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愧疚,有感激,当然也有日积月累堆砌出来的喜欢,怀了他的孩子,她很意外,可是并不后悔。
来好婶轻拍着子榆的背,听她继续说。“只是,他的家人不喜欢我,最疼爱他的奶奶更是讨厌我;在他家,除了佣人,大家都忙,没人会和我说话,只有他奶奶每天对我冷言冷语和永无止境的嫌弃,啊,我真的觉得活得好累好累……”
“你爸是不是又到他家去乱了?”
“上个月五号来找我借钱,我给了他一万,好久没看到人了。”
“你爸怎么这样!三番两次上慕家去要钱,这样你要怎样在慕家过生活,人家怎么会看得起你!都是阿嬷不好,没把你爸教好,拖累了你。”
来好婶一想到她那颓废的儿子,不禁悲从中来。也难怪子榆的妈会受不了而离家出走。唉,她不敢,真的不敢再往下想了。
子榆最怕看见阿嬷掉眼泪,那会让她觉得心被撕扯成两半那样疼痛,却也会激发她的斗志;她发过誓的,她会保护从小照顾她长大的阿嬷,所以她用手擦掉阿嬷的眼泪。“阿嬷,不要哭,我们不要再想这些伤心事了,我会听你的话把宝宝生下来,乖乖等慕风回来。”
来好婶望着自己苦命的孙女,很是心疼。
“人家说女人是菜秄命,相信阿嬷,你忍耐下去一定会有代价,慕风一定会回来,等他回来,你的日子就会好过了。”
“好。”她答应着。
来好婶从围裙里掏出一百元,递给她。“既然人都出来了,去阿华那里买碗红豆汤来喝,瞧你水肿得多厉害。”
为了不让阿嬷担心,她接受了阿嬷的好意,去卖汤圆的摊子喝红豆汤,可是喝在嘴里,却是咸的。
原来眼泪往肚里吞是这么回事,在那一天,她便全懂得了。
她不能哭!
因为她要保护阿嬷,还有肚里的宝宝,如果她撑不下去,哭了,便会有三个人哭。
她不想再过那种哭哭啼啼的日子了。
所以,喝完红豆汤,她回阿嬷的鱼摊,讲了几个笑话给她听,然后带着笑容和她道再见。
“唉,我哪里会看不出来她在强颜欢笑,为的就是怕我担心,她真是个贴心的孩子。时光过得真快,这一切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可如今,欢欢都六岁了。”
慕风听着这些他不知道的事,拿起白开水慢慢喝着。如若不是如此,怎能平复心中对子榆的亏欠。
来好婶替他续杯,继续说道:“我记得那天她虽笑着回去,可那个晚上,我就接到你妈妈打来的电话,说我们家子榆因为贫血在你家浴室洗马桶的时候昏倒,头撞到地板,已经被送到你家的德昌医院去。我赶过去的时候,孩子早产,剖腹产是个女婴,已经被送到保温箱了。子榆的头上缝了八针,我去看她的时候,她麻药还没退,我看她肚子和头上都是伤口,一个人孤伶伶地躺在床上,你家却没有一个人站在她床边。我忍不住哭了起来,实在很想破口大骂,可是我没有,我忍下了,一直忍到你的爸妈出现,跟我说对不起。”
说到这个伤心处,来好婶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我对你的爸妈说:“我等这句对不起等了一个晚上,足足四个钟头,你们对她的忽略也未免太彻底了吧?如果她一直醒不过来,你们要怎么跟我交代?怎么跟慕风交代?”
你妈妈跟我解释:“亲家阿嬷,你不用担心,我们问过主治医师,子榆打了麻药还没退,才会到现在还没醒来。我们一听到消息就马上从台北赶过来,只是先到医生那里了解状况才过来这边,我们不是不关心。”
“因为你妈妈看来很着急,所以我相信了她。后来,我接到一通警局打来的电话,听到你爸妈承诺会好好照顾子榆,我就离开医院,赶赴警察局。”来好婶一阵苦笑。“那个晚上真是热闹,子榆剖腹产女,她爸爸却酒驾肇事,把个老人给撞死了。”
“后来呢?发生什么事了?”慕风问。他直觉后来发生的事一定和他的命运息息相关。
“后来就是赔偿、打官司这类的事情。其实我当时真傻,就算我赶去警局也没用,我哪有钱和能力去处理他闯下的大祸;就连小榆和你结婚他坚持要收的聘金也被他拿去赌光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后来他去求小榆,求慕家所有他认为可以帮他的人。
最后你奶奶答应出面解决,条件是子榆要答应把孩子留下,签好离婚协议书,编个说辞写封信留给你之后悄悄离开,还要签下保密协定:永远不说出这个秘密。她说她受够了和我们叶家的任何一个人再有任何牵扯。最后子榆同意了,可是她坚持要带孩子走。
你奶奶考虑了几天,后来也答应了;她也确实遵守了约定,解决了子榆爸爸留下的烂摊子,所以子榆也签下了所有你奶奶要她签的所有文件。走前,你奶奶给子榆两百万,说是让她养孩子用,子榆拿过支票却没有带走,她把支票放在你们家神桌底下的抽屉夹层,然后我们就收拾行李离开了基隆,来到这里。”
慕风抱着头。
天啦!真不敢相信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来好婶继续说:“唉,我想,我们走得真是够远了,远到连子榆的爸爸都找不到我们。后来,听说他得了肝硬化,死在你家的医院里。他的后事还是你妈妈偷偷帮忙处理的。唉,说到底,我们终归母子一场,有机会帮我谢谢你妈妈。只是,他走了也好,大家都解脱了。”
慕风红了眼眶,跪在她面前。“阿嬷,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我答应过你,会好好照顾子榆的,却让她的人生变调成这样。”
“哎,这怎么能怪你呢。”来好婶拉起他。
“我也不是怪你奶奶,毕竟有几个正常的家庭受得了子榆的父亲常常上门这样闹呢?但是阿嬷老了,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可以陪在子榆身边。
她才二十五岁,身边已经有个六岁的女儿,你想想,她还有很长、很长的人生路要走,我实在不敢多想,她一个柔弱的年轻女孩要怎么过她的下半辈子。我不敢劝她改嫁,怕人家不能接受欢欢。可我又不能叫她回头,你那个家要叫她怎么回去呢?也许,这个难题,阿嬷得交给你来处理了。”
“阿嬷,我知道我该怎么做,只是请你帮我,千万别再跟子榆偷偷离开了。我七年前承诺过你的事,我再次跟你保证,我会做到的。”
“好!阿嬷就再相信你一次,希望你不要让我这个老人失望才好。”
慕风点头。“我明白。”
“好啦,东西赶紧吃一吃,免得小榆回来问东问西,我们不能让她知道我今天告诉你的事,她会生气的。”
慕风听话的开始吃起花生糖,只是不知怎地,吃在嘴里总有种苦涩的味道。
他在四点多离开子榆的住处,独自开着车在附近的街道绕。他不知道子榆心里怎么想,但他确实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就是他不能、不愿、也不想放手。
可能是危机意识使然,子榆早早下班赶去接孩子;依旧是危机感作崇,她竟然有点担心欢欢昨天接收了慕风一大堆礼物,心里会偏向他,她今天竟破天荒开口问:“今天想吃什么?妈咪请客。”
“妈咪,你今天中奖了哦?”
“没有啊。”
“今天不是欢欢的生日吧?”
“不是啊。”
“是你的生日吗?”
子榆摇摇头。
“那我们为什么要在外面吃?”
她那稚嫩的反问,教子榆听来鼻酸。
不过就是在外面吃顿饭,孩子还惦念着是不是特殊节日。欢欢原本可是慕家的千金小姐呢,当年坚持要孩子跟着自己,会不会是种太自不量力的决定?欢欢跟着她是不是得到了最好的照顾呢?
第4章(2)
“妈咪,你都没有听欢欢说话!”
子榆蹲了下来,和女儿平视。“对不起,欢欢公主,请问,你想好要吃什么了吗?”
欢欢举起手来宣布:“我要吃虱目鱼粥和虾卷!”
子榆听了,不觉像泄了气的汽球。
欢欢还很欢乐的说着:“我还要加很多、很多番茄酱!”
子榆闭上眼睛。这几样食物她能不碰就尽量不碰,因为怕勾起不想忆及的往事。
可教她最为难的就是这孩子长得像慕风也就罢了,竟连爱吃的食物都一模一样,着实让她有着深深的无奈。
“妈咪,不可能吗?”欢欢小声询问。
子榆轻轻吐了口气。“当然可以。我们走吧。”
母女俩找了一家店,点了欢欢指定的食物。
她看着欢欢开心地在虾卷上倒了番茄酱,让她忍不住想起第一次和慕风吃虱目鱼粥和虾卷的往事——
那年,她高二,考完期中考正要放学回家,突然被人喊住,“叶子榆,站住!”
她没理会,继续往前走。
可是,很快地就有人拉住她的书包,不让她走。
她用力抢回自己的书包,转过身,看见和她同班的戴雪燕。
“什么事?”
站在雪燕旁的慧华说道:“什么事?你还在那边装无辜咧,真是恶心!你锋头很健嘛!又是网球社选手又是模范生,自以为了不起喔,知不知道我们雪燕姐老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眼睛不舒服应该去挂眼科,不是找我。”冷冷说完,她就要走。
有人拉住她的头发不放,她冷静低语:“放手。”
“我话都还没说完呢,你跑什么跑!”抓她头发的是戴雪燕。
“我们没什么好讲的。”说完,她用力往雪燕的肚子一踹。
雪燕痛得叫了出来,一群女生围上去对子榆一阵痛殴,雪燕站在一旁看着,警告她:“离慕风远一点,否则我天天找人打你一顿!”
“住手!”喊的人正是慕风。
“喂!这么多人打一个是在干嘛?走开走开!”慕风一下拉开那些围殴子榆的女孩。
“你不要管这件事,这是我跟她的恩怨。”雪燕说。
此时,慕风已经看清楚原来被围殴的是他网球社的明星球员叶子榆。
“她要不是在教室K书就是在网球社打球,她跟你会有什么恩怨?”
“总之,你不要管啦。”雪燕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对慕风告白。
“好啦,雪燕,看在我的面子上,算了。”
“不成!”雪燕坚持。他的袒护让她更生气。
“不给慕风哥面子哦?”他低声对从小跟在他身旁的小跟班说。
雪燕赌气地摇摇头。
“好吧!那我在这里正式宣布,我要追叶子榆,以后她就是我罩的人,你们谁敢欺负她就是跟我过不去。各位现在明白了吧?”他边说边拉起子榆。
雪燕气得发抖。“走!”
一群人都走光了。
子榆拍拍身上的灰尘,捡起书包,重新挂回肩上,走了。
慕风跟上她。“喂!不是吧,我刚帮你解危耶,你起码该谢谢我吧。”
她不以为然地说了句:“多事。”
“唔,火气很大喔,不然你说说看我是怎样多事。”
子榆停了下来。“你干嘛骗我说球拍和社团桌上的鲜奶是给球员的福利?让人家误以为你对我有意思,惹得戴雪燕狂吃醋,才会每天找我麻烦。”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这个美丽的误会我看是很难解释清楚了。既然你说这个麻烦是我替你找来的,不如我们将错就错,就当作是真的一对,那么,大家也就不敢动你了,你又可以回复你原本平静的日子了,你看怎么样?”
“老实说,很烂。”她说,可是又忍不住笑了,真没想到他会想出这么可笑的馊主意。
他笑着,还是走在她身边。
她提醒:“我们住的地方是反方向,不顺路。”
“我知道。可是老羊今天没来,我没人陪怪无聊的,不如我陪你回家。”
“不要。”
“别那么拗嘛,我刚救了你耶,你都不必回报一下喔,很没义气耶。”
“我不想那么早回去。”
他眼睛一亮。
“我也是耶!还有,我饿了,你知道哪里有好吃的东西吗?陪我去吃点东西?”
“好吧,我知道有一个卖虱目鱼粥和虾卷的摊子,东西好吃又便宜,我请你吃,我们就算扯平了,互不相欠了喔。”
“随便,你高兴就好。”
他们一前一后的走着,走到座桥上。
子榆站在桥上望着快要落下的夕阳,久久都不说话。
“在想什么?”慕风问。
“我最喜欢站在这里看夕阳了,每次我都提醒自己,一定要努力看个够,因为,只要高中一毕业,我就要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你要到哪儿去?”
“我要考上大学,将来当个室内设计师,然后找个住的地方,接我阿嬷和我一起住,然后晚上打工,白天读书,永远……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真教人佩服。原来你都计划好将来要走的路啦。”可他对将来却还是浑浑噩噩呢。
她脸一红。
见鬼了!她干嘛跟他说她心底的秘密。
“走吧,你看到没?有很多人排队那家,就是那里了。”
正要走。慕风拉住她。“你看,有人在画素描耶。”
“那又怎样?”
“我们请他画一张怎么样?”
“那要付钱的。”
“帮他开市一下啦,天都快暗了,都没人捧场,让艺术家饿肚子是很不仁道的。”
“你不是也饿了?”
“我可以等。让他赚一笔,也许他的晚餐就可以更丰盛喔。”
因为喜欢他的说法,她答应了。
他们就站在那里,让画素描的街头艺人帮他们画了一张素描画。
画里的子榆穿着水手制服,短发随风飘扬,慕风看着她,两人相视而笑。
“这张画给你。”
子榆摇摇头。“带回去会被我爸骂。”
“我真喜欢这张画,既然你不要,那我带回去了。”
“嗯。”
“走!去吃饭。”
他们跑下斜坡,来到阿香食堂。
“香姨,请给我两碗鱼粥,和一份虾卷。”子榆忙着点菜。
慕风也没闲着,看见一张大桌子上有各式各样的小菜,他每样都拿了一碟,不知不觉整张桌子都放满了。
子榆看了,有点担心自己的荷包。
“拿这么多菜,你吃得完吗?”
“我们不是两个人吗?”
可她吃一碗粥就饱了,随后想想,算了,钱不够再来帮香香阿姨洗碗抵债吧。
像是看穿了她的烦恼,他拿了一张千元大钞给老板娘结清了帐。
“不是说好了我请客吗?”
“请人家吃东西要有诚意。”
“怎样叫有诚意?”
“至少要亲自动手做,才叫诚意嘛。你得花点脑筋想想,要做什么给我吃。”
她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无非是为了不想让她心里不舒服,她心里不觉有一块地方松了,他竟那么不着痕迹,第一次一起吃饭,就走进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