景姑且不论,横在两家之间的可怕诅咒才是最大的麻烦……
忽然间,他怔住了,讶异自己为什么会细细思量起他和湛离之间的可能性?
不可能吧?
他不可能对她……
第四章
湛离在榻上夜不能眠。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失眠。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眼睛一闭上,就看见阎天痕俊朗的眉骨、挺直的鼻,和总是似笑非笑的薄唇。
怎么回事?她不该一直想着他的。
她微微侧过脸,那双藕色的绣花鞋静静躺在窗台上,月光淡淡地映照着鞋面上的蝶恋花。
他只配娶那样的妻子。
耳际彷佛又听见他温柔磁性的嗓音,又彷佛闻到他身上好闻的麝香味。
疯了!疯了!她一定是疯了!
湛离猛然拉起被子紧紧蒙住自己的头。
他是阎家的人,她不能想他!即使想他想到心都化了,他们也不可能有任何结果的……
裹在被窝里的身躯渐渐发热起来了,她闷到快要不能呼吸,恍恍惚惚地推开被子,轻轻拭去额上的细汗,汗湿的身子接触到冷空气,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就这样,在冷热交替侵袭下,她迷迷糊糊地入睡了,但是一夜寤寐辗转,睡得很不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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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第一道光线穿过窗棂,柔柔投射在湛离的床头上。
湛离被刺目的阳光唤醒。
她翻了个身,发现四肢酸痛,头昏目眩。
「糟了,我不是病了吧?」她难受地撑起身子,披上外衣坐到梳妆台前,倒了一杯冷水润一润干哑的喉咙。
当她不经意地扫视过镜面时,赫然大惊!镜中的影像是她没有错,但是苍白的脸上为何布满了红色斑点?!
她扑到镜面前,仔仔细细地瞧个清楚。没有错,她的脸上竟然长出了一点一点的红色斑点!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她惊慌地摸索着自己的脸,浑身剧烈颤抖。
「娘──娘──」她急切的呼唤中带着几乎恸哭的恐惧。
「怎么了?一大清早叫得这么大声,吓死人了!」湛大娘推门进来,一边还在抱怨着,但是当她看见湛离脸上的异状时,也不禁失声惊呼。「阿离!妳的脸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娘──」她吓慌了,骇然失措地抓住母亲的手。「昨夜洗澡时还没有的,可是刚刚一起床就发现是这副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