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照片,小翎又叹了口气:「我得很努力藏起这张照片,绝对不可以给志恒看到。他现在超爱吃醋,只要我跟别的男生多讲几句话,他就会多心,要是再给他看到千秋的照片还得了?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啦,因为千秋离开以后,我整整一个礼拜没去找他,他快气疯了。可是有什么办法,我那时正在伤心,哪有空理他?最后我只好骗他说我爸在起疑,他才勉强接受,不然真的会圆不了谎。」
望着对方面无表情的脸,他尴尬一笑:「我知道,你一定觉得谈个恋爱弄成这样很没意思对不对?我自己也很清楚。本来以为我只是因为失去千秋太伤心,一时没办法应付他,等我心情恢复就没事了,但是现在情况没那么乐观。我对他只剩友情,只怕是没办法爱他了,搞不好也很难再爱别人。因为真正刻骨铭心的恋爱,一生一次也就够了。」
望着窗外,他的眼神顿时温柔起来:「我曾经跟世界上最棒的男人,一起经历最精彩最刺激的冒险,这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至于其它的事,不需要太计较,平平淡淡地就好,你说是不是?」
他看着对方,期待他表示同意,可惜还是落空了,但他并没有因此放弃。
「有好几次我都做一样的梦,梦到千秋还活着,还在当佳沅的家教。我会去等他下课,然后我们两个手牵手一起走回家。放假的时候我们会去游乐园玩,有时还会充当保姆把佳沅跟一群同学都带去,大家都玩得很开心,幸福得不得了。老实说,真是好郁卒的梦啊,唉。」
拭去眼角的泪光,他笑了笑:「想想也觉得自己实在很好笑,居然以为千秋不存在,还对他大发脾气。就像他说的,反正我活得好好地,何必在乎到底是真是假?问题是我就是没办法忍受自己所爱的人是个幻影。看魔戒三的时候,听到亚拉冈对伊欧玟说『你爱的只是幻影』,真的很想给他巴下去。亚拉冈是很帅没错,但是这句话太过份了。这样不就把人家的心意一口气全否定掉了吗?没有人有这种权利的。
「当我发现连有阴阳眼的人都看不到千秋的时候,我真的抓狂了。我永远没办法并肩走在他身边,不能牵他的手,不能靠在他肩上,这已经够残酷了,如果他真的只是幻想,那我不是不用活了吗?我想,千秋自己一定也很受不了这种状况,所以那时才会做出那种事。
「说真的,每次想到园游会那天的事,我还是会有点不高兴。说得夸张点,总是有种被诱奸的感觉。可是只要再跟我们之间发生的其它事情比较一下,又觉得这其实不是那么重要,毕竟千秋自己也不愿意借用别人的身体碰我啊。我想人就是这样吧,当你真心爱一个人的时候,他的一些错误你就是得试着去容忍,就像他也得容忍我一样。最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幸福的时候总是比生气吵架的时候多,这样就够了。真的,已经够了。」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又沉了下来:「现在问题来了,我老是觉得对志恒很愧疚,好象变成是我拿他当备胎了。刚说了他常吃我的醋,每天心情都不太好,可是我却从来不吃醋。但是话又说回来,就算会吃醋,也不等于就是爱,顶多只是捍卫所有权而已。总之,真的得找机会跟他摊牌了。」
他揉揉额角,看着眼前无知无觉的人,疲倦地说:「说真的,我觉得我讲话越来越老气,好象真的变老了。可是,到了紧要关头,为什么我总是不够成熟呢?为什么我一直受你的照顾,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却走掉呢?」
仍然没有回答,只有呼吸器里传来的微弱响声。
「学长,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小翎再也忍不住,眼泪成串地滴在雪白的床单上。
当他稍稍恢复心情,发奋图强考完期末考后,终于找到机会打电话联络安修平,然而他听到这个消息:在那个「清算日」,安修平翘了重考班的课,跑到他小时候最爱的地方──动物园逛了一天,然后回家吞了四十颗安眠药,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
小翎一次又一次地自问:为什么那一天,他不肯稍微停下来跟学长好好谈一谈?虽说他没有什么能力,也许真的可以拯救安修平也不一定。千秋不是才吩咐过要他多关照学长吗?为什么他马上就失职了?
放寒假以后,他不顾父亲的责问和志恒的抱怨,天天跑医院探望安修平,坐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把自己这段鸡飞狗跳的爱情故事说给他听,希望安修平能像上次一样,对他露出赞许的微笑。然而事与愿违。
他向护士打听过,安修平那个当教授的父亲一个礼拜来不到三次,每次都坐个几分钟就走了。他八成是没办法忍受原本优秀的儿子,忽然变成全身插满管线的活死人。至于他弟弟,一次也没出现过。
安修平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几乎只剩皮包骨,令人心惊。然而表情却是出奇地安祥柔和,不再阴森不再空洞,电力十足的眼睛轻轻闭着,优美的薄唇微微上扬,仿佛正在做着美梦,所有的痛苦折磨都已远离。
这样你就开心了吗?小翎望着那张曾经俊美,现在毫无生命迹象的脸,心中轻轻问着:一定要这样,你才能解脱吗?你没有其它想做的事了吗?
不可能的,自杀的人不可能解脱的。千秋说过,自杀者的灵魂会一直留在死亡的地方,精神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死时的景象,永远留在最痛苦的那一刻。别的不说,千秋只是不小心摔死,就在七星山上困了一年,更何况是自杀的人?
这样是不行的,学长!
小翎紧抓着他的手,大声说:「你一定要醒过来!你身上缠的脏东西,我们可以一起解决,总之你不能就这样死掉!」
这时,旁边的维生仪器忽然哔哔作响,尖锐的声音震得人心慌。小翎急忙按下呼叫铃,没一会儿几个护士跟一个医生冲了进来,开始急救。
小翎当然被赶了出去,只听到一句:「生命迹象微弱,准备电击!」
他站在病房外,觉得自己的性命好象也被抽走一半。千秋走了,安修平危在旦夕,天底下到底还有哪个人是真正了解他的?为什么他就这么没用,永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重要的人离开?
「陈少翎!」
伴随着充满怒气的呼唤,蔡志恒出现在他面前。
小翎心情一沉,勉强一笑:「你不是在上寒假辅导?」
志恒冷冷地说:「早就下课了。我看你是没日没夜待在医院里,连时间都搞不清楚吧?」
「……我待会再跟你说好吗?我学长现在在急救,很危险,我真的没心情??」
「你『总是』没心情。」志恒怨恨地说。
小翎的眼泪快要飙出来了:「你就不能再等个几分钟吗?」
「急救交给医生就好了,你再急也没用。」
小翎高声说:「今天如果换了是你的亲人躺在里面,你会说这种话吗?」
「哦,原来你学长是你的亲人啊!是几等亲?直系旁系还是姻亲啊?」
「志恒!」
这时一个护士走出来:「两位同学,请不要在这里吵闹。麻烦出去。」
小翎只好跟着志恒来到楼梯间,却仍不时伸长脖子向病房的方向张望。志恒看到小翎忧心忡忡的样子,更加火大。
「别看了,这么远看不到的!」
小翎无奈地回头看他:「你在生什么气?」
「我生什么气?你算算你把我晾在旁边多久了?搞不好连我死了你都不知道哩!」
「不要说这种话!」一听到「死」字,他就觉得全身发冷。
志恒有些愧疚,一时没了声音。
小翎知道自己确实冷落了他,一阵心虚:「对不起,我真的很担心我学长……」
「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志恒毫不留情地问。
「我说了啊,他是……」
「再要好的朋友,隔两天来看一看就很够意思了,哪有人像你这样天天来,一来就粘在他床边不动的?又不是他老婆!」
「你想太多了,因为他家人不方便,我帮个忙有什么关系?换了是你一定也会这样做的。」
「也许吧。但是我不会温柔地握着他的手,对着一个根本听不到的人情话绵绵讲个没完。」
小翎顿时满脸通红:「你……」
「我昨天也来过。我站在病房门口,看着你一直对他说话,看了二十分钟,你连头都没回一个。」
「你又没出声叫我……」他声音低得不能再低,这场面还真的颇尴尬。
「我看是你眼里只有你学长吧?」
「志恒……」小翎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我再问你一次,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也再回答你一次,只是学长跟学弟而已。」
「我不信。第一次在学校见面,我就觉得很奇怪,你学长好象特别关心你,还一直追问你跟我有没有上床?」
「我说过,他那个人向来是这样,有话直说。」
「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你是同性恋?」
小翎恶狠狠地说:「这个很希奇吗?早在我高一的时候,就全校都知道了!」
志恒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哦。也就是说,只有他一个人站在你这边,我们其它人都是迫害你的坏蛋了?」
「我没这么说,只是希望你了解学长在我心中的地位而已。」
「既然他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干脆跟他在一起?」
这简直是无理取闹!小翎强忍着气:「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这种关系啊。你以为我是同性恋,就随便哪个男人都好吗?」
「我可没说,是你自己整天做一堆让人误会的事!每次在街上遇到他,你就含情脉脉盯着他一直看,到底当我是什么?」
小翎实在很想吐血:「我哪有含情脉脉啊?」
「在我看来是这样。」
「我是这么靠不住的人吗?」
志恒脸色一僵,思索了片刻。「老实说,从开学的时候起,你就会常常忽然变成我不认识的人;寻宝游戏结束以后有稍微好一点,但我还是完全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最重要的是,你最近老是心不在焉,好象在想另一个人,在我看来就是安修平。讲得难听一点,我认为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小翎只觉胸口如受重击,先是一阵剧痛,然后变得冰冷。志恒的指责,他竟然一句也没办法反驳,只感觉到强烈的罪恶感。
他深吸一口气,下了决心。没办法,虽然时间地点都不对,但也只能趁现在做个了断。
抱着必死的决心开了口:「志恒,老实说,我觉得我们还是……」
话才刚出口,他非常惊讶地发现,他的唇被志恒堵住了。
志恒狠狠地吻着他,好象想连他的灵魂一并掠取。有几个医院员工经过,报以惊愕厌恶的眼神,但志恒完全没注意。
许久,志恒终于放开被他吻得发昏的小翎。「你想说『我们还是不行』,是不是?你真的认为我不行吗?」
「……」小翎呆呆地看着他。虽然经过了这么热情的吻,他却觉得全身发冷。
「我承认,当初要求交往的确是在赌气,刚开始完全是硬着头皮在进行。但是现在,我一点都不觉得勉强,拿起电话总是第一个想要打给你,看到漂亮女生也没有以前那么兴奋了。这几天看不到你,我每天都觉得很不舒服,浑身不对劲。因为我已经爱上你了,真的爱上你了。」
听到这呕心沥血的告白,小翎眼中蓄满热泪,心中也在滴血。
高一的时候,他是多么渴望听到这句话啊!但是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听到呢?
人生最无奈的场面莫过于此:为了自己追求的目标努力奋斗,使尽浑身解数,吃足了苦头,好不容易得到了追求的东西,却赫然发现,他已经不想要了。
事实就是事实,他的心早就跟着另一个人走了。
望着志恒专注的神情,小翎顿时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很残忍的事。为什么他没有在千秋走后立刻跟志恒分手,而是拖到志恒真的对他动情以后呢?他真是个大笨蛋!
「那么你呢?你爱我吗?我知道你以前爱我,但是现在呢?我一次也没听你说过。」志恒急切地想要答案。
小翎张口,却半晌出不了声。这副表情激怒了志恒。
「不要一脸为难好不好?你已经不爱我了,对不对?搞不好你从来就没爱过我,只是在耍我而已!」
小翎为他的怒吼声瑟缩了一下,缓缓地说:「不是的。只是我……我已经没办法爱你了。对不起……」说到这里,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这种说法对志恒无疑是火上加油。「说什么屁话?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就是了?自己移情别恋就直说,不要讲成是我的错!你哭什么?欺骗别人感情的人有什么资格装可怜?」
「是我不好,我一开始就不该答应跟你交往,可是我没有欺骗你,我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志恒眼中喷火,脸孔扭曲,再也不是他当初认识的那个爽朗少年。
「你少来这套。阿Q说得没错,你们这种人最喜欢向正常人出手,只为了证明你们很厉害,然后等得到手就甩掉。反正你们只喜欢天天换床伴,根本不会为一个人定下来,对不对?」
「我才不做这种事!」
小翎看到志恒狂怒的脸,比当初被李诗云背叛还要更激动。他并不害怕,只觉得悲伤和愧疚正在逐渐撕裂他。一个好好的人,居然被自己弄成这样!这笔情债他怎么还得起?
但是他无能为力。他跟志恒就像在跑步,原本志恒远远地跑在前面,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为了赶上他,拼命往前冲,没想到当他回过神来,已经冲过头跑到志恒前头去了,而且他没办法回头等他。爱情是不等人的,时间一过它就是会飞掉,再怎么追赶也没用。除了愧疚,他什么也不能做。
「不然是怎样?是我床上功夫不够好?不够疼你?还是你根本就身边男人多到用不完,不希罕我一个?」
「你小声一点,这样会惊动医院的人……」
志恒放声大吼:「你敢作还怕人家说吗?我为了你连性向都变了,你现在居然跟我说你没办法爱我?你对得起良心吗?」
「呵呵呵,好伟大的牺牲啊。」
冰冷的声音让志恒和小翎同时跳了起来。声音的来源是一个穿着病人服装的青年,形销骨立,仿佛连冷气机的风都可以把他吹走,但是他眼中的火焰却让人不敢正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