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凉……」胡蝶木讷地看着,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心被狠狠砸了一下,钝钝地疼。
怎么会……我还有那么多问题要问你,你与师父,究竟是怎样的故事?师父生前,究竟有怎样的一段传奇?为什么会把江凉也扯了进来……
好乱,整个世界都乱了。胡蝶头疼,伤也疼,终于疲惫地闭上眼。
陷入黑暗的时刻,脑海里闪过江凉温柔的笑脸。
江凉冰冰的手,划过他温热的肌肤。只是温柔的碰触,却已经掀起湿热的涟漪。
嘴唇上濡湿的感觉轻轻划过,一股清凉瞬间如水从唇齿问渗入,一点点流过喉咙,注入心尖,再散入四肢百骸与全身经络。
好舒服……
「阿杨,你好些了么?」
温柔的声音响起,江凉的笑容渐渐冰冷,随后凝固。
不不,凉,不要这样看着我……
胡蝶惊醒。好一阵子,才明白又是一梦。
转头四顾,身处于一个简朴但是干净的房间。没有人在,静寂无声。窗外一抹暗色朱红,正是傍晚。
朱红……胡蝶茫然看着那一小片天空,眼前慢慢出现一片血。
窗口似乎变成一个泉眼,里面欢快奔涌而出的,是粘稠的血。带着扑鼻的腥甜和热热的温度,一直不停地往外冒。
胡蝶一阵恶心,喉头一腥,闷声吐出一口鲜血。胸口疼得发紧,心脏却跳动有力。
怪物的那一团真气,犹牢牢聚于胸口,兀自不散。
「阿杨,我好想哭……可是我的眼睛坏了,我哭不出来……」
嘶哑的声音在记忆里回荡,胡蝶鼻子猛然一酸,清澈的泪水迅速划下脸庞。
「醒了?」女人的声音传来,听上去没有任何感情。
胡蝶顿时听出来,就是她杀了那个可怜的怪物……
一双纤手抚上额头,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有点发烧。」
胡蝶抬眼看她,忽然觉得有点眼熟。
女人忽然咯咯笑了,抬手轻掩略微发白的双唇:「怎么,公子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奴家是风华楼的飞燕啊!」
风华楼?飞燕?
胡蝶有点迟钝的脑子缓缓运转起来,恍惚想起,那不是当初自己的第二个目标么?
怎么会落在她手里?!
飞燕又是咯咯一笑:「公子不用惊讶,说起来,我现在还算是江凉公子的手下。只不过,他应该还不知道我是个奸细!」
奸细?!胡蝶所有的神经都高度集中起来,她要怎样?对江凉不利么?
「呵呵,我可是皇上派去的!」飞燕瞥他一眼,似乎有些得意,「皇上只是想早点知道阴阳双殊的下落而已。谁让这二十年来,江家总是在暗中阻挠皇上的调查!」
胡蝶想起来,江疆说的「二十年来还是个悬案」,原来是江家不想让真相大白。
究竟是为什么?
飞燕毫不在意地摆弄着自己的纤纤玉手,语气怪异地说:「江凉不是很喜欢你么?那,我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和他有关,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讲给你听过?」
鄙夷地看了胡蝶一眼,飞燕继续道:「不过我猜呢,他应该没有告诉过你。毕竟他找你,只是为了找杨随心!」
她又神秘地凑到胡蝶眼前,低声笑说:「不然,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你以为,他会爱上一个淫贼?呵呵……」
心里咚的一声巨响,像被人从背后狠狠打了一掌,胡蝶面色惨白,一阵头晕。
看他这样,飞燕却高兴起来,欢快道:「你这个样子真让人高兴!呵呵……我来讲给你听好了。」
当下也不管胡蝶,她兴致勃勃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就好像是讲给自己听的一样。
二十一年前,阴阳双殊正风光于江湖。
一日傍晚,皇上如往常在御书房批阅奏章。正为北方的旱灾大皱眉头时,忽然一条鹅黄身影如光似电飘飞而来,眨眼问掠走了案头上的玉玺!
皇上大吃一惊,却并不慌张。他一甩手,一道冷冽刀光已携着夕阳剪影,朝那身影直直射去!
鹅黄身影虽轻松侧身偏过,却也已失了先机。
脚下困顿的当口,皇上已然掠至来人身旁五尺之处。
正要叫侍卫进来的皇上,却在来人一把掀下面纱的时刻,生生咽下即将脱口的冷酷声音。
面纱下,是一张绝世容颜。
面前的女子比壁画中的飞天更加妩媚,比传说中的仙子更加轻灵,一双乌黑晶莹的水眸,比世上任何一汪碧潭都要清澈,羊脂一般细嫩的肌肤,映着夕阳柔和的光辉,泛出淡淡金光。
她轻轻一笑,竞随手把玉玺又扔回了案头!趁着皇上发愣的瞬间飘然而去,留下风过银铃般的笑声。
那夜皇上彻底失眠。后宫嫔妃一个个被招来,又一个个被骂得哭着回去。后宫佳丽如云,却没有一个能像她那样,妩媚轻灵,曼妙不可言语,却自然如春风。
此后,她每七天就到这里来明目张胆地偷玉玺,但每次都像第一次一样,总差那么一点。可她从不肯放弃,执着的好像在练一门高深的武功。
终于有一次,皇上忍不住了,第一次开口和她说话。
皇上问:「为什么?」
她一笑:「因为一个赌约!」
皇上一愣,什么样的赌约,要用玉玺作赌注?
她却趁着皇上发愣,瞬间发难,一把捉了玉玺抽身而去!
皇上顿时心里空了一大块,却不是为了玉玺。
得到了想要的,她还会来么?是不是从此再无缘相见?早知道,就应该问问她的名字,留下一点她的东西。
没想到两日后,黄昏时,皇上又在御书房见到了她。
她竟然将玉玺又送了回来!
皇上于是痴痴问道:「你是谁?」
她似乎看到了极好玩的事物,咯咯笑道:「阴阳双殊的阴殊,就是我!你真的是皇上?怎么玉玺被人拿走,你连找都不找?」
皇上摇头:「找到玉玺不成问题,可是想要找到你,怕是要难上加难了。」
阴殊奇道:「你找我?你不会是个小心眼吧?不过是拿你的玉玺去让阳殊看一眼,你就要报复我吗?」
皇上深情道:「你若想要,我可以把玉玺送给你,只求你能留下。」
不料,阴殊却毫不犹豫一口回绝:「我要一块石头疙瘩做什么?你这皇宫跟个死人坟墓一样,我才不要留在这里!」
「那么你是否愿意,解救我这个终生都要待在死人坟墓中的可怜人呢?」
天色渐暗,御书房里渐渐阴森,面前说话的皇上没有高高在上,君临天下的威严,却有一股子极度孤寂的气息,漫漫着将人包围。
阴殊看着他,可爱地歪着头想了想,那神情活似邻家少女般娇俏。
好一阵儿,她点头咯咯笑道:「把皇帝从皇宫里拐出去,哈哈,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你等着,我要去和阿杨打赌!」说着,转身就要飞速离去。
「唉!慢着!」
「干嘛?」她奇怪地回头问。
皇上拿出早已准备奸的令牌递给她:「这是可以自由出入皇宫的令牌,你拿着!」
她又咯咯笑起来:「我从来没有什么令牌,不还是自由出入皇宫么?」
皇上不理,将令牌塞到她手里:「拿着吧,万一被人发现了,有这个可以保你万无一失!」说着拉起她柔若无骨的小手,轻声说:「别让我担心!」
阴殊眨眨眼,高高兴兴拿了令牌再次飘然而去。留下皇上怅然驻于原地,恍惚地想起又忘了问她的名字。
第二天,皇上在御书房见到了传说中的阴阳双殊完整版。
阴殊之美,已经让他目眩神迷,可那阳殊,竞也是飘飘欲仙之人。长得俊秀非常不说,全身上下,竟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
阴阳双殊笑嘻嘻地站在一起,和谐的宛如一幅鬼斧神工的画作。
强烈的酸涩,从皇上心头涌起。
有没有人告诉过双殊,可以让世上所有的人吃醋,却绝不能让皇上吃醋?
却在这时,随着一声欢快清脆的「皇兄」,房门被大力推开,一抹水蓝身影飞扑而入。是皇上最宠爱的弟弟,十五岁的九王爷,皇宫里最美丽的少年。
接住扑过来的身体,宠溺之情铺天盖地溢满心怀。然而笑颜如花的九王爷在看到那个阳殊时,星眸中瞬间盛开一朵闪亮的烟火。
皇上心里一疼。他看得真真切切,那朵瑰丽烟火,名为钟情。一见钟情。
这个阳殊,着实可恶!他就像剧毒的奇葩,慢慢滋养出嫉妒的心。
不久,皇上又知道一件更让他难以容忍的事情。
阴阳双殊,早在出名之前,就已行了夫妻之实。而这只是因为他们练功的需要。
最最疼爱的弟弟向他说这些的时候,闪亮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是难过的泪水。
皇上浑身颤抖。他不能想象,心中完美如女神阴殊,会在另一个男人身下赤裸着身躯,淫荡着叫喊,那会是什么样子?!
那个男人,可以在她身上驰骋欲望,可以抚摸她每一寸肌肤,可以深入到她的最深处,这怎么可以被原谅!
不能容忍不能容忍!绝不能容忍绝不能原谅!
于是,有了一场四人夜宴。
双殊只当是皇帝太闷,九王爷只当是皇兄好心。可他们谁都不知道,皇上手里,还有宫廷秘药。所以四个人喝醉了三个,却只有皇上疼爱的弟弟是真的不胜酒力。
第二天朝阳初升,阳殊头痛欲裂地看见自己和九王爷,赤身裸体相拥而眠。
而皇上的寝宫,阴殊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睡在皇上怀里,身上布满紫红的印记,下体还在隐隐作痛。
两人在不同的地点相同的时刻,同时明白过来——皇上暗算了他们!
阴殊猝不及防地伸手点住皇上的穴道,一言不发穿上衣服。皇上心中发冷,只问了一句:「你的名字?」
阴殊却只说:「阴殊。」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
而泪眼朦胧的九王爷,用一双细嫩小手紧紧抓住阳殊的衣袖,泣道:「阿杨,不要走……」
阳殊无奈,只得点头:「我会回来看你!」
从此,阴阳双殊名绝于江湖。
不久,传说中风流俊俏的采花门新任门主四处飘行,大肆累积两世也还不清的情债。九王爷搬出皇宫隐居,有一个神秘男子常常趁夜出入其宅。
一年后,被皇上发现。
皇上当然震怒。不用想也知道那男的是谁!他向弟弟逼问男子行踪,可是没有任何收获。
九王爷是真的不知道。他的阿杨从来都是来去无踪,问他也不说,好好一腔热恋弄得活像暗地里私通。
本就满心气苦,又被最疼自己的皇兄怒骂,九王爷脾气顿时上来,哭叫道:「我死也不告诉你!」
一句气话,点燃皇上心中聚集的薪柴。
自此,九王爷不知所踪。
十年,如弹指一挥。一生可以无数次弹指一挥,却没有一次能让时间倒流。
夜深人静时,可曾有悔意流连于心头?
不能承认。皇上会犯错,却绝不会认错。
直到他在京郊梨林中,看见一个十岁少年。那眉眼,那唇喉,有哪一点不是她的翻版?苦涩如网,蔓延于皇上胸中。任时间如流水,却再也不能冲刷那瞬间爆发的悔恨。
接下来的十年间,他暗中观察这个少年。却一次次惊讶地发现,这孩子的行事手段,竟然与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
联想起最后那晚,疯狂了几次?
莫非这个江家少年,是自己的骨血?皇上让人描了他的画像,竟是越看越像!
而这个小孩子,居然一本正经地执着寻觅,已经消失了的采花门门主,蝴蝶。
顺着他的追寻,皇上赫然发现,蝴蝶,竟然就是当年的阳殊杨随心!
这故事过于漫长,胡蝶彷佛难以置信,呆望着屋顶。
久久之后,他沙哑地问:「后来呢……再后来,是怎么回事?」
飞燕却不再作声。她双目凄迷朦胧,似乎沉浸在一个不想醒来的梦里。
第十章
深秋,阴天。秋风卷着枯叶,宫墙内一片肃飒。
御书房。二十年来,皇上的御书房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旧模样。
物还在,人已走,欲语难开口,只道万事休。
万事休,万事休,却留思悠悠。
悔否?恨否?几尺白绫,几多深深愁。
白绫下,会是怎样的一具尸体?
苍老的皇上用枯瘦颤抖的手,轻轻揭开一角。
一张极度扭曲的脸,一副丑陋到令人作呕的赤裸尸身。
旁边的侍卫们都死命紧闭着嘴,生怕一不小心吐了出来,丢了小命。
老皇上却全身开始发抖,身边随侍多年的老公公眼中含泪过来搀他,却被他用力一把推开。
颤巍巍地坐倒尸体旁,苍老的皇上老泪纵横。
「九儿九儿,皇兄悔了,后悔了……」他流着泪,扑到赤裸的尸体上,拼尽全力将他抱在怀里:「九儿啊,皇兄错了……皇兄错了!」
尸体无声地大睁着没有焦距的眼。
「九儿,皇兄最疼你……你还记得么?」老皇上满脸老泪纵横,他拍着尸体的脊背,像是在哄一个不肯入睡的孩子乖乖睡觉:「皇兄至今都记得,你第一次见到那杨随心时的样子。你的眼睛最漂亮,看见他的时候啊,闪亮闪亮的……」
他慢慢用手抚过那双大睁着的,没有任何光彩的双眼:「你那样子,任谁见了,都舍不得挪开眼!你怎么就看上他了呢?怎么就看上他了呢?我怎么就看上她了呢……九儿啊……你任死都不说他的下落,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啊……九儿……皇兄当时就后悔了,看见你疼的样子,皇兄当时就后悔了,可你怎么就那么倔,把御医全给打出来?九儿啊……我的九儿,你是在跟谁过不去?你让皇兄后悔了二十年了,还不肯原谅吗?」
「九儿……我的九儿……皇兄这么多年一直在找杨随心和阴殊,就是想给你报仇啊九儿……要是没有他们,你怎会……我怎么会伤了你?我定要他们碎尸万段啊九儿……」
老皇上抱着丑陋冰冷的尸体,不顾一切失声痛哭。那声音悲怆苍凉,恨不能声声泣出血来!
侍卫和公公跪了一地,伏在地上下敢抬头。
而逝者已矣,再也不会对他有一星半点响应。
老皇上哭了半晌,又呆了半晌。一旁的老公公过来要搀他起来,被他踹了一脚。
老皇上没多少力,这一脚并不痛,却把老公公踹哭了。
「皇上,您怎么都要保重身体啊!九王爷去得凄惨,您还得为他做主呐!」
老皇上这才像是恍过来点神,喃喃道:「为他做主?是朕害死了九儿,拿什么为做主?九儿……」
抹着手里不像人形的皮肤,老皇帝又是一通泪水肆流:「是皇兄害死了你啊……我的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