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他又恳求。
她瞪他,半响,轻声叹息。“好吧,只能一小杯。”
得老婆大人允许,萧仲齐克开心了,乐呵呵地为自己斟酒,鉴于有双灵透的眼一直在旁边盯着,他果然只斟了五分满。
两人的互动谁也没注意到,唯有温莉莉,深思地看在眼里。
“好,大家干杯!”萧仲齐举高酒杯,带领众人干杯。“祝我们上恒科技营运昌隆,大伙儿年终奖金一年比一年多!”
一时间,清脆的玻璃碰撞击声在室内此起彼落,叶初冬也跟着啜了一小口酒,她不敢喝多,只敢抿一点。
酒过三巡,一群人天南地北地闲聊,从八卦谈到时事,又从时事谈到公司内部的业务,初始叶初冬还能勉强插上嘴,到后来,她渐渐地跟不上话题。
老公和同事们聊的全是业界的消息或专业术语,她听不懂,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也微微僵凝。
总是这样,即便她能用一席色香味俱全的料理收买这些人的胃,却始终无法真正融入他们,他们自成一个世界,而她,是圈外人。
就连原本寡言的温莉莉此刻都在同事的追问下,滔滔不觉地发表看法,而她,只能傻傻笑着,听大家说着对她而言宛如天方夜谭的话。
她静悄悄地走进厨房,收拾善后,又切了几盘水果,她期盼没人注意到她的疏离,因为他们同情的眼神,往往会令她更难堪。
在上海时,甚至有某未婚女同事,单刀直入地建议她一个女人不该老是只窝在家里这个小世界,有机会也要出去开开眼界,否则丈夫会觉得她这个“黄脸婆”很无知,不识趣。
或许正是因为她无知,所以丈夫才从来不跟她说公司的事,反正说了她也不懂。
她其实很希望能分享他在公司的得意与失落身为妻子,她希望自己能成为丈夫的精神支柱。
但她在这个方面,似乎是不及格的……
“我们还可以再开一瓶酒吗?”一道沙哑的嗓音蓦地在叶初冬身后扬起。
她怔了怔,回过眸,惊讶地发现走进厨房的不是别人,正是温莉莉。
她一时有些莫名的慌。“当然……可以啊,柜子里还有一瓶红酒,冰箱里也有啤酒。”
“我看就先开红酒吧,混着酒喝容易醉。”温莉莉建议。“如果喝不够,再来开啤酒。”
“好啊。”叶初冬取下红酒。利落德以开瓶器开酒,然后在倒入醒酒瓶里。
温莉莉观察她的动作。“夫人好像对红酒很有一套。”
“因为仲齐小喜欢喝。”
“夫人常陪副总一起喝吗?”
她摇头。“我酒量不好,不太能喝酒。”
“是吗?真是太可惜了。”温莉莉淡淡地评论,说话的口气听起来仿佛是在叹息
他们夫妻在这方面不能和乐融融地夫唱妇随。
叶初冬胸口一紧,告诫自己想太多了,或许对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副总在家里,应该是个很体贴的老公吧?”温莉莉状若漫不经心地问。
叶初冬戒备地神经紧绷,表面却浅浅一笑。“嗯,他是不错啦。”
“他在公司也很受欢迎呢,所有高阶主管里,大家最喜欢他。”
“我想也是。”别说萧仲齐经常孩子气地跟她炫耀这点了,从各种蛛丝马迹看来,她也相信必是如此。
“所有夫人难道不会觉得有点担心吗?”温莉莉似笑非笑地问。
她一凛。“我不明白温小姐的意思。”
“我有个朋友,也是嫁了个很帅很有人缘的老公,她说男人愈帅,愈会在外面招蜂引蝶,当他的老婆愈辛苦。”
这算是在试探她吗?
叶初冬悄悄对自己苦笑,又来了,每回这种聚餐,最后她总是必须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挑战。
她命令自己不动声色,回温莉莉一朵嫣然浅笑。“你朋友说得没错,嫁个帅老公,有时候真的很辛苦,不过我也有个好朋友告诉我,就把这当做是一种对我的考验吧。”
“考验?”温莉莉意外地扬眉,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坦然回应。
“考验我是不是有足够的智慧当一个善解人意的老婆。”叶初冬继续微笑。“我相信我老公,他不会辜负我。”
温莉莉闻言,眸光一黯,默然注视她。“那就好。”半响,她无意义地低喃一句,接过醒酒瓶,往客厅走去。
叶初冬目送她傲挺得背影,知道自己暂且又通过了一次试炼,但她真的希望,这样的试炼不要再来了。
可惜上天偏偏要跟她作对,正当她以为这晚的聚餐应该可以圆满结束时,忽然传出温莉莉喝醉的消息,同事们商议着谁能够顺路送她回去,萧仲齐当仁不让,挺身而出。
“你们几个都跟她住得远,不顺路,而且你们都喝了酒,只能叫出租车,我看还是我开车送温特助回去好了。”
“可是副总,你也喝了酒……”
“才一小杯,早就醒了。”萧仲齐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望向妻子。“老婆,我先送他们下去,顺便送温特助一程。”
他没给她反对的余地,事实上,当着众目睽睽,她也只能识大体的表示同意。
“好吧,你开车小心点。”
“温特助,你还好吧?你起来。”萧仲齐展臂扶起醺然晕沉的温莉莉,她似是醉到全身无力了,整个人软软地偎进他怀里。
这一幕,刺痛叶初冬的眼。
“我走咯,老婆。”
萧仲齐率先扶着温莉莉出门,其他同事也跟着作鸟兽散。
“真是不好意思,夫人,今天晚上太打扰你们了。”Rose笑盈盈地对她道谢。
她微笑。“不会,欢迎你们以后再来。”
“嗯,有机会我们还会再来的。”Rose点头。
“还来啊?”Jack吐她槽。“你刚刚不是还说不好意思打扰人家吗?”
“夫人做的菜好吃嘛!”Rose气恼的瞪他。“难道你不想有机会再吃吗?”
“想是想,不过我不像某人厚脸皮”
“你!”
两人又是唇枪舌剑,接着,Jack忽地道出盘旋心头已久的疑问。“不过说也奇怪,我们自己部门的同事来就算了,温特助干么也跟着来?她跟我们又不是一挂的。”
叶初冬闻言,不觉竖起耳朵。
“谁知道?”关于这点,Rose也很不解,“听说是副总下班的时候,看温特助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多问了两句,结果就演变成邀请她一起过来聚餐了。”
“是副总主动邀请她的?为什么?他们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了?”Jack口无遮拦。
“你在胡说什么啊?”Rose毕竟是女生,很快便敏感地察觉不对,连忙阻止他。
两人同时尴尬地僵住身子,又尴尬地回头望向副总夫人。
见他们如此窘迫,叶初冬只能表现得更落落大方。“仲齐个性就是这样,他一向很关心同事。”
“是啊,的确是这样,副总是好人。”两人频频点头同意。“那夫人,我们先走咯,晚安。”
“晚安。”
送走一干人后,叶初冬关上门,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屋内,倏时感到一股难以承受的寂寥。
不管仲齐是基于什么理由邀请温莉莉一同前来聚餐,一个男人会主动关心一个女人,就表示他心里多多少少在意着她。
她是总经理特助,脾气很掘的,不好惹。
叶初冬忆起丈夫对温莉莉的评语,芳心无声地沉落。
既然不好惹,他又为什么要去惹她呢?
第4章
“女人真麻烦!”
萧仲齐由衷地吐出肺腑之言,一面夸张地比了个受不了的手势,坐他对面的乔旋看了,忍不住好笑。
“怎么会忽然有此感触?”
不是忽然,是很早以前就这么觉得了。”
“跟你老婆有关吗?”
“除了她,还谁能那么令我伤脑筋?”萧仲齐懊恼地感叹,通常他不在任何人面前埋怨自己的妻子,性格爽朗的他认为那样一点也不酷。男从嘛,该谈的是工作、时事或运动,拉着人碎碎叨念自己的心事简直就逊爆了。
但乔旋是例外,他们从小就认识,几乎可以说是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在乔旋因故被关进少年观护所时,所有同学朋友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他一如既往,拿乔旋当兄弟对待,从此两人更是肝胆相照,一路麻吉到现今。
这些年他在上海为公司开疆拓土,乔旋则在台湾政坛力争上游,两人很少相见,只能偶尔通通电话,写写e-mail,等他回来,乔旋又忙着竞选立委,今天还是乔旋趁行程不空档,顺便踅来他公司一趟,两人才有机会一道在员工餐厅吃顿午餐。
大略交流过彼此的近况后,萧仲齐想起近日老是闷闷不乐的娇妻,忍不住对好友吐苦水。
“我真不明白怎么了,到底我是哪里惹到她呢?这几天回到家,她都不太跟我说话,我都快闷疯了!”
“你这人神经一向就粗,对女人纤细的心思当然是很难摸透了。”乔旋笑着揶揄,从衣袋里取出一盒烟。“来吧,抽一根,解解闷。”
“我已经戒了。”萧仲齐摇头拒绝麻吉的好意。
“你戒了?什么时候?”乔旋惊异地扬眉,想当年,还是萧仲齐教会他当个瘾君子呢。
“都戒好几年了,小冬说抽烟对健康不好,她不让我抽。”
“她不让我抽,你就不抽?这么听话?”乔旋调侃。
“不然呢?”萧仲齐翻白眼。“谁叫我当初一时失策,把管教权奉送给她了。”
“哈哈哈——”乔旋朗笑,说起萧仲齐当时为了把老婆,竟不惜要对方“管教”自己,他至今仍觉得妙,没想到一向高唱自由万岁的好友,也会因爱冲昏头。“你现在该不会后悔了吧?”
“然后悔!”萧仲齐不讳言地承认,只要稍微有点脑袋的男人,谁会为了自己失去自由感到沾沾自喜?“有时候忍不住会想,早知道别那么急着结婚就好了。”
“所以你后悔结婚了?”乔旋意外地问。
“也不是后悔,只是……”萧仲齐蹙眉,很难厘清自己内心复杂的情绪。有时候他真觉得婚姻是个严酷的考验,考验一个人够不够聪明机灵,时时刻刻让心中一座无形的天平两端,保持微妙的平衡。“你呢?你会不会后悔跟叶水晶结婚?”他无法回答好友的问题,只能反问。
“怎么说到我身上来了?”乔旋似笑非笑,将烟盒收起,啜饮一口咖啡。“你也知道,我跟水晶的情况跟你们不一样。”
“就是因为不一样,我才想问。”萧仲齐关怀地注视好友,他知道自己问得太直率了,若是别人家的婚姻隐私,他绝不会肆意探问的,但乔旋是他此生的挚友。
去年,乔旋在电话里通知他自己即将迎娶叶家千金,他很惊愕,因为他明知好友并不爱那个女人。
“水晶说过,她的心已经死了,结不结婚或跟谁结婚,对她而言,都已经无所谓了。”乔旋悠悠地道出妻子的心声。
“可她还是选择了你。”萧仲齐犀利地接口。
乔旋微微一笑。“我很感激她的赏识。”
他们的婚姻并非奠基于爱情,他需要叶家庞大的资金与绵密的人脉支持自己闯荡政坛,而叶家也需要一个足够优秀的人才,为家族搭起与政界沟通的桥梁。
算是一桩互蒙其利的婚姻。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们现在过得很幸福?”
“应该说我们对现况都感到满足。”
满足。
萧仲齐默默地咀嚼好友话中的涵义,这两个字说来简单,其实也不容易,至少他跟小冬,似乎就处在不满足的状态。
“老实说,当初你跟我说要跟叶水晶结婚,我很担心。”萧仲齐涩涩地道出真心话。
“一个只讲条件不讲爱情,只有友谊没有激情的婚姻,真的能幸福美满吗?”
“就算是恋爱结婚,也未必会美满。”乔旋敏锐地接住了他藏在话里的线头。
他沉默不语,谈谈地苦笑。
即使曾经如何炽烈地相恋,激情的火花总有一天会黯灭,到时候,相爱的两个人,要怎么才能长相守?
从前,他绝不会浪费时间思考如此深奥难解的问题,但最近,这念头不时会浮现在脑海,虽然总是一闪而逝,他也尽量强迫自己不去在意。
“总之,女人麻烦,婚姻更麻烦,”萧仲齐下结论,这话题到此为止。
乔旋明白他不想气氛变得太沉闷,很识趣地配合,两人开始聊政治,嬉笑怒骂,嘲弄兼讽刺。
又过了半小时,乔旋得赶下个行程,萧仲齐送他离开公司,经过办公大楼中庭时,两道人影蓦地在花坛后方闪现,他定晴一看,发现是总经理跟温莉莉。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总经理正严厉地斥责温莉莉,而她苍白着脸,咬着唇,纵然感到委屈,仍是挺直背脊听训。
乔旋注意到他目光焦点。“他们是谁?”
“是我们公司总经理跟他的特别助理。”他解释。
乔旋打量他片刻。“你好像很关心那个女人。”
他一愣。“我关心温莉莉?”
“你自己没发现吗?”乔旋意味深长地问。
他惘然。
不要丢下我。
“这女孩子真的太闷了,好内向,一点也不活泼,我看她不适合待在我们家。”
不要丢下我。
“我看,还是把她送回去吧,就跟育幼院讲,我们跟她处不来。”
不要!
“初冬,叔叔阿姨送你回家好吗?你一定很不习惯跟我们一起住,育幼院有院长老师,还有跟你一起长大的兄弟姊妹,你一定很想念他们,对不对?”
可是,你们说过,这里是我的新家。
“你说,想不想念育幼院?”
“……嗯,我想。”
“那送你回去好不好?”
“……”
“你说话啊!不要老像个闷葫芦,这样叔叔阿姨真的会很累。”
“我……”
“送你回家,好不好?”
“好,我要……回家。”
她要回家,这里不是她的家,除了育幼院,她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所以,那就是她的“家”吧?
家,就是可以回去的地方,不是?
可她不能在育幼院赖一辈子,她占了床位,占了社会的福利资源,当她能自力更生时,就该离开。
她被“家”赶出来了,从出生那天开始,她似乎一直在迷路,找不到自己真正的栖身之处。
她这一生,只有唯一一个愿望,就是拥有一个自己的家,这个家,就像她在童话书里看到的那些甜蜜家庭一样,有慈祥和蔼的父母,以及淘气可爱的孩子。
这个家,是属于她的,她也属于这个家,她不必再离开,一颗心无须流浪。
她只想要有个“家”。
“不要丢下我,我会乖的,会听话的,我会变得外向一点,活泼一点,我会……努力变瘦一点,变漂亮一点,会努力讨每个喜欢,所以不要丢下我,不要,不要……”
叶初冬悚然从梦魇中惊醒。
她睁开眼,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意识仍在茫茫地陷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梦境,直过了好一阵子,她才逐渐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