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何故?」莫非她发现他遗漏之处?
下意识的,苏写意揉开他眉间皱折,柔声问:「你见过南疆一带的苗族吗?」
「去过几回,但我确定爹体内的毒并非蛊毒。」他大掌包覆细白柔荑,来回搓抚,像是能为他安定心神。
「是血丝虫。」师妹常将它混在蛊尸中,且跟她要血丝草,制成七草七蛊毒。
「血丝虫?」听都未曾听闻。
「这种虫原本是吸畜生的血为生,数目若不多反而是益虫,牠会吸取牛羊马等动物肠胃里的微量毒性,让牠们更为强壮。」血是主食,但毒性却是诱因,有如孩童嗜糖。
「我知道这类虫,在山西小镇,我曾治疗过一名长年赤足务农的农妇,让她吃下泻虫药,她排出百条三尺长蠕虫。」让人见了反胃不已。
「有点相似,不过血丝虫一向不会寄生在人的身上,而且江南一带的暑气不利血丝虫的生长,除非……」通常只长在潮湿,布满瘴气的沼泽地。
「除非有人将虫卵从苗族带来江南,再将牠混入茶水中,人一饮入便在体内孵化,然后寄生?」真如他猜测一般吗?
杭君山不愿怀疑身边的人,在这个家中的每一个人他几乎都认识,有的甚至从小看他长大,主仆情分之深一如亲人。
而方便行事的谋害者更是近身的那几人,他们大半已在杭家待了大半辈子,而且深受器重,叫他怎么也无法相信他们有逆心。
他不想让自己变成事事猜忌的人,整日疑神疑鬼,认为谁最有嫌疑,可父亲身上的毒却明确地告诉他,这里头真的有鬼。
「你描述的和我所想的差不多,只是血丝虫本身无毒,必须不断喂毒养大牠的胃口,等牠累积一定的毒素才会产生剧毒。」所以说牠是毒,也不是毒。
「如果停止喂毒呢?」杭君山沉下脸。
顿了顿,秀眉似陷入思考中而微微拧起。「我师父说过,长期食毒的血丝虫若不再喂毒,牠们便会因食不到毒而咬破宿主肠子,破肚而出。」
这番话是师父在教师妹时说过的,所幸她记忆力不错才能记起,毕竟她对寄生虫比较有研究。
「什么,这么可怕?!」他瞠大眼,惊得脸色发白。
「不过,师父他老人家也说过有法子止住虫子骚动,即使不喂毒也能保命。」她记得的只有这些。
「什么方法?」爹的病情不能拖,越快医治越好。
「不知道。」
「嗄?」他托腮的手滑了一下,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我的好娘子,可否劳烦妳再说一遍,我好像失聪了,听得不真切。」
他娘子是何许人也,邪手医仙吶!更是外传无双老人的嫡传弟子,怎么可能回他一句「不知道」,一定是他听错了。
杭君山拉了拉软耳,再抠一抠耳垢,神色清明地望着他眼中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冰艳仙子,冼耳恭听柔腻如丝的天语。
「师父只说有方法能压制血丝虫毒,但没告知究竟是何物。」或者他说了,但她没放在心上。
毕竟毒非她擅长之物,她能解,却不一定专精。
大大的笑脸先是凝结,继而僵硬,而后震惊,最后是愕然的垮下。「妳不晓得是什么方法啊……」
连她都不知道,那他爹还有希望吗?
「合我们两人的能力,能暂时控制令尊的情况,你现在该做的是先找出谁想加害于他。」否则他们做得再多也徒劳无功,这次好了,下次呢?
他脸色微敛,露出些许落寞。「能接触爹亲饮食的人,多半是亲近的熟人,妳要我从谁先查?」
不论怀疑哪一个人,他的痛心都不会减少一分,只会让自己变成多疑的主子。
「妇人之仁。」仁厚不见得是件好事,慈悲等于纵容,他是在给加害人一个机会,偏偏,这就是他的性子。
僵了一下,他抬起沉郁的眼,说得好不哀怨,「都是我所认识的人,我怎能不心软。」平常就算是陌生人,他都不愿当别人是坏人了,更何况是家人。
厨房的李婶晓得他爱烧鹅腿,每回总会挑最肥最嫩的鹅腿留给他,送茶水的李大叔擅长做童玩,小时候常帮他做木马、波浪鼓,丰富他的童年,张管事跟了爹二十几年……
唉,一向看成亲人的底下人,他们是忠心为主,毫无贰心,他怎么地无法想象谁能心狠如狼,利爪一伸扑咬主人啊!
「先查探是否为仇,府内谁这阵子出手较往常阔绰,或是有谁急需银两救急,被收买的人通常行迹较为鬼祟,怕东窗事发,只要用心观察,不难发觉。」但是寻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虽不常与外人来往,苏写意究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武林中人,有些事心知肚明,用不着说得太白,人为重利富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何况是夺人命。
不过,除非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想要活生生折磨仇家至死方肯痛快,否则一般满腹仇恨的复仇者不会处心积虑小心布局,让人以为杭当家是死于病榻,而非中毒。
一名不懂武功的殷实商人能招惹上谁呢?若是涉及商场利益,对方只需一刀便可了结他的性命,何需经年累月的算计,平白多冒可能被察觉的风险?
外县人或许不知,但身为平阳县百姓,有谁不晓得杭家出神医,慈心圣手杭君山便是杭家二少爷,一点点下毒的小伎俩岂能瞒得过他双眼。
她不说,是想看杭君山能忍到什么时候,愚昧地纵放有心为歹者,终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对他,就像她之前端毒给董玉华一样,不重击,永远走不出自己给的牢。
「我们杭家是生意人,哪来仇家?顶多和几间铺子闹得不愉快罢了。」小小摩擦是有,但不致酿成仇恨。
行医四处的杭君山不忘查看各地分行的营运和收支,虽说他主业是名大夫,可大哥不在了,他总要分点神关心,以后一家的担子还是得由他来扛。
不能说知之甚详,起码各处商行发生的大小事情,他都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并非坐井观夭的井底之蛙,对自家的产业一无所知。
「这是你的问题,如果你不想令尊的病情加重,最好赶快找出幕后主使。」
「妳不帮我?」他一讶。他向来最心慈良善的娘子不帮他?
「我凭什么帮你?这是你杭家的家务事,当初我只说帮你医人。」
他一听,连忙谄媚地拥住纤薄玉肩。「妳是我的娘子嘛!又不是外人,妳不帮我还有谁能帮我。」
哼,这傻子越来越不傻了,知道跟她撒娇,知道她吃软不吃硬。
「我看起来像衙门差役还是神捕吗?」没关系,她现在也知道怎么跟他打太极了。
这府里的人她一个也不识,平时的言行举止和为人如何同样一概不知,就算她肯也无从帮起。
「娘子……」杭君山还想说服她。
「不必多言,既然你都能无关紧要,不肯费心,我又何必枉做小人,将来出事的可不是我家人。」他这息事宁人的个性也该知变通了,帮了这次就还会有下次。
一说完,她便转身离开,无视他错愕神情。
「娘、娘子……」杭君山傻眼,同时也为几近冷酷的重话感到惊心。
不愿质疑自家人真会造成伤害吗?他苦笑地浮起涩意,眼神黯淡。
「娘什么娘,你要再这么优柔寡断、迟疑不决,我看你很快就会没了娘子。」真叫人受不了的温吞,真不知道这样的个性是优点还是缺点。
在一旁偷听已久的水千里由暗处现身,大大方方走到他面前,坐上适才苏美人的位置。
「你要我怎么做,一个个把他们叫到跟前问吗?」那不就摆明了怀疑人家?
「就像苏姑娘所言,这是你自个的事,与我何干?如果你都不肯去查,我们这些外人何必多此一举,顶多在真出事时拍拍你肩膀,说声节哀顺变。」有时好友的确心太软,顾念旧情,不够强硬。
原来,他娘子还是为了他好啊……他真是三生有幸,人生能得此贤妻,夫复何求?好吧,既然如此,他就别找娘子麻烦……「水兄真是见外,我们相交一场,你能说不是好兄弟吗?」杭君山忽地热情的一手往他肩上搭去!
眼皮一跳的水千里顿感不安。「我刚想起有事待办,先行告别。」
「水兄,你不会忘记深及内腑的那一刀吧?我不眠不休花了三天三夜才从阎王手中抢回你,你已经抛向脑后了吗?」他想,他娘子应该不会介意他找兄弟麻烦。
僵直的身子有如千斤重,在杭君山别有意图的笑脸下,想走的水千里走不了,一脚踩入浑水之中。
他很衰,流年不利,被他们夫妇俩吃得死死的,说得那么好听感人,当初害他差点武功全失的可也是他娘子,他招谁惹谁?!
第八章
母子叶。外貌与一般叶子无异,但叶中有叶,相连同根,叶大者深绿较厚,叶小者翠绿偏薄,此叶味甘偏甜,可治口干舌燥,却不能独食,只食其一无效。以往不采此叶,乃少有患者上门请治口干,且此叶无他用,然,最近却频想起此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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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房,一名妇人滔滔不绝的说,一名少女冷冷淡淡的听,偶尔才回一句。
「刚刚那是什么?那样子生得有些恐怖,不若云雀这般讨喜,不过挺乖的,好像听得懂妳说的话,那信里说什么?是要紧事吗?要不要帮忙啊?说到帮忙……」周氏连问了一堆问题,却完全没给人插话回答的空间。
「苍鹰。家里人来信,不要紧。」苏写意淡漠的自己插话回答,想阻止对方继续在此话题上打转。
刚刚「鸟头」送来清墨师妹的信,那妮子果然知道投机,救人之事一再让师父否决,也难怪她要找她帮忙了,这倒好,师父的赌约、师妹前阵子给的蛊、杭家的事……也许,能一起解决了,过两天看情况再给师妹回个信吧。
「妳也是大夫吗?生得这般好看,抛头露面会不会有所不便?也难怪家里人要担心了,姑娘家还是待在房里绣花缝衣,别学大男人到处乱跑,外头乱得很,妳一个俏生生的娃儿怎么受得了,也太辛苦了点。」不在意对方的少言,同氏喝口水,继续说。
面对少见的绝色姿容,她说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只觉得女子生得太艳绝非好事,清清雅雅的娟秀就很好了,不会给人难以逼视的压迫感,或是担心招来祸事。
可小二子每每都是娘子、娘子这般的唤,要真成了她杭家的媳妇,这会招来祸事的可就会是自家了,想想,还是有些担忧。
「杭夫人若觉得尊夫的病不必医治,同任其败血而亡,那么我也不用多事,就此告辞。」她若真在家绣花缝衣,谁来制那颗回魂丹?谁送到杭家老爷面前?
一见她要起身,撒手不理,错愕一会,周氏连忙拉住她。「哎呀!我不是说妳不好,妳千万别误会,我只是想姑娘家东奔西跑总是让人说闲话,委屈了。」
「若我此时不在这,杭老爷已是死尸一具,妳说是名声重要还是救人为先?」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既要马儿肥,又要马儿不吃草,世人皆私心,做人好难。
又是一楞,周氏不怒反倒笑了,「就是,媳妇说得对,那还是行医好了,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跟名声相比,当然是救人重要。哎呀,若我杭家的媳妇是神医,不晓得我那些个姊妹淘会有多羡慕我了,毕竟能这样行医行善的好姑娘可不多……」
这是继杭君山之后第二个能让她冒冷汗的人,果然是一对母子。
很快就被说服、很快就相信别人、很快就觉得她是好人……苏写意实在越想越不安,有种想立即起身的冲动。
「我不是杭家的媳妇。」她还是回千冢谷好了,因为不确定自己的耳朵能不能承受得了杭家人的联合攻击。
「嗄?」怔了怔,周氏总算停下话。
「妳难道不担心我嫁给他之后会霸占他?不如,我别嫁给他如何?」她对家庭的观念很淡,但听说当娘的都很宝贝儿子,很多人都不喜欢媳妇这种人,很怕她们抢了唯一的宝。
一听媳妇要跑了,周氏反倒急了。「我的好姑娘呀!妳别说来吓我,我年纪大了,不禁吓,我那不肖儿子妳要霸便霸去,我绝不会拦妳。」
跟不会生的儿子相比,能怀金孙的媳妇重要多了,况且她家老头总说不能白拿人家东西,拿儿子换孙子,挺好的买卖啊!
「毋需操心,杭夫人,就算没我帮忙,妳也该相信二少爷的医术,他不会让杭老爷有事的。」她改唤二少爷撇清关系。
她想念千冢谷的安宁,顶多就一个唠唠叨叨的小漾……说到这小漾,进了都城就玩疯了,若跟着杭府的下人小婢闲晃,好几个时辰不见人。
「我的好姑娘啊,怎么妳一个心眼转十八个弯,我哪是担心这件事,妳呢!是我家小二子的心上宝、腹里肉,我要把妳吓跑了,他定会赶走我这个恶娘亲的,妳可别这么害我!」周氏故意说得夸张,挽着她的手,亲热得像对母女。
怕她真的走人,难向儿子交代,原本还有一些介怀的周氏赶紧全抛了,态度一变好不热络,真心想为儿子留住天仙佳人。
况且媳妇性子偏冷很好,姑娘家文静一点总是好的,若是像街头的八婆一样话多,这个家肯定不安静。
「杭夫人……」听到「我的好姑娘」,苏写意不觉莞尔。果然是血脉相连的母子,语气和说法如出一辙,叫人好笑在心。
「什么杭夫人!不喊一声娘,就叫我芊姨,我闺名芊芊,媳妇可别把我当外人看待。」周氏极力拉拢。
生儿莫若母,杭君山脾性从何而来由此可知,母子俩自说自话、自圆其说的本事不相上下,让人招架不了。
「杭夫人……」
「芊姨,不过喊我娘也成。」她盼着儿子娶亲已盼了许多年,头发都盼白了。
面对她的坚持,苏写意只觉无奈。「芊姨,我真的无心婚事,妳别把希望放在我身上,免得日后伤心。」
「哟!这事先别提,妳觉得我儿子怎样,还不算太差吧?」她像是急着牵红线的媒婆,试探姑娘口风。
「黏人。」
咦?黏人?!她说的可是打二岁就不让她抱的小二子?「那他总有其他的长处吧……」
「有吗?」她想不起来。
「没有吗?」周氏满脸惊慌,一颗心快蹦出胸口。
「他不会武功。」连逃命都笨手笨脚,突然她想起千冢谷里发生的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