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整整两个礼拜,他音讯全无。我心想,好吧,这次就真的这样完了。说归说,我每天都在想他,担心他有没有专心念书,有没有好好吃饭,在学校有没有给人欺负。但我还是只能告诉自己,全都结束了,再想也没用。然后又有这么一天,简讯来了:『我很想你。是普通德〈的〉想,不是那种想。我们和好好不好?』光是这句话,已经够我一整天心神不宁了,差点一路滚下教室楼梯。但是我没有勇气马上回,又拖了几天,他每天来简讯,都是一些『你好吗』,『你不李〈理〉我了吗』,『我很难过』之类的。
「如果我一直忍住不回电,也许一条老命还留得住,偏偏我好死不死在第七天的时候回电了。结果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找我回去吗?因为他第二次月考又是鸦鸦乌,他那个不闻不问的妈妈终于抓狂,扬言要把他丢去美国当小留学生,他不想跟那个贱……见仁见智的女孩分开,所以要我回去帮他补习。」
「好过份!那你就不要理他嘛。」
千秋苦笑:「我要是做得到,今天就不是恶鬼叶千秋,而是千秋大仙了。别的不说,我第一个就不希望他去美国,更何况他那样苦苦哀求,我怎么可能拒绝得了?他说:『我没办法接受你的感情,但我希望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所以我跟你讲过很多遍,只要一听到『就算不能在一起还是可以做好朋友』这句话,你最好马上转头逃到圣母峰顶上去。这句话是陷阱,让人生不如死的陷阱。」
「……」
千秋嘴唇微颤,过了一会才继续说下去:「总之,我们又恢复上课了。可是情况已经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再也没办法像从前一样。只要我在讲课的时候,身体跟他稍微靠近一点,他马上就会往后退,那种态度真的有够伤人。我火了,干脆跟他保持二公尺的距离上课,作业就放在大桌子上用推的给他,他写完再推回来给我改,气氛僵得不得了。
「因为他功课一直没进步,我就给他义务加课,不收钱,但他总是爱上不上。我不止一次问自己,何必呢?他既然不领情,我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况且我自己也是有课业要顾的。但是每次决心辞职,事到临头总是说不出口。讲了半天还是那句话:我不忍心他孤伶伶地被送去美国。
「而且,偶尔下课的时候,他还会对我笑一笑,感谢我的辛劳,这种时候我的决心马上就会消失。每次都是这样,他对我冷淡我就痛不欲生,当我快到忍耐极限的时候,他的态度马上就会神奇地好转,让我觉得一切都还有希望,认为他对我毕竟是有感情的。直到最后我才知道,这一切都只是他操控我的手段罢了。哼哼,这年头的国中生啊,可真不是盖的。」
的确很恐怖。小翎咬紧下唇,感到心口一阵荒凉。
「有一次他又逃学跑去约会,让我等了快四十分钟,打手机也不接,我给他夺命连环CALL,他干脆给我关机。我翻出他的通讯簿,打到那个女生的手机叫他听;我对他说,要是他再这样,我只好跟他妈妈告状。二十分钟后他回来了,我拿出测验卷叫他写,写完后拿过来一看,考卷上密密麻麻,重复着同样的三个字:『死变态』。我拿过另一份考卷,在上面写了六个大字:『没人要的小孩』,然后我就回家了。」
看到小翎一脸快要窒息的表情,千秋苦笑了一下:「不堪入耳,是不是?恐怕你得忍一忍,精彩的还在后头。如果我不是那么贱,这件事当天就结束了,偏偏到了晚上,我的良心又开始发羊癫疯。我一直想,小孩贪玩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干嘛那么生气?甚至对他写出那么残忍的字眼?他长期被母亲冷落有多痛苦,我不是最清楚的吗?怎么可以在伤口上洒盐?所以我发了简讯跟他道歉,还跟他说,如果他没空补课,我明天会把测验卷的详细解答mail给他,叫他一定要读。他很快就回复了,六个字:『王八蛋,你去死!』
「那时候我还以为我心跳停了,等恢复以后,我非常神速地拨电话给他妈,还没开口,那位大明星就告诉我,她刚才打电话去把她儿子骂了一顿,因为听说他很爱玩;也就是说,佳沅一口咬定我真的告了状,才会那样回我。搞了半天其实是那位只会串门子玩股票的奶妈,熊熊变得尽忠职守起来,还顺便批我教书不认真。结果我就这样被开除了。」
「你没跟佳沅解释?」
「哦,算是有吧。我写了封信给他:『我告诉你,去告状的不是我,是你奶妈,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被开除了,以后你的事跟我一律没有关系,我对你再也没有兴趣了。还要恭喜你,你妈终于想起你这个儿子了,不然我还以为你是路边捡的。』
「这……这不叫解释吧?」
千秋耸肩:「随便,反正我不想管了。我自己的成绩一落千丈,跟同学的感情也受到影响,搞得一团糟。就在我好不容易稍微有点振作的时候,我居然收到一个msn讯息,是他女朋友寄来的,问我要不要跟她交往。」
小翎大叫:「太扯了吧!有没有搞错?」
「我也是这么想。我问她,她不是认为我是同性恋吗?她说那只是气话,我这么帅的人应该不会是同性恋,就算是,她觉得她应该可以『帮助我』。我又说了,她不是跟佳沅在一起吗?她说佳沅的妈妈不喜欢她,而且佳沅太幼稚,她有点受不了,想换换胃口。我说佳沅一定不肯跟她分手,她居然说那就先秘密交往,等佳沅出国,我们就可以正式在一起了。」
「真恶心!」小翎气愤不已:「你有没有叫她滚开?」
「我当然想,但是我又想到,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这次机会,让佳沅好好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呢?」
「你是说……」
「我答应她了。陪她混了两个礼拜,每天传一堆恶心叭啦的讯息跟短信,然后等两个礼拜过后,我把她跟我所有的谈话纪录,还有用手机拍的亲密合照,全部打包寄给佳沅。」
越来越丑陋了??小翎真想夺门而出。
「接下来当然就是一阵鸡飞狗跳,佳沅动手掴那女生耳光被告到派出所,一堆记者整天追着他老娘跑,这我还是在报纸上读到的。然后他奶妈急着打电话给我,说佳沅关在房里不吃不喝,求我去劝劝他。我心想事情是我造成的,叫我去不是火上加油吗?可是我又开始担心,他本来就很偏食,已经在营养不良了,要是饿出病来怎么办?所以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他的房间乌七嘛黑的,他就趴在床上,整个人裹在棉被里。我站在他床边,小心翼翼地跟他说,我只是不想他再被那个女人欺骗才做这种事,并不是存心伤害他,他尽量恨我没关系,但是他没必要伤害自己,毕竟他的人生才刚开始。他当然是理都不理我。我早知他会是这种反应,所以打击没有想象中大,但是我决定要跟他说个清楚。我说:『你可以讨厌我,可以拒绝我,但是你没有权利不让我爱你!』这时他把棉被一翻,抬头像要吃人一样地瞪我,说了一句话。猜猜他说什么?『我就是不爽被你爱,怎么样?花痴死玻璃!』」
真是够狠啊,小翎不禁叹息。
千秋呼了一口气:「我常常在想,人的心到底能承受多少伤害?撑得过几次打击?一次又一次,我都快算不清楚受伤的次数了,为什么还是不开窍?最恐怖的是,每当我以为已经到底了,真的要结束了,却总是会再度陷到更深的地方去。冷静的时候,我会问自己,我毁了一个孩子刚要开始的人生,也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糟,到底有什么好处?反省归反省,我却从来没有真正觉悟过。」
「那,佳沅应该是被送去美国了吧?」
「去了啊,可是待不到一个学期又回来了。适应不良。」
「你怎么知道?」
千秋露出扭曲的笑容:「他告诉我的。」
「什么?」小翎睁大了眼:「你们后来又和好了吗?」
「不完全是。」千秋的笑容扭曲得更厉害了。
「快说啦,不要卖关子!」小翎催促着。
「跟他彻底决裂以后,我醉生梦死了一段时间,后来总算稍有长进,又开始恢复正常生活。千不该万不该,某天我一时兴起,居然又想要上天堂。」
「游戏吗?」
「不是,是去见耶稣──废话,当然是游戏。以前佳沅太爱玩天堂荒废功课,我为了纠正他,干脆陪他一起玩,约好一天只能玩多久,看看时间到了,我就跟他PVP(注:比武),如果他输了就得乖乖下线,大部分时间都是我赢,不过他还蛮喜欢这种玩法的。分开后我有好长一阵子没上去,想想点数还有剩蛮可惜,就想一次用完算了。没想到一上去,竟然他在线上。我那时忍不住想,他为什么又上来了,不怕我看到他吗?莫非他根本就在等我去找他?」
「呃……想太多了吧?」
千秋苦笑一声:「是啊。总之从那以后,我养成习惯,一上线就去看他的动静,当然是换了角色。他的称号居然是『美眉照过来』,真是个小色胚!有一次我借故找他哈啦,听到他提到人在台湾,让我很疑惑。日子久了,我越来越按捺不住,想跟他好好谈谈问个清楚,又怕他对我会有防备,所以决定换个更容易接近他的身分。」
「什么样的身分?」小翎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不是要『美眉照过来』吗?我就给他一个美眉啊。」
「千秋!」小翎大叫:「这样很缺德耶!」
都已经吃了这么多亏还不死心,连这种低级招数都用上,这家伙比他还不受教!
「我知道,可是我告诉自己:『这是非常手段,我只要确定一下他过得好不好就行了。』所以我创造了另一个角色,种族是最漂亮的白精灵,性别是女生,还告诉他我跟跟他同年。我不想取太女性化的名字免得恶心,就用了一个ID叫做『长秀』。很好听吧?」
「这不是重点!你跟他说什么?」
「反正就是约他一起打怪,称赞他很风趣之类的。他很高兴有女生找他,我们就聊起来了。」
「聊得开心吗?」
千秋微微一笑:「不是我夸口,以我的本事,要抓住他的心太容易了。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是全世界最爱闹别扭的小学生,还不是二十分钟就给我收服了?」
「是,恭喜你了。」小翎觉得很无力,网络上谎报性别的人虽然很多,但是这样别有用意接近一个不知情的人未免太……
「总之我们就每天一起练功或者守城,大部分时间还是在聊天,过得非常开心,就像当年那个女生还没介入以前一样。我假装说我很想去美国游学,他就回答我说,他之前在美国待了一阵子又回来了。问他为什么那么快回来,他说去美国之前发生很多不愉快的事,心情很不好,到了那边又不能适应,他妈就把他送回来了。然后我就自然而然地问他,之前到底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
「一开始他当然不愿意讲,支支吾吾地。我并不想逼他回忆不愉快的往事,但是又很想知道他真正的想法,所以就放慢速度,一步一步引导他说出来。我永远也忘不了,坐在屏幕前一面读一面发抖的心情。我很小心地问他,被一个男生喜欢上是什么感觉,他说:「超级恶心。』」
小翎长叹一声,为什么永远只能得到这种回答?
「我明明有心理准备,一看到那两个字还是觉得脑袋快爆掉。我无怨无悔为他付出两年,他的感觉却只有『恶心』而已?幸好是网络交谈,他看不到我崩溃的样子。然后我又一副跟我无关的口气问他,既然恶心,为什么不立刻把那个家教开除掉?他却又支支吾吾半天,给我一堆借口,说什么我教得不错啊,其实做人也还好之类的。真是笑话!
「我忍着气告诉他,今天一个女孩子如果遭到性骚扰,事后又跟色狼来往的话,性骚扰是绝对告不成的,他既然认为家教恶心却又留下来继续教,那他就没资格抱怨家教的不是。这小子也真够机警,立刻问我:『你怎么懂这么多?是不是念法律的?』」
小翎大惊:「露馅了!」
「这点小事哪难得倒我?我说:『你健忘症啊?我才国二欸。我姐姐是念法律的,常常在家里碎碎念一堆法律用语,所以我才知道啊。』总算是把他唬住了。然后他说他没有要告家教,只要家教不要对他做一些奇怪的事,他还是可以给他教。说得好象他给我多大的恩典一样!」
「那你怎么说?」
「我当然是晓以大义啦,跟他灌输一大堆:同性恋并不是罪过,只是喜欢同性;也没有什么恶心的,跟一般的恋爱没两样。那位可怜的家教自己也知道不能爱上他,只是喜欢上了又有什么办法?也许有时会忍不住做出一些怪怪的事,但并没有太过份,他也没有受到什么实际伤害……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我知道是犯法的。但是人总有权利为自己辩解吧?」
这不叫辩解,这是强词夺理!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假装好人耍手段挖人家的疮疤,然后再趁机为自己说话,还让对方以为自己是公正第三者,这也太卑鄙了吧?小翎深深地不以为然,却又不忍开口批评。
「那他接受吗?」
「他就嗯了二声说:『也对啦。』然后就把话题带开。我不想太逼他,就没再追问。之后我们继续联络,他从美国回来以后心情一直很差,烦恼一大堆。他一件一件地告诉我,我就努力为他排解,所以他越来越信任我。每次我都会为欺骗他觉得愧疚,但是只要一看到他在屏幕上留给我一个大笑脸,写:『长秀,谢谢你听我说。』我又会觉得非常满足,甚至还想,只要能陪伴他度过这段低潮期,我就是下地狱也没关系。这件事给我们一个教训就是:话不要讲得太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