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一震,眼潭滚过很深沉、很复杂的情绪。
可她看懂了,看懂他的挣扎与犹豫,看出他明明怀疑她,却还是绝望地想相信她。
他真的很爱她——
艾织心屏住呼吸,颤着手,缓缓取下戴在指间的婚戒。“这个……还给你。”
他狼狈地惊跳。“你说什么?”
她强迫自己迎视他失焦的眼神。“黎小姐说的没错,是我对不起你,这戒指我没资格戴,我们……离婚吧!”
“你要……跟我离婚?”他难以置信。
她能听见他心碎的声音,看见浓烈的情感在他眼里一分一分黯淡,她知道自己又伤害了他。
“艾织心,你是认真的吗?”他嗓音发颤。
“……嗯。”
“是因为方斯文?”
“……”
“你说话啊!到底是不是为了他?!”她的沉默,惹恼了季石磊,他像头负伤的野兽,无助地咆哮。“你坦白说,十年前,你就是为了他跟我分手的对吧?”
她心弦一拧,几乎绷断。“……是。”
“我就知道!”一直以来的疑虑得到证实,季石磊笑了,笑得放肆,笑得疯狂,笑得艾织心好想掩住耳朵,不忍听。
仿佛熬了磨人的百年,他才终于止住笑声。
“你知道吗?织心,我早猜到了,我早就想你们之间一定有什么,只是我不敢问。”
他轻轻地握住她肩膀,轻轻地道出盘旋心头许久的猜疑,他没骂她,没对她嘶吼,只是轻轻地,这样自嘲。
她反而更想哭,珠泪在眼里凝结。
“十年前,你因为他背弃我,现在又要跟我离婚——其实你真正爱的人是他,对吧?你只是为了想救公司,才不得已嫁给我。”
她一语不发,指尖掐进掌心,惩罚自己。
“好,我成全你。”
“什么?”她颤然扬眸。
“你没听见吗?我决定成全你。”他松开她,拉开与她的距离,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大小姐想休了我是吗?无所谓,反正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把我退货了,在你眼里,我本来就是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人而已。”
她倏地凛息。“不是这样的……”为何他要这样想?为何他要如此贬低自己?
“那是怎样?”他笑笑地问。
她说不出口——她还能说什么?该怎么说?
“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打算再收回来。”他语气凛冽,如寒风吹进她心房,冻结霜雪。“这戒指你不要,就直接丢了吧!”
要她丢了?艾织心震颤,他珍藏了十年的戒指,守了十年的痴心,如今随口一句,要她丢了?
这是否意味着,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见到他了?
十年的相思眷恋,最后成就的,只是又一次椎心刺骨的离别?
“石头……”她终于持不住沉重的悲伤,细声呜咽。
“哭什么?”他无情地斥责。“是你说要离婚的,不要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是啊,她不是受害者,不该哭的,没权利哭。
艾织心仓皇拭泪,紧紧咬回不争气的泣声,她不能哭,这不是撒娇的时候,她已经长大了,该懂得坚强。
“你要保重自己,不要恨我。”她只求这一点,不要恨她,不要因为恨她而伤害自己。
他长长地看她一眼,她不敢抬头确认,那是强烈的恨,或彻底的绝望。
不要恨我。
她在心底,无声地祈求,胸臆萦绕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她不敢告诉他,不敢说实话,不晓得该怎么做才是对的,要怎么做他的痛才能比较轻。
若是告诉他当年的真相,他一定会责怪自己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不能陪伴在她身边,他会悔恨的,一定会!
但不告诉他真相,他也会受伤,他会以为她不爱他,虽然其实她好爱、好爱。
就因为爱他,才舍不得他受一点点痛,可偏偏无论她选择怎么做,都注定会伤害他……
“不要哭了,去找你的方医生吧!我相信他会好好安慰你的。”他嘲讽地撂话,转身就走。
她心跳乍停,仓皇地伸手,抓到的却只有虚无的空气。
石头……她真的要失去他了……
强烈的晕眩蓦地攫住她,她还来不及呼救,便颓然软倒。
听闻那沉重的声响,季石磊惊骇地回眸,见她晕倒在地,胸口剧烈疼痛,急忙奔过去,将她揽入怀里。
“织心、织心?你醒醒!”他焦慌地喊,却喊不回失去意识的她。
“让开!”方斯文不知何时来到客厅,一把推开他,替艾织心检查脉搏及瞳孔。“她没事,只是晕过去了。”
季石磊默然,片刻,他将艾织心小心翼翼地抱上沙发。“既然这样,她就交给你照顾了,我先走了。”
“你在说什么?”方斯文不可思议地瞪他。“你的意思是,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是她自己愿意的,不是吗?”好不容易熄灭的怒火,又在季石磊胸口熊熊燃起。
移情别恋的人是她,说要离婚的也是她,他还能怎么样?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以为……难道你以为我跟织心之间有什么不寻常的关系吗?”
“难道不是吗?”他冷笑。“织心亲口承认了,十年前她跟我分手,就是因为你。”
“见鬼!才不是因为我!你以为她当年变心了?我告诉你,她没有!她是不得已才跟你分手的。”
“有多不得已?”
他语带讽刺,而这样的嘲讽更激怒了方斯文,愤慨地咆哮——
“因为她得了血癌!”
季石磊骇然震住,天与地仿佛都在这一刻崩塌,多年来他所构筑的世界,尽成废墟——
第十章
她得了血癌。
十年前,她曾经追去机场想对他道歉,只是两人错过了,而她晕倒在方斯文怀里。
后来,她几度无预警地晕厥,又经常流鼻血,上医院检查,医生证实她得了慢性白血病,必须定期服用药物,并进行化学治疗,控制病情。
经过几年治疗,病情却一夕恶化,从慢性转成急性,幸而上天不忍,让她等到了合适的骨髓可以移植。
“你知道她有一本素描簿,里面画的都是你吗?那是她在住院的时候,凭着记忆一张张画下来的,上面还写了很多要跟你说的话,她说如果老天真的带走了她,那就是她的遗书。”
遗书!
季石磊心口揪拧,痛楚难言。
他从未想过,原来他的爱妻曾距离死亡如此之近,从不晓得死神曾恶意地召唤她,他不知道,他曾经差一点点,就彻底失去她。
只差一点点,就在那惊险的一线间……
他奔回家,在书房里找到她藏在暗屉里的素描本。方斯文说的没错,里头每一幅画,画的都是他,还有她怀着满腔柔情密意,写下的遗言——
外面打雷了,好大声,像要撕裂天地一样,可是我没有哭。
石头,我是不是勇敢了许多?
我答应你,我合。变得更坚强,等有一天我们再相见,你会发现,我长大了。
不需要你来保护了哟!
他朦胧着眼,从她刻意俏皮的字句,看到她当时的辛酸。
她是真的很努力,学着坚强,学着不依赖,学会一个人面对巨大的死神,不向任何人求救。
但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刺伤她,骂她只是表面上虚长几岁,本质上还是从前那个大小姐。
他刻薄地抹煞她所有的努力。
她那时,肯定痛到心碎了,可她却只是那么骄傲地承受着,不喊一声疼。
我已经长大了啊!
不,他宁愿她不要长大,不要命运如此淬链她,他宁可她还是当年那个娇蛮又爱耍赖的女孩,从不曾失去天真。
石头,如果我们从此不能见面,你会不会忘了我?
会不会跟毕业典礼上那个女孩谈恋爱?
她很棒,漂亮又聪明,我看得出她喜欢你,你应该也会喜欢她吧?
那个女孩,是指黎筱柔吧?
怪不得她会探问他们是否曾经交往过,而他还故意刺激她,故意在她面前夸赞筱柔的好,他只想让她吃味,完全没想到她会以怎样的心情听。
呵,你一定以为我会吃醋吧?才不会呢,我可是很大方的喔,我祝福你们!
傻瓜!
他震颤地抚过似乎沾染过泪水的纸张,想像她当时的悲怆与不甘,却强迫自己洒脱地留下祝福。
石头,对不起。
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我的病,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陪我。
可我不想耽误你追求梦想。
他的梦想,就是她啊!
他一直以为,他是为了两人更美好的未来,才离开她远赴异乡,他一直怨她太任性,不懂他的苦心。
他错了,他以为她需要他的剑来保护,可她需要的,或许只是他的陪伴,只是在她最害怕的时候,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
他真的错了!
这么多年来,他虽然怀疑过自己的选择,却不曾后悔过,但现在,他是真真正正后悔了!
在她人生最黑暗的日子,他竟不在她身边。
他恨自己如此重伤她,好恨好恨……
我不想耽误你追求梦想。
生死遗言,字字真心,却也字字碎心。
季石磊无助地读着,忽地再也持不住,脸庞埋进臂膀里,痛哭失声——
石头,我等到骨髓,明天就要进开刀房了。
我不确定这乎术会成功或失败,说不定我的身体会排斥再造一个新的免疫系统,说不定会发生什么奇怪的感染。
就算成功了,也要追踪至少五年,才可能不再复发。
我也许会死吧?
也许,永远不能再见到你吧?
所以我要跟你说,我爱你。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自己还有机会戴上你送我的戒指,做你的妻子。
我想跟你结婚,想跟你生好几个宝宝——你能想像我做妈妈的样子吗?大概会让你很伤脑筋吧!
对不起,我辜负了你。
对不起,我不能等你。
对不起,其实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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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只爱你一个,我说真的……”
艾织心朦胧地自梦魇里醒转,泪水无声地碎落,柔肠寸断。她呜咽着,一时还陷在哀伤的梦里,直到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揽进怀里。
“别哭了,织心,我在这里。”
她颤然扬眸,迎向一张深情脸孔,顿时愣住。“石头?”
“你晕倒了,方斯文说你情绪太激动,给你注射了镇静剂。”季石磊柔声解释。“这是他家客房。”
“你怎么还在?”她匆忙抹去颊畔泪痕,彷佛怕他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我以为你已经走了——我们不是要离婚吗?”
“要离婚的人是你。”
“可是,你答应了啊!”她低喊,声嗓藏着一些些伤痛,一些些酸楚,还有更多道不出的委屈。“你不是还要我把婚戒丢了……”
“那你丢了吗?”他平静地打断她。
“什么?”
“这戒指,”他拉过她的手。“你不是还好好戴在手上吗?”
她愣住,傻傻望着他,想辩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见她吞吐着彷佛还想说谎,季石磊又爱又恼,不禁叹息,轻轻敲她额头一记。“傻瓜!我都知道了,方斯文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还有这个,我也看过了。”他指了指搁在茶几的素描本。
她跟着调转视线,愕然屏息。“这素描本——你看过了?我不是藏得好好的吗?怎么可能——”
“我从小就看着你长大的,你会怎么藏东西我还不晓得吗?”他微微一笑,满溢爱怜的目光揪紧她心弦。“方斯文告诉我有这本子,我马上回家找出来看了。”
“所以你……”她垂下眸,不敢看他。“你都知道了?”
“嗯,我都知道了。”他温柔地捧起她脸蛋。“织心,你那时候应该告诉我真相的。”
她仍是不敢看他,强抑住哽咽,透明的泪珠却清楚地反照出心事。
“我知道你是不想耽误我追求梦想,但我的梦想就是你啊!失去你,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你懂吗?”
她懂的,懂得他对自己的情深义重,懂得他所有的奋斗都是为了她。
就因为如此,她才更不晓得该怎么道出真相,才会那样无助地提出离婚……
“对不起。”她终于鼓起勇气,迎视他惆怅的眼神——不管她怎么做,好像都会伤害他。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他抚摸她湿润的颊,眉宇纠结着浓浓忧郁。“那时候我不应该去美国的,不该丢下你一个,是我对不起你。”
“不对,这不能怪你。”她焦急地反驳。“是我没让你有机会选择,是我自己太爱逞强,是我……不对。”
她声声自责,就如同他的心情,因为自己的选择错过十年的相知相守,他们都怕对方有怨。
他怪自己当初的离开丢下她孤单对抗病魔,她却也怪自己当初的隐瞒令他追悔不及。
究竟是谁伤害谁,谁痛得比较多?
或许,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此刻,是未来——
季石磊深深呼吸,咽回所有的苦与涩,亲了亲妻子柔软的发。“织心,我们去医院做检查吧。”
她一震,猛然摇头。“我不要!”
“为什么?”
她咬唇,紧紧掐握他臂膀。
“你是不是怕检查的结果?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你……又不是神。”
“那就把我当神吧!”他坚定地凝视她。“把我的话当真理,相信我,不管检查结果是什么,你都不会死。”
好嚣张啊!他凭什么如此断定?她怆然苦笑。
“你不相信我吗?”
不是不相信,而是她已深刻地领悟生死无常,终究只能自己面对,谁也帮不上忙。
这是人生至高的孤独,也是最深的寂寞。
可他却狂妄地宣言:“因为我爱你,所以绝对不会让你死。”
她忍不住哧声笑了,槌他肩头一记,酸苦与甜蜜同时在胸臆泛滥。
“拜托,这种傻话,我还以为只有那个欢乐的王子会说呢!”
他淡淡扬唇,那微笑,好从容也好专横。“你不喜欢听吗?”
“我喜欢,好喜欢!”她将脸蛋埋进他胸膛,贪恋着那难以言喻的温暖。“再多说一点,石头。”
她想听,想听他毫无根据的誓言,想听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爱她,就算她明知他不是神,只是个平常人,但她愿意把他说的每一句话当真理。
她愿意相信,有他如此疼爱,她不会那么容易死,她会努力好好地活着,为他,也为自己。
“石头你说,我会一直这么幸福吗?”她轻轻地问。
“一定会!”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收紧臂膀,密密地圈拥她。“因为从今以后,我会一直像这样抱着你,永远、永远,不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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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季石磊在妻子面前那么大言不惭地保证,但他心里其实是慌的、不知所措。
只是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流露出一丝仓皇或恐惧,因为他最爱的人,还需要他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