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几个月来的视若无睹,冷漠淡然,此刻他们仿佛回到了一起结伴、并肩做事的和谐日子……
凝望彼此澄澈的眸子,过去拥有过的亲昵,像透过他温热的掌心,重返他们身边。
看到他嘴边微扬的弧度,感觉彼此之间倏然变得柔和的气氛,纪湘感到舒心。
她有多久没看到、没感受他的善待?整整一个冬……
握紧她的手,他与她一同走出茶庄,一路上尽管皆是沉默无语,可流窜与其间的平和,正逐渐领着他们回到最初。
来到丝绸庄,铁铭勋拍打门户,守在门后的家仆应声开门,他随即放开她的手。“早点歇着。”低声说罢,他转身离开。
“等等……”她心下一急,连忙抓住他。
转过脸,他定眼瞧着她,等她开口。
他不再对自己疏离的神情壮大了她的胆子,她轻蹙愁眉,洁白贝齿紧张地咬了咬嫩唇。“你……不再生气了吗?”紧抑着心间猛烈的跳动,她勇敢地触碰这道坎。
铁铭勋闻言,脸色一凛,眉头再次皱起。但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心里微微一叹。
“事到如今,不管真相如何,我已经不想再去追究了,溦儿既然决定远嫁,那我尊重她的选择。你还是我疼爱的干妹妹。”
闻言,纪湘知道这已是她能奢望的最好的结局了。她朝他淡淡一笑:“好,那我回去了,勋哥晚安。”
说完,她挥手向他道别,走进门里。
看着她的背影,铁铭勋再次叹气,现在他能够做的,是放下对她的冷淡,不再怀疑她真逼走了纪溦。
初春后,后门种植的花草有了动静,再过阵子,栀子花开了,移植过来的茶树也长出了嫩叶。
午后,纪湘难得闲着,就去了后门看看她的花儿,发现一旁的茶树被摘光了叶子,她一惊,跑去铺面问嬷嬷,她们就笑着叫她去灶房看看。
走到灶房,她在门后探头,看见铁铭勋在灶前忙着生火,大锅旁搁着一碟洗净过的叶子,她好奇极了,却不敢进去打扰他。
燃起炉火,他起身等了会儿,伸出大掌往锅子一放,正是试探温度当下,他身后突地响起了一阵抽气声。
他回头,看见她难为情地笑笑。
“我……我想拿水壶。你……你不怕烫着吗?”
“我在炒茶。”见她美眸顿时一亮,他心动,忍不住问:“要不要学?”
“要!”她拔腿奔了过来,欣喜仰脸。“你在茶园学的是不是!我看《茶经》,对制造这章最感兴趣了,古人真的很聪明,知道炒叶子来泡茶喝。”
他微笑,一边听她像小鸟一样地叫不停,娇俏活泼的模样很能感染他人,让别人跟着她一起笑。
“你学会了,换你也聪明了。”
他好久没说这种打趣话了。
她说不出的窝心和欢喜,感觉到他们好像真的可以变回从前那样了……
第6章(2)
把鲜嫩的茶叶均匀撒进大锅,他在她惊恐的叫声中,徒手直接在大锅里翻动茶叶,一面解释程序和掌控火候,一面还得安抚她。
整个过程中,她着急他被烫伤的危险,多于观察茶叶的制作手法,他心暖意融融。
湘湘从来最在乎的,是他。
她为他忧而忧、乐而乐,细腻的心意教他不得不感动,但一思及纪溦,他又认为自己不能回应,他曾说过,只当湘湘是妹妹……
花了一个多时辰才炒成,她看着锅里干皱皱的茶叶,嚷着要把隔壁的许忠请来尝新茶,他一说好,她就一道风似地走了。
倒出炒好的茶叶后,他全数放进茶壶里,提起烧开的水壶,走出了铺面。
这时,纪湘和许忠早在那儿等候。
“我来泡。”她主动挪过茶壶,他辛苦炒茶,她现在也得出点力。
许忠笑道:“铁大爷炒茶,湘湘泡茶,你们干兄妹的心意,我多谢了。”
“许爷甭客气。”铁铭勋往他身旁坐下,和他一同看纪湘专心沏茶的模样。
她动作灵巧,全心全意投入的表情教人动容,许忠不禁发出赞叹。
“谁要是娶到了湘湘,大福气啊!我年轻时,见识过不少千金小姐,就是没见过像湘湘勤学肯做的女子。”他转头看着铁铭勋,低笑提议:“铁大爷,你看这城内谁配得上湘湘?”
“许爷爷,您怎么老爱拿我开玩笑?”觑了老人家一眼,她娇嗔。
“哪里是玩笑?你今年不是十六了吗?二八芳华,多好啊!可以嫁人了。”他又拍拍身旁的男人,笑着问:“铁大爷,你将来的干妹婿会是谁呢?你得为妹妹好好观察,别让她嫁着了不可靠的人。”
干妹婿?
看着湘湘那张已然成熟的娇丽容颜,他心中袭来百般滋味,蓦然醒悟,她不是小孩了,一如许忠所言,是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
可他不想思考谁会当她的夫婿,抗拒想象任何关于她嫁人的事,既然她爱留在茶庄,他便能让她留一辈子,为何要嫁人。
嫁了,她就不能再到这儿来了——
他曾希望她幸福,也曾为她做媒,但此时此刻,他却不想她嫁给任何人。
黑夜骤临。
铺面内,火盆烧红,纪湘在孤灯独影下,视线游定于手上的《茶经》与桌上的茶具间,正在仔细研习。
一串渐行渐近的沉重脚步自里间响起,她抬起脸,看到一个高大的身躯自漆黑中晃了进来。
她正站起身,又听见了嬷嬷自后方赶至的声音。
“李嬷嬷?”
“纪小姐,是铁爷敲后门回来,我搀着他回房里去,再去趟灶房给他拿解酒茶就不见了人。”嬷嬷过去扶着主子。“铁爷,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铁铭勋撑着晕眩的脑袋,拨开嬷嬷的手,脚步不稳地走了几步,一股浓郁茶香忽地扑鼻而来,他闭了闭目,薄唇逸出了笑声。
“醉得不轻。”纪湘蹙眉,吩咐嬷嬷和她合力搀起他回房里去,然后留下来独自照料他。
他粗犷的脸庞泛着一抹浅淡醉红,一股浓厚酒气同时间朝她袭来,她蹙起眉心,忙不迭地给他沏上一壶西湖龙井,让他醒酒。
她的体贴举动教他动容,他走到桌前,执起她递来的瓷杯,往鼻端细闻了下,然后一饮而尽。
他看着她因袅袅升腾的热雾而泛起多多嫣红的小脸,黑白分明的乌眸水灵灵的泛着纯真,以及专注关切自己的神情——如此地娇美可人,分外惹他心动,教他明白,她是真的喜欢他——
他明白了,那么,他自己呢?此际的她,在他眼里还是妹妹吗?
掺着几分温柔的眸光教纪湘感到温暖,他就在自己身旁,粗壮的手臂几乎是贴着她的,如此贴近的距离教她怦然心动。
忽地心念一转,他动手倒掉茶壶中的茶叶,把茶壶冲洗过后,拿来龙井和普洱撒进茶壶,提起稍微放凉了的水壶,他把这两种茶叶混合在一起冲泡。
他这奇怪的做法使她的心倏然一紧——
他独爱龙井,而她独爱普洱,他将这两种茶叶混合在一块儿……是什么意思?
怔怔地看着他倒下两杯茶,她心绪霍然紊乱起来。
水气氤氲中,两种茶叶互相交融出另一道茶香来,纠缠出独特的味道与香气,他俩一同品尝这样崭新的茗茶,心头皆浮起了一股骚动……
放下瓷杯,她不经意地抬眼,发现他正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瞧,而目光更是浓灼得炙人,她心一惊,慌忙垂下眼,下意识地想避开他此刻富有侵略性的眼神。
“天……天晚了,我先回去。”低声说毕,她匆匆站起。
她在逃什么?他吗?在不知为何的仓惶中,她找不到答案。
可她人还没越过桌子,就被他从后方攫住了身子,反射地转过身,她失措地对上他一场炽烈的深眸。
不知是否体内那几分醉意在作祟,他只感到心胸发热,浑身火烫,看着纪湘为自己泡茶、为自己做事的模样时,有一股火烧似的灼热感直往他四肢百骸蔓延开去,激发起他心底早已萌芽、蛰伏已久的情愫……
“告诉我,喜欢那样的味道吗?”紧盯着她乌亮的眸,他嘎声问道,随着体内温度上扬,不自觉地加深手上的力劲。
“铁铭勋……”手腕上的紧握透出了他隐藏心内的张狂气焰,无意识地轻喃他的名字,她目光迷惘。
她的柔声叫唤击溃了他心坎某个角落,手下稍一施力,她立时落入他怀抱,抱着满怀的香馥柔软,他身心皆为她动荡。
她脸上掠过一抹惊怔,慌忙抬首之际,一阵热气忽然拂来,浓厚的男性气息与他的贴近刹那间顿成蛊惑,本能地想推开他的双手,竟虚软地放了下来……
“喜欢吗?”略微蹲下身,他凑近她的脸,声音沙哑,却不失温柔。
低哑的问句轻柔得醉人,不由自主地被他深深牵制、迷惑了心神,她脑子一片混沌,早已辨不清他语中指的是什么,只懂盲目地对他点头,一脸痴迷……
她喜欢……喜欢他口中所询问的一切,所有属于他、关于他的一切……好喜欢、好喜欢他,喜欢到心都在隐隐发疼……
体内的酒精激发了所有的柔情与悸动,他心口霎时一热,来不及细想自己的动作是否恰当,他已伸出手来,抚上她细嫩且火热似的脸颊。
他掌中传来的温度教人心悸,厚实的粗指磨蹭着她,他轻柔的触摸也挑动着她心间上的浓烈情感,有点痴迷地望向他带火的深邃俊眸,她轻点了点头,几乎为他这从不对自己展露的温柔而目眩神迷。
那阵融合着龙井与普洱的茶香继续冲击着他的鼻息,浓郁的茶香掺进了一丝催情的暧昧气息,撩动着他如火般的欲念,而她的颔首更像在应允着什么似的,他眯眼一笑,带着一丝的醉意,终于俯首吻上了那教他着迷、如花瓣般的诱人红唇。
她脑子顿时一阵昏眩,却没丝毫的抗拒,任他如此恣意侵袭着自己的一切,抱紧了他向自己靠近过来的坚硬身躯,抱紧了多年来不能圆的美梦。
溢满四周的浓郁茶香教他们心神俱醉,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去纠缠着彼此,他们谁都不舍、不愿放手……
第7章(1)
直至三更后,纪湘才从茶庄回到曾家。
为免惊动他人,她蹑手蹑脚地从后门进来,返回自个儿的住处。
“湘湘?”
疑惑的嗓音倏然在漆黑中响起,她瞬间僵直了身——
“你现在才回来?”紧蹙眉头,墨荷挺着肚子,绕到她身前去。
“是啊,好多事情要做,所以弄得这么晚才回来。”纪湘干巴巴地笑,小心回应。
墨荷叹了口气。“尽管事情多,你也不能这么晚归,晚上多危险啊,而你又跟勋弟那样孤男寡女地在一块儿,会惹人闲话的,懂吗?”带着一丝责备,她实在担心湘湘闺誉受损。她跟着铁铭勋做事快一年了,其实,外头是非不绝。
“我懂……我不会再这么晚回来了。”乖乖答应,她明白墨荷的忧虑。“表嫂怎还不歇息呢?”她的目光不自禁投在她圆滚滚的肚子上。
“心口闷闷的,睡不着觉,就出来散散步。”牵着纪湘的手,冰凉的触感教她皱眉。“夜凉如冰,别以为春季天,就不用多穿。”
“表嫂你也小心别着凉啊,心口还闷吗?我去灶房给你拿腌梅。”说着,她急乎乎地溜了。
墨荷皱眉,见她有别于以往的爱撒娇,眼下竟跟自己聊不到几句就跑了,思忖她回来以后慌张闪躲的神态,再看这时候月上中天……
“湘湘!”
她一僵,怔怔地回头。
“你在茶庄到底在忙什么?我以前当丫鬟,在丝绸庄再忙也绝不忙到半夜,你老老实实地说,今晚在那边做了什么?”她目光锐利,紧盯纪湘眼中跃起的慌乱。
表嫂好精!
“我……我……我要扫地……”
老半天才挤出这个蹩脚的理由,墨荷气得丽瞳生焰。
“你撒谎?你知不知道女儿家最不——”她瞠目,没了未完的责骂,瞬即痛苦地拧起脸,身子一软,连忙张开手掌撑着地面。
“表嫂!”纪湘奔上前,仓皇地想抱起她,却摸道她裙摆上湿漉漉的。
破水了!
墨荷痛得几乎在地上打滚,纪湘哭着奔去拍打房门,灯火一房一房地亮了起来,丫鬟披散着一头乱发,慌张出门请收生婆去。
曾元晟赶至,看见在地上受尽折磨的妻子,吓至脸青,但一双健臂仍稳稳地抱起她。
“表嫂……”
她侧首,看见快步跟上来的湘湘,她紧抓丈夫的衣襟,咬牙切齿道:“我……我不要生女儿!”女儿都被男人欺负,她不要生!
“那就给我生儿子!”曾元晟恐慌起来。先前墨荷嚷着要生女娃的,这下以为她痛得坚持不下去,忙哄她撑着,迅速将她抱进了房间。
她不再说话了,巨大的痛楚使她只知申吟。
当夜,整个宅第灯火通明,下人忙里忙外,煎熬至天明,墨荷顺利产下了女娃。
三天后,铁铭勋携着贺礼往丝绸庄,登门恭贺弄瓦之喜。
大厅内,曾夫人抱着孙女,喜不自胜,到访的客人们皆围着她看娃儿,纷纷赞扬女娃儿生得好,连她吵闹的啼哭都教人觉得欢乐。
“姨娘,表嫂说娃儿该喝奶了。”
闻声,他立刻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走进大厅的纪湘。
看到他,她怔了下,脸儿一红,不自在地别开眼,过去抱起娃儿便离开了。
铁铭勋起身跟曾夫人交代了声,尾随她至奶娘的房间。
这几天没看见她,他一个人在茶庄心急如焚,那夜缠绵的次日,他等不到她来茶庄,中午去了丝绸庄才知墨荷生了,得知她留在房里关照表嫂,他只好先行离开。
那日醒后,他头脑还有些昏沉,但忘不了夜里发生的事,也理不清自己的作为,想不透为何会对妹妹一样的湘湘那么心动?
但他俩之间,既然有了最亲昵的关系,他必须得尽快给她名分。
给奶娘送过娃儿后,她走到自己的房间前,不吭一声,他懂她意思,跟着她走了进去。
“你好吗?”他凝视她漾着秀慧的明眸,沉声问候。
她点头,颊上泛出俏丽红晕。
“湘湘,嫁给我。”
她一怔,看他写满严肃的神情,竭力压下心头的激动。
“你爱我吗?”她不回应他的决定,只管问他的心意。
轻淡如烟的问话是她心中沉重的期盼,那是比名分更重,更教她在乎的东西……
她眨眨模糊的眼,想看清他脸上每一个表情,更想看透他的心。那晚将身子交给他,她是心甘情愿的,她并不后悔,只祈求他能回应自己的感情,即便是自己的千分之一也好。
她祈求的,只是能走到他心上而已。
铁铭勋心神一震。她问得直接,教他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