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阳不清楚心底为何会有种深深的失落感,只知道在这埋头苦读的高三生涯,距离大考还有三个月的这一个晚上,他所看到的情景,心中那种奇异的感觉,想忘也忘不了。
而之后,也从来没有随时间逝去冲淡过。
大考过后。盛暑的中国,黄山。
虽是夏日,站在黄山婉蜒山道上,迎面吹来的风仍是冰凉透肤。一件长袖棉衫搭着薄风衣登山最好;棉衣能吸汗,风衣能挡寒。
杜芳华仰首让凉风吹干颊上薄汗,累了就靠在岩边休息,欣赏着黄山奇石被薄雾环绕的美景。原来不只江南才有烟雨朦胧美景,大雾的黄山亦有泼墨画般的意境,浓浓的中国氛围。
一个个鱼贯慢行的游客经过她面前,来自大江南北,说着不同省籍的话,让她有种奇妙的感觉。
抬头上望,漫长阶梯婉蜒,听刚才路过的人说还有一个多小时的阶梯得爬。特意不坐缆车而要脚踏实地登上黄山,也是自己一开始就订下的目标。
中午在山上休息处吃了泡面;然后,悄悄跟在一个台湾旅行团后面,听着当地导游解说各个奇石典故。
等到了黄山第二局峰——莲花峰时,只见山顶被铁链围了起来,链上扣了大大小小成双成对的锁;据说,只要是情侣夫妻把两个锁扣住一起锁在铁链上,然后把钥匙丢下悬崖,两人便可以永远在一起。
“同心锁,象征情人心心相连,永志不渝的海誓山盟。”听到这样的解说时,她不禁一笑。虽知这些都是专骗傻瓜情侣的,但还是心甘情愿地去服务台买了一对小小的锁。
下午到达光明顶,跳望一波波形如浪潮的浩瀚云海,视野辽阔无边,心灵仿佛也真正豁津起来,有被山川大地洗涤的感觉。
“就该像这些小一样,纯粹而独立。”跳望着鬼斧神工的天然奇景,她陶醉不已。
这世界如此之大,还有那么多美妙的事物未曾体验;见过天地的辽阔,她才发现自己眼界短浅,实在小家子气得紧;好像心底乌云突然被阳光照破,心中一片清朗。
是的,她专门来到这里,就像是一种仪式般,来跟过去的自己告别。
大学联考结束的隔天,她拿着早就订好的机票,背起简单行囊,踏上了属于她一个人的独立仪式。
是的,她立志要彻底独立。
考上大学后,她就不能再回到生活了十七年的家;这趟旅行结束之后,她也不能再依赖那个……她一直太过依赖的青梅竹马。
人总是要长大的。
“祝你生日快乐。”吹着黄山的风,今天是她十八岁生日,她笑着对自己说:“十八岁,都已经可以喝酒了呢。”
就这么决定,等一下要带几瓶酒回饭店为自己庆生。
一个人过生日也别有一番滋味,对过去的一切虽有不舍,但这是成为大人必经的途径。明白世上虽然不是每件事都可以尽如人意,但可以学着去接受,甚至享受它。
换个角度想,大学有新朋友跟一片新天地在等着她,崭新的一切充满新鲜,未尝不像是一场旅行?人生的旅程,就该开开心心享受每个当下才是。
今晚,她决定迎接生平第一场的酩酊大醉。
真是身心舒畅呀!
果然,人说一趟美好的旅行,能让心灵沉淀成长,是真的。
装满战利品的背包比原先还重,但她的脚步却远比出发前轻盈许多,是好久没有的轻松,几乎都要让她哼起歌来了。
在将近午夜时抵达家门口。她发现家里的灯居然亮着,隔着门还隐约听见电视的声音——她迫不及待的掏出钥匙。
而屋内听见开门声响的人也快步走向门日。一开门,两人就打了照面。
“阿阳!”她开心到差点想扑上去抱住的地步,但非常克制地只是微笑。“你这么乖在帮我看家啊?”
“你这段期间到底跑去哪里了?”相对于她的轻松惬意,那个像怒目金刚的人一开口就像雷劈的质问。
她像被风刮了下,微退了步,不禁眨了眨眼,这才发现眼前人脸色铁黑得可怕。“我去大陆自助旅行……不是跟你说过了?”
“去大陆自助旅行?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说过了?”
“联考完的那天,我不是说:想要出去几天,纡解联考压力。你还回答我说‘好啊’。”
“整整二十天也算‘几天’?”实在担心太久,嗓门不由锝大了起来。“你那时候那样说——我还以为你在约我一起出去!隔天想来问你打算去啦,你就不见了!完全失联,不知去向,也不打通电话回来报平安!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怎能一个人到处乱跑,要是发生什么事该怎么办?”
干嘛用吼的呀?她捂住耳朵,几乎缩了缩肩。他很少吼人的。
“还有,你怎么晒得像木炭?”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开始在她身旁走来走去,像只上了战场的斗牛,一双眼在她身上来回巡视。“连防晒也不做,瘦得像排骨!你到底在做什么?这次去大陆旅行是什么时候计划好的?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不找我去?你——”口气倏地一沉,接下来的问句几乎是从牙缝进出:“你到底是跟谁一起去的?”
她未听出他的在意,只是有点不能理解。
“我当然也有想要一人独处、一个人去旅行的时候。之前你不也经常一个人出去走走?”她耐心解释:“我在大陆天天上山下海,当然会晒黑;每天最少走十公里的路,当然会变瘦。”忆起整趟旅程,她不禁露出极为满意的笑。
“每天游山玩水,吃遍各种美食,欣赏金庸大师笔下风景的真正原貌,真的很幸福耶!”
因晒黑的关系,她笑起来牙齿显得特别白,简直快到刺眼的地步!在他担心得要命、不知该去哪里报警找人时,她却独自一人优游自在地游山玩水、吃遍美食,根本乐不思蜀!
“你不觉得,你该打通电话报平安吗?”
第6章(2)
报平安?可是,她家根本就没人在等她啊。甚至……她觑了他一眼。
她以为他不会发现她出游的事。大考这段时间,他们不都各忙各的?她倒觉得出游前知会一声,已经够义气了。
“我从以前就常‘到处乱跑’,不也没事吗?出去陌生地方玩,只要谨记晚上七点后不要出门就很安全这点,你不是也知道?”她咳了声:“我是有想过要打电话,不过国际电话还要去买卡,而且我也不知道国际电话该怎么打,所以就作罢了。”
“说了还不是等于没说!你根本没想过别人会担心吗?”
“我这不就平平安安的回来了?”两手一摊,不想趿他继续吵下去。
“反正,我没做会让人担心时事。”转身就要上楼。
“没做让人担心的事?”肩膀蓦地被恶狠狠扳过,她对上一双冒火的眸子。“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大吼了。
“……”她这才发现他气得不轻,整个额头都胀红了。每次他在球场上打球动怒,却又强忍着不发作时就是这副模样。
她不禁叹了口气。
是她失算了。他的时间并没有如她想像中的那样,一放假就全由女友包办。她以为他跟女友一定另有计划,一定开心得连其它什么都顾不了呢。
她软下口气,乖乖安抚道:“好啦,别生气,你的头发都快冒烟了,干嘛老担心一些不会发生的事?我长得这么爱护国家,根本不会有什么闪失的。你这么爱操烦,我都不知要喊你阿阳还是阿母了……”肩膀被骤然加重的力道捏到发痛,知道此刻开不得玩笑,才忙妥协道:“知道了,以后我不管去哪里流浪,上天下地,一定都跟大老爷你报告,这样总行了吧?”
“你最好说到做到!”瞪了她半晌,才悻悻松手。
她抬头看着高头大马的牛魔王,吐吐舌,小声道:“……尽量啊。”
“你!”
她忙做出投降状。“我真的很累了,你要吵架,等我睡个觉、明天吃饱饭,有力气之后再继续。”
这次她转身上楼,没有再被制止,只感觉高大的人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一回房,她背对门口迳自脱下外套、腰包、袜子,一切杂物,一边从衣橱里拿出换洗衣物,还不忘“物尽其用”道:“你要是无聊的话,帮我去便利商店买个面包,我洗完澡后刚好可以吃。”
身后半晌没有声音。
“阿阳?”疑惑回首,就见他瞪着自己,脸不知是刚才恼红未消还是如何,神情古怪到了极点。
“你是还没气消……还是发烧了?”怎会脸胀红成那样?
“你——”他结巴了下。“你、就这样……随随便便,在一个男生面前脱衣服?”她皱眉,非常怀疑地低下头,看看身上无袖上衣跟迷你短裤,底下是干扁到不见任何曲线的幼儿型身材。
“……你发烧那么严重的话,去便利商店记得顺便买感冒药给自己吃。”才踏进浴室,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背包,掏出一对铜制钥匙丢给他。“喏。”
“这是?”站在门边的人接住。
“从黄山带回来的同心锁,送给你跟你女友。”她声音从浴室里传出:“本来该要锁在黄山上的,不过我猜情侣身上互戴一个,意思应该也差不多。听说这样互相锁住对方,情侣就可以长长久久、感情一生一世,永不改变。”
“一生一世……”他看着手上钥匙,突然走到浴室门外面。
“你买了几对?”
“一对。难道你还有第二个女朋友,需要第两对吗?”她玩笑道。
“你是一个人去大陆的吗?”
“我本来就计划一个人去的。”到底要问几次!
门内开始淋浴的人自然没听见他在门外小声的低哺:“我……还以为你跟他在一起……”呆立门外。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二十天来,脑海中不断浮现那天——看见她跟那男生并肩骑车的那一幕;甚至,这段期间也断定她必是跟那人在一起,才会搞得自己心浮气躁、焦躁不已,什么都无法思考,甚至……跟人大吵了一架。
看着手上的对锁,陆嘉阳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已经跟温筱芹分手了。
大学一年级的课业是忙碌的,但相较于高三天天考试炸弹的攻击,现在已如在天堂。
顺利考上理想大学的杜芳华,刚从晚上打工的便利商店下班,她开开心心地哼着歌,因为手上满满一袋店长免费赠送的食物,可以吃上好几天呢!她开心得简直就要飞起来。
在便利商店打过工的人都知道,店里刚过期的便当跟饮料虽已不能卖给客人,但其实都是还可以吃的食物。
她就近在大学附近籼屋,打工地点只离租屋处十分钟步程,生活一切都上了轨道,平平淡淡的日子,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手机响起。
“下班了吗?”是林若旗打来酌。他们考上同一所大学,她是资讯管理学系,他则是应用美术系;顺带一提,陆嘉阳是体育学系的。
"刚下班。怎么了?”
“你上次说想看的漫画,我已经从老家带来了。”
“真的?那我立刻去找你!”
“不用麻烦。一电话里的笑了起来。“只要抬头,神秘小礼物就到手了。”
快到家的杜芳华一抬头,就见他站在她三楼租屋处外的走廊,朝她愉快挥手。一上楼,他就见她手上那一大袋食物。
“你还没吃晚餐?”
“没办法,五点半下课,六点上班,还好只有星期一才这样。”她开门让他进去。
“不用了,我只是送书来给你,”他有礼的站在门外。
“你这次又有事要忙吗?”她怀疑地看看他。“搬来这里半年,你每次都只肯到门口就回去。”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提议道:“今天月亮满亮的,还是我们去天台,你吃饭,我陪你聊天?”
“天台现在有很多蚊子耶!”她再呆都知道他在回避些什么。
“为什么不能进我房间?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林若旗仔细凝望着她,目光透着一丝温柔,仿佛等待她的这个询问已久,轻声道:“芳华,你对我来说不只是朋友而已,我还把你当成一个女生来看待,一个让我有好感的女生……我以前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杜芳华当然记得他指的是什么。
再怎么说,他也是生下第一个对自己示好的男生,她怎可能忘记。只是,之后他不曾再提起,还表现得一如往常,她便以为一切已经过去,都已经过了一年多了啊!怎么……
“你又露出这种错愕的表情,实在太失礼了。”他失笑,委婉但坚定地表达自己的立场心意:“当然,我们还是朋友,跟以前一样;只是,我心里希望有个小小的区分。等你答应跟我交往的那一天,我才会踏进你的领域,这是我对自己心情的坚持。”
当然,也是对她的小小提醒。不然以他们如此自然的互动状况看来,她铁定会把他定位为朋友,并且天长地久。
“可是,我实在没有这个心情……”她吞吞吐吐起来。“我这个人实在没什么优点,现在、大学有那么多女生,你可以多去看看——”
“芳华。”他轻声打断她:“如果要改变心意,时候到了自然会变,但此刻你明知我的心情却叫我去喜欢别的女生,这不是很残忍吗?”
“不是的。”她摇头。“凡事暧昧不清、不拒绝也不接受才是真正的残忍。用微小的希望去牵绊住一个人,那才是最不负责任的做法。”就像她之前一直期待父亲能回来,只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而已,是阿阳狠狠摇碎她的冀望,她才勇于面对现实,真正开始学习独立而变得坚强。
他察觉她似乎有了些许改变,他们虽然一直很聊得来,他却知道她并不是任何事都跟他倾吐。她本来单纯直率得像个孩子一样,上了大学后却一下子内敛许多,就像在短短一个夏天就长大了似的——
碰了个软钉子,他仍是不焦不躁,一贯的循循善诱:“可是我们志趣相投,相处愉快,价值观也一样,你不觉得我们交往会是很好的选择吗?”
“但是,朋友也可以像这个样子,一辈子快乐在一起呀。”她开始抗拒了。“我真的不希望这份友情变质,我不会改变立场的,就这样子一辈子当彼此谈得来的好朋友,可以吗?”
他望着她。
她一向有自己的原则,但如今如此笃定抗拒的原因只有一个——
“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她无法直视他的眼睛,甚至,压根抬不起头来。
以前还曾斩钉截铁说过她对“那家伙”没有一丝丝意思,现下阴沟里翻船,她根本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