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闻言,果然放慢了速度。
机会稍纵即逝,少女一个箭步上前,剑尖直指少年胸部。“还不投降?”她神气地掷话。
少年淡淡一笑,很有风度地垂下剑刃。“是,大小姐,小的认输。”
“YA!我赢了!”少女欢呼,开心地又蹦又跳,及肩的长发在灿阳下闪着亮丽的光泽。“石头跪下,跟你的女王跪安吧。”
“女王?”少年剑眉一扬。
“你忘了吗?我们艾家可是有清朝皇室的血统,是顺治皇帝的后代,所以我来当你的女王,也是刚刚好而已。”
呵,这千金小姐还真能吹嘘!
少年好笑地勾唇,懒得跟自我陶醉的少女计较,屈膝半跪,行骑士礼,而她也模仿欧洲宫廷的女王,握着西洋剑,剑尖分别轻点他两侧肩膀。
这个少年是季石磊,他今年十七岁,而他一心效忠的“女王陛下”,才只是个不满十三岁的少女。
她是艾织心,艾家大小姐,对他这个艾家前管家的儿子而言,原本该是个高不可攀的对象,她却从小便喜欢缠着他,赖着他玩,为他取了个很不好听的绰号“石头”,可每回总是用那种很亲匿很撒娇的口气唤着,柔柔地震动他胸膛。
“石头,来,我们再比一次。”艾织心端着西洋剑,摆起有模有样的架势。
又要他输一次是吗?
季石磊苦笑,习惯性地接受大小姐任何要求,输赢无所谓,只要她高兴就好。
两人比划了一阵,还未分出胜负,身后忽然传来嘹亮的婴儿哭声。
艾织心垂剑,秀眉一颦。“弟弟又哭了。”
季石磊也跟着撤剑,目光一转,落向一位抱着婴儿的老妇人,她步履蹒跚,有些力不从心地哄着宝宝。
“奶妈,弟弟又怎么了?”艾织心不悦地问。
“我刚刚喂过他喝奶,他有些打嗝,可能不太舒服吧!”奶妈笑着解释。“大小姐别担心,我哄哄他就没事了。”
“我才不是担心呢!”艾织心否认。“我是觉得烦。”
“大小姐!”季石磊朝她投去不赞成的一瞥。
她看出他眼底的责备,樱唇一抿,丢下剑。“我先回房了!”
季石磊目送她背影,轻声叹息。
“你别怪她,石磊。”奶妈看出他的懊恼。“我相信大小姐不是真的讨厌她弟弟,只是因为夫人在生这孩子的时候难产去世,所以她难免会有点怨恨吧?”
“我知道。”他能理解艾织心失去母亲的痛苦,只是她依然不该将这一切怪罪在一个婴儿身上。“我去劝劝她。”
“你劝归劝,话别说太重。”奶妈叮咛他。“女孩子家,难免会骄纵一点,何况大家从小又都最疼她。”
就因为她受尽骄宠,才更应该学会包容与体谅,他不希望她成为那种颐指气使的千金小姐。
季石磊追上二楼,来到艾织心闺房门外,轻叩门扉。“大小姐,请开门。”
“我不开!”艾织心耍脾气。“你是来骂人的对吧?我才不听!”
他苦笑。“我怎么敢骂你?”她是小姐,他只是前管家的儿子。
但艾织心可不这么认为,在房内跺脚。“你怎么不敢?你最知道怎么气我了!你刚刚看我的眼神,明明就是在骂我。”
“我没骂你,我只是希望你对自己弟弟别那么冷淡。”
“我不喜欢他,不行吗?”
“他是你亲弟弟──”
“可是他害死了妈妈!”艾织心尖锐地抗议。“如果不是他,妈妈现在还活着,妈妈、她……”
一声哽咽,细细的,听不分明,却如一枚小石子,准确地投入季石磊心湖,泛开圈圈心疼的涟漪。
她在哭吗?
“大小姐,你别难过,我知道你很想妈妈。”就像他也很思念死去的父母一样。
“你才不知道……”她低低地呜咽。“你只会骂我对弟弟很坏。”
“你是应该对他好一点。”季石磊很坦白,或许他该油嘴滑舌一些,说些言不由衷的安慰话,讨好这个气闷的女孩,但他不喜欢说谎。
在某些时候,他的确很像一颗“石头”,固执得不知变通。
“你都快十三岁了,还这样跟一个小婴儿计较,不觉得自己很小气吗?”他柔声揶揄。
她却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幽默。“对啦!我就是小气怎样?可你凭什么这样教训我?你以为自己是谁啊?你没资格管我!”
他是没资格。
季石磊无语。虽然他相信她并非有意刺伤他,但心口仍隐隐疼痛。
他默然离开,回到主宅邸后方一栋三层楼高的小屋,这里除了他,还住着几个艾家的佣人。
他的祖父跟父亲,都曾担任艾家的管家,在他十岁那年,他因父母意外双亡成了孤儿,幸亏艾老爷收留了他。
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寄人篱下的食客。
若非艾织心从小就爱黏着他,他根本不会允许自己跟她多说一句话,他很明白自己的身分。
偏偏她总是赖着他,总是用那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瞅着他,总是甜甜地唤着他,甜甜地对他笑,教他不自觉地越了分际。
或许他以后该离她远一些。
季石磊告诫自己,但隔天下午,他放学回到艾家大宅,才刚踏进庭院里,便听见艾织心惊慌失措地朝他直奔而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婴儿,正是她弟弟艾璇风。
“石头、石头!你回来了,怎么办?怎么办?”她仰头望他,脸蛋雪白,明眸噙泪。
他心跳乍停。“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弟弟跌到床底下了,他被我摔坏了!”艾织心歇斯底里地哭喊。
季石磊一凛,急忙接过她怀中的婴儿,仔细检视,除了一小部分的头皮微微泛红,其他并无大碍。
“他从婴儿床上摔下来了!”艾织心紧张地解释。“奶妈说她身体不舒服,司机载她去诊所看病,她要我帮忙看着弟弟,可是我在看卡通,没理他,结果他不知怎地打开婴儿床的门,跌到地上了!怎么办?石头,我们是不是应该带他去看医生?”她激动地拽住他衣襟。“弟弟刚才哭得好凶,他一定很痛,你看他有没有流血?”
“他没流血,也没受伤。”他沉声抚慰她。
“可他被我摔坏了!你说,他会不会变笨?怎么办?都是我害了他!”艾织心急得团团转。
见她慌成这样,季石磊不禁想笑,这女孩平常口口声声说讨厌这个弟弟,可一旦出了事,却比谁都担忧。
“放心吧,你弟弟不是瓷娃娃,没那么容易﹃摔坏”的。”话说她用的这个形容词也真妙。“他刚刚会哭得那么厉害,我想只是因为他吓到了,现在应该没事了。”
“真的没事吗?”她不敢轻易相信。“他真的不会变笨?”
“那张婴儿床并没有很高,我想他不至于摔成脑震荡吧?你瞧他现在不是笑嘻嘻的?”
“嗄?”艾织心愣住,瞧了瞧季石磊怀中的婴儿,果然见他咿咿呀呀玩着他衣领,乐得很。“他真的没事?”
“我想应该是。”
“不会变笨?”
“不会。”
“喔。”艾织心芙颊染红,似乎也察觉自己方才过于激动,窘迫地别过脸。“没事就好,呿,害我白担心!”
她骄傲地埋怨,明明还牵挂着弟弟,却假装满不在乎,率先走回育婴房。
季石磊小心翼翼地将小婴儿放回床上,艾织心轻轻敲了敲弟弟的头。
“你这笨蛋!以后不许在我面前随便乱哭了,不然我绝对会给你好看。”
要怎么给他好看呢?扁他一顿吗?只不过从几公分高的婴儿床跌落地,就让她这个做姊姊的慌张至此了,季石磊不相信她真能狠得下心来对付亲弟弟。
“以后,你会好好保护弟弟吧?”他柔声问。
“才不会!”她倔强地否认。
“真的不会?”
她不说话了,眉目之间透着股淡淡的哀怨,毕竟还只是个稚龄少女,不擅长说谎。
“你会好好保护弟弟吧?”他若有深意地追问。
艾织心蓦地撇过头来,与他含笑的双目对上,粉颊更发烫,为了挽回颜面,她故意冷哼。“要我保护他也行啊,除非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也要保护我。”清灵大眼朝他眨呀眨的,比暗夜星子更淘气,更璀璨,闪亮他心房。“你要一直留在我身边,一步都不能走开,不可以让我遇到任何危险。”
“不是说我没资格管你吗?”他故意逗她。
“谁、谁说要你管我的?是保护!保护!”她羞赧地强调。
“保护?”他慢条斯理地扬眉。“而且一步都不能走开?这规定会不会太严格一点?”
“不管!”大小姐才不讲道理。“你会一直留在我身边保护我,对吧?”
他不吭声。
“这是命令!”
继续保持沉默。
大小姐恼了,藕臂环抱胸前,身高比他矮,却高高地扬起下巴,以一种嚣张的姿态睥睨他。“石头,我命令你,一定要保护我。”
他微笑。
“你说话啊!到底答不答应?”
“……遵命,大小姐。”他点头应允,温柔地许下诺言,永远在她身边守护,寸步不离。
可他,没有做到——
第二章
明天,她就要结婚了。
艾织心从书桌上抬起头,盯着挂墙的时钟,指针一格一格地前进,她的心房也宛如沙漏,一点一滴流失着什么。
终于,时间走过午夜的分界线,她的婚期不再是“明天”,而是“今天”了。
就是今天——
她收回目光,定在电脑萤幕上,复杂的公司报表映进眼瞳,年年亏损的数字教她一个头两个大,完全无法执行解析的步骤。
她什么也看不到。
看到的,只有自己茫茫的未来,看到漫天大雾,掩去前方的路。
但就算雾太浓,路没了影,她仍清楚知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因为只有那一条路,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她没有选择了……
门扉叩响,一个身材清瘦的少年不待她回应,迳自走进书房。
“姊,你怎么还不睡?”少年嗓音爽朗,在静夜里显得格外了亮。
见是弟弟来了,艾织心神智一凛,舒开眉间的忧郁,刻意展露笑颜。“还问我呢!你这个青少年怎么也还没睡?你不是一向最爱睡觉的吗?你们导师前阵子还跟我抱怨,你动不动就在课堂上打瞌睡。”
“呿~~我们班导也太小气巴拉了吧?这种小事也跑来告状?”艾璇风笑嘻嘻的,丝毫不以自己的所作所为为耻。
“哇!你这小子,居然还好意思抱怨自己导师?”
“本来就是嘛!”艾璇风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上课打瞌睡的又不只我一个人,‘老导’也太大惊小怪了!”
老导?听闻弟弟毫无敬意地叫自己班导师,艾织心又好气又好笑。青少年都这样吗?她怀疑自己中学时代是否也如此不受教。
“姊,你在干么?”艾璇风赶在老姊板起脸说教前,灵敏地转移话题。“这么晚了不会还在工作吧?”他凑过来一瞧,见电脑萤幕上果然是公司的报表,大叹。“拜托!还真的是咧!”
“不行吗?”艾织心拖曳滑鼠,关闭档案,又随手收拾散落一桌的文件。“下礼拜要开董事会了,我总是得先做些准备。”
“董事长是老爸,又不是你。”
“你明知道爸爸身体不好,我怎么能拿这些事去烦他?而且爸爸已经要我暂时代理董事长,我当然要把分内事做好。”
“唉!”艾璇风叹息,双手一撑,俐落地坐上书桌。“你本来快快乐乐地在画画,爸偏要叫你进公司帮忙,一个女人,不眠不休地工作,把青春都葬送在那种无聊地方,这样好吗?而且你就要结婚了,人家不是说新娘最需要养颜美容吗?像你这样透支精力怎么行?”
“小大人!”艾织心戏谑地伸指掐了掐弟弟的大腿。“你姊姊够漂亮了,不需要养颜美容。”
“说真的,老姊你是很漂亮。”这点艾璇风百分之百地同意。“那个张世展能娶到你真是三生三世修来的好福气。”
哇,不只一生一世,是三生三世呢!
艾织心暗暗赞叹,笑意在水眸盈动。她这个宝贝弟弟真是愈来愈会说话了,舌粲莲花,以后怕会令一干女子泪流成河吧。
“你还笑得出来!”艾璇风没好气地瞪她。“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有那么开心吗?”
她蓦地一震。“谁——谁说我不爱世展了?”
“是方大哥。”艾璇风神情忽然变得严肃,敛去玩笑意味。“他说你跟张世展是商业联姻,是因为我们家需要张家的资金挹注,你才答应嫁过去。”
“他知道什么?”艾织心颦眉。“我跟世展已经认识好几年了。”
“可是你跟方大哥认识更久不是吗?你们是十年的老朋友了。”
十年。
这犹如魔咒的数字洗去了艾织心容颜的血色,双手悄悄在书桌下交握。
她认识方斯文的时候,也正是她决定告别初恋的那年——原来,已经十年了,已经好久、好久,久到她几乎淡忘当时的心痛。
只是几乎……
“方大哥喜欢你,你知道吗?”仿佛还嫌扰乱不够似的,艾璇风又朝姊姊心海投下另一枚炸弹。
艾织心幽幽叹息。“别再说了,璇风,你去睡吧!”
“他喜欢你,只是没有足够的钱挽救我们家的财务危机。”艾璇风执意吐露不能说的秘密。“如果他有能力的话,一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嫁别人。”
“璇风……”
“姊,我不喜欢这样!”俊秀的眉宇勾勒着郁闷。“我不喜欢你为了保住我们家的公司,牺牲自己的幸福,你别嫁给张世展好不好?你现在还来得及取消婚礼!”
来得及吗?
艾织心掩落眸,羽睫颤动着,她漫然寻思,想起当她点头许婚时,父亲黯淡的面容忽然点亮的喜悦,想起今夜她照顾他喝药时,他苦口婆心交代自己的话——
来不及了,她的命运已定。
她扬眸,浅浅一笑。“我已经决定了,璇风,你也知道,我决定的事从来就不会改。”
“可是——”
“你忘了我们传家诗歌是怎么说的吗?”她顿了顿,念起一首从大清时便代代流传于家族的诗歌。“百年基业,盛极一时,尽入红妆掌中;峰回路转,去弊振兴……”
“我知道,‘风云再起即荣’对吧?”艾璇风大翻白眼。“这首预言诗我从一出生就听到现在,都听烂了!”
“你别一副这么下以为然的样子!”艾织心拿原子笔轻敲弟弟掌背。“这首诗可是预言了我们家族事业的未来呢。”
“意思就是,我们家公司的烂摊子非要你这个女红妆出来收拾就是了。”
“什么收拾烂摊子?这叫‘去弊振兴’,懂吧?”
他当然懂,因为这首预言诗,父亲将家族“风云再起”的希望寄托在姊姊身上了,他知道姊姊不会推辞这样的重责大任,只是,他舍不得,舍不得他的姊姊如此牺牲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