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不在她出现不出现。」杜维伦叹了口气,感情这事,果然一直是当局者迷,「只有你真正放下萧忆真以后,你才能经营新的关系,否则对黎诗雨是很不公平的。」
放下。
短短两个字,谁都知道,谁都会说。
但是,许多问题,只能描述,却无法解决。
「混蛋!」他大喝一声,颓丧地伏在桌面。
沉默。
杜维伦倒空瓶里剩余的酒,解完了林靖风的难题,心里的疑惑也在静默中浮出台面。无论是谁,看别人的故事总是特别容易,不受情绪牵制,所以对于那个盲点也就特别敏鋭,但面对自己的时,以上的灵敏度均消失。
「我说你这个人,根本一点谈恋爱的资格都没有。」借着酒意,杜维伦大胆起来,「到底为什么,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你?」
「你这句话要问多少次?」
「所以啊,也有多少次,你根本一点付出都没有,那些女人却还是心甘情愿待在你身边。」
「你想怎样?」
「我不爽。」
「什么?」
「我、不、爽。」杜维伦的面色凝上一层阴郁,「为什么像你这样的混蛋,能一次次拥有爱情的机会?」
「然后搞得自己像个废物,有什么好?」
「有的时候啊,人们其实都知道,感情只要撩落去,就是场赌局,人生变成俄罗斯轮盘,会停在哪、得到什么数字,实在一点把握都没有。但人们还是愿意倾注所有。你输了多少次,却还是有本钱,但我呢?」杜维伦一声长长的叹息,
「算了,跟你这种混蛋说,你也是听不懂的。」
没有人懂。
从来没有人能真正懂得另一个人,际遇、选择和与生倶来的负累,造就了世界上将近七十二亿的差异,最终,人们都只会抱着已腐化的过往干枯。
萧忆真坐在诊疗室让医生检视伤势复原状况,视线却始终聚焦在紧闭的大门上,渴望着穿透门板,将坐在门外的林靖风吸入眼眸。
她了解林靖风的执着,一旦感情有了污点,即使再痛苦、不舍,他也会毫不容情地割舍,不留任何后路,所以当年他下定决心与她切割时,是近乎绝情的。
那道污点,至今还清晰且刺眼地阻隔着他们,他连看一眼都嫌烦,又怎会再接受她?要不是她受伤了,他与她,也不可能再有见面的机会。
但是,以他对朋友的关心,她知道,不管他再如何恨她、不谅解她,对于一个久未见面且又「受伤」的朋友,他不可能说不管就不管。毕竟,她还记得,当年他承诺过的:「你还有朋友,比如我。」
这是一个转折的赌局,她手里握的筹码是往日对他的了解与默契,即使全无赢面,她也要孤注一掷。事实上,她并不像季咏如那般拥有事业上的一片天,也不像黎诗雨有任意遨游的广泛生活圈;她唯一可以依赖的,只有伴侣的关爱,她比任何人都需要进入林靖风心里的入场券。
看诊结束以后,林靖风驱车载她返回住处。
途经诚品敦南店时,她指着分隔岛上大型的鸟笼装饰,兴奋地说:「阿风,你记得大鸟笼吗?我们以前在那里拍过照片。」
对于「以前」这个字眼,她刻意加重。
知道可能会翻覆他的情绪,但她还是想尝试提醒他,他们曾经度过一段很需要彼此的日子。她自囚在思念的笼里,等待他来释放。
他冷眼望着眼前车潮,没有作声。
「然后我们以前也在——」
林靖风不悦地打断她,「如果你想下车,下一个红绿灯我就停车。」
「那么,你呢?」她转向他,带着期待的颤抖口吻,说:「你今天休假没班的话,可不可以陪我走走,帮我拍几张照片?」
「我约了人。」他依然看着前方。
「是黎诗雨吗?」
「关你什么事?」
「你确定,那是你要的女孩吗?」
「萧忆真,你不要考验我的耐心。」
「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真的很想找回我和你的默契。」她恳求,「你不是说过,我是你最好的人像模特儿吗?」
「默契?」他发出尖锐的笑声,「从你背叛开始,你早已经把默契当屁了不是吗?」
「我承认那一次是我错了,我不够坚持,没有勇气推开她。但我从没想过要背叛你……」她一阵鼻酸,眼眶也不禁湿热,「这么多年来,你不曾想过我吗?而且,你不是说过,不管怎样,我都还有你这个朋友可以倾听心事不是吗?现在你为什么不愿意听我说?」
「你够了,你以为你有什么立场?」林靖风终于转向她,目光凌厉而怨慰,「本来我可以永远在你身边,听你的心事、陪伴着你,是你的软弱与意志不坚破坏了这一切!这是你的选择,你选择把我抛出你的世界!」
「阿风,我——」
「不要再说了。」他转回头,紧握着方向盘,「还想坐车,就不要再说了。」
到萧忆真家的巷口之前,他们没有再交谈。
她在车窗上看见自己的倒影,也清楚看见眼角那些细微的、不再青春的证明。彷佛是一个个删节号,无论是单纯的花样年华,或是一段曾经让她怦然心动的感情,都没有再细述的必要。两个人的默契再好,一旦形同陌路,终究只会是擦身而过的过路人,燃不起丝毫火花。
她下车后,他拉下车窗,冷冷交代:「下个礼拜二,我再带你做最后一次复诊。」
不等她回应,他重重踩下油门,自她面前呼啸而过。
刺耳的引擎声伴随一阵强风,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望着空荡荡的街道,记忆的碎屑也随之飘至眼前。
她真的想过和林靖风的未来。
她记得,那天是孟沧沧回国的日子,她已经做好准备要向对方提出分手。
进门后,孟沧沧一如往常热情地拥抱她,她闪开了。
「怎么了?」
「我感冒。」她找借口。
「半年没看到我,不想我吗?」
「我——」
「忆真,你怎么了?」孟沧沧察觉她的不对劲。
「我想……」
「你在生气,是吗?对不起,留你独自在台湾,是我不好。」孟抢遣体贴地搂着她在沙发上坐下。「等你一毕业,我马上带你到国外去,我们就可以常常在一起了。」
她轻轻放开孟沧沧搭在肩上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却无从开口。毕竟,眼前的女人,已和她在一起好一段时间了,且没有对感情不忠实,更没有待她不好。
「沧沧,我快毕业了,没有那么多课,所以我想把这个套房退租,搬到——」
「好啊,这里的环境本来就不好,那么多学生套房,太密集,也不安全。」
孟沧沧热络地说:「搬到我那里住吧,我那里够大,也不吵。」
「我找好要住的地方了。」她打算搬去和林靖风同住。
「在哪里?环境好吗?」孟沧沧握住她的手,关切地说:「你不用再花钱找房子,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
她再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出口,但仍不敢直视孟沧沧的眼眸。「遣沧,我们分手吧。」
孟沧沧愣了好一会,茫然地看着她,然后试着镇定,分析她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的原因。「忆真,如果分隔两地让你难以忍受,我现在就请调回台湾,等你毕业以后再做打算。」
萧忆真低下头,始终不敢面对这个和她在一起两年多的女人。她因说出伤人的话而自责,却又无能为力。她不想伤害孟沧沧,可是,对这段感情,她没有心思再继续了。
她沉默,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你还是觉得我不够好吧?」
「不,没有,你一直都对我很好。」她还在找理由:「是我父母——」
「你父母的问题,我们不是早就努力过了?我也向他们证明,不会让你烦恼,不是吗?」孟沧沧皱着眉追问:「你老实说,到底怎么了?」
「沧沧,我……」牙一咬,她说出了真相,「我爱上别人了。」
一阵死寂,将两人紧紧包裹,沉重的呼吸快速消耗四周的氧气,萧忆真眼里出现黑色流星,同时侵蚀知觉,几乎连坐都坐不稳。
人人都说需要真相,却也是真相最容易剥夺赖以为生的一切,瞬间坠落至崩溃边缘。她望着孟沧沧,又是懊悔又是自责,一边又安慰自己长痛不如短痛,矛盾得荒谬。
许久以后,孟沧沧才冷冷地开口:「是班上的女生?」
「是……别系的……男生。」
「男生?!」孟沧沧提高音量,「谁?我认识吗?」
「林靖风。那个帮我拍照的男生。」
孟沧沧不谅解地瞪着萧忆真,以从未见过的阴沉,射出一道灰雾,一瞬间摧毁了八百多个日子以来苦心建立的信任。她推开萧忆真,起身走向大门。
萧忆真以为她要离开,竟见她伸手重重往墙上槌去,力道之大,墙上的油画应声落地。
「沧沧!不要这样……」
她奔向孟沧沧,看见对方脸上的寒意掀起浪涛潮她席卷而来,往日的温柔已不复见。孟沧沧不理会她的叫唤,以毁灭式的力道对着墙壁发泄,即使关节都红肿了,仍不肯收手。
「沧沧,你打我吧,不要伤害自己!」萧忆真从身后抱住孟沧沧,想把她从墙边拉开,「求求你,不要这样……」
「这算什么?」孟沧沧推开她,眼泪奔出眼眶,「果然因为我是女人,没有一副阳具?!」
嘶吼完,孟沧沧又伸出另一只未伤的手,朝着墙面重击。
「沧沧!不要这样!」她拉着孟沧沧,惊叫着,「你的手会坏掉的,不要!」
「就让它坏掉,就让我死掉!」孟沧沧持续动作,直到双手再也无法忍耐那痛楚,才无力跌坐墙边,「如果你不喜欢女生,何必来招惹这个世界的人?」
「沧沧,我真的爱过你……」萧忆真蹲坐在孟沧沧身边,泣不成声,「对不起,是我不好。」
「我不要你道歉,我只要你在我身边。」语毕,孟沧沧一把搂住她,已经瘀紫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含泪柔声说。
孟沧沧靠近她的面颊,印吻在她唇上,且将柔软的舌毫无保留地探入她口中。她想推开,却因为被逼到墙角而无处可躲。撑着墙,想站起身,孟沧沧却抢先一步将她压在身下。「忆真,你要的是男人吗?我们努力过的、争取过的、共享过的,你都不要了吗?」
「沧沧,不要逼我……不要……」萧忆真奋力闪躲。
她话还没说完,孟沧沧的舌尖再次闯入,强迫她和自己的交缠,甚至,将手伸进她裙底,挑动她大腿内侧的敏感处。对她身体的了解,孟沧沧完全不输给林靖风,知道怎么让她沉溺、失控。
孟沧沧的吻从双唇扫到萧忆真的颈项、肩头,最后落在衣物已被掀开的胸口。
箫忆真从反抗到无声,再从无声开始喘息,面对那再熟悉不过的触抚,心中虽不愿意,身体却一步步顺从。加上她对孟沧沧的愧疚,最后终于被上升的体温所吞噬。
高潮带来颤抖的同时,萧忆真紧紧勾着孟沧沧的颈子,却在模糊中看见林靖风的面容,「阿风……」
幻觉吗?
「阿……风?」孟沧沧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身下的萧忆真蓦地刷白面孔。
「忆真——你……」孟沧沧身后传来陌生的男声,她转过头,看见一个年轻男孩捧着相簿与钥匙,错愕且悲伤地看着赤裸交缠的她们。
「阿风……」萧忆真连忙抓起散落一旁的衣物,遮住胸口。
为什么是他?
如果蹭蹋了孟沧沧的真心,是她必须赎的罪,她宁可前一秒就被撕成碎片,连灵魂一起灰飞烟灭,直至世上再也没有人记得曾经有个为爱铸错的女孩名叫萧忆真。
那么,她就不会看见他悲伤的脸。
比毁灭还要悲伤的脸。
可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他看见了……
「我……把照片洗好了,还自己做美编印成相簿,想要给你惊喜。」林靖风露出勉强的笑容。「看来,你已做好选择了。那么,我祝福你。」
他抛下手里的物品,头也不回地离开。
相簿散落地面,翻开的那一页,是她与林靖风灿烂无忧的笑容。
回到眼前,记忆碎屑已飞远,空荡荡的街道突然传来孩子的笑声,她中断思绪,冷眼看着面前刺眼的画面。好一幅幸福的全家福啊,女人没有刻意装扮,素着一张脸与随性的穿着,甚至不及中上之姿,但是,她挽着左侧的丈夫,右手牵着孩子,一家人说说笑笑地往巷内走去,正热烈讨论着晚餐的菜色。
女人脸上有的,是她缺少的无憾与满足。
她模糊的视线再也看不清眼前的路。
只是,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曾经有机会拥有像那女人所有的一切,但是她意志不坚,狠狠背叛了林靖风的付出,不是吗?
08、爱与痛的依存关系。
下课后,黎诗雨才踏出教室,便看见林靖风坐在对向的楼梯口对着她笑。
噢!那无瑕的笑容,仅只因看见她而喜悦那般简单。
「阿风?」
他起身,走向她,拿走她手中厚重的书本,「下课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像刚拆开玩具礼盒的孩子,满心欢喜。
「同学,有一种东西叫做网络。」他大胆地将她的笑容尽收眼底,「只要到你学校的课程网一查,就可以知道中文所一年级今天有什么必修课、在哪间教室上课。」
「喔。」
「我也念过大学好吗!」
「找我有什么事?」然后,想到什么似,她关切地问:「你那个朋友,伤好了吗?」
「不提她,好吗?」他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对她伸出手,「我想你了。」
过去的无解题无从整理起,他无力去面对,只能把希望放在黎诗雨身上;为了她带有魔力的笑声,即使没有联络方式,他仍在绝望处灵机一动,制造了让她惊喜的重逢。
她握住他的手。反正她要的,也只有他的现在。「可是,我待会得赶到桃园教课。」
「桃园哪里?」来得不巧,他免不了失落。
「火车站附近。」
「跑这么远?划得来吗?」
「我一小时的钟点费是打工族一天的薪水,你说划不划得来?」
「我送你去吧,不用转车那么麻烦。」他希望能在她身边多待一会。
「你今天不用工作吗?」
「我休假。」
「喔。」她露出笑容,「好啊!」
一个小时后,林靖风的车驶入桃园市区,接近目的地前,黎诗雨说:「谢谢你送我过来,阿风。」
「什么时候下班?」
「我要上四个小时的课,到晚上六点。时间很长,所以你先回去,我下了课再坐火车就好。」
「我能看你上课吗?」
「可以是可以,只要假装是来观摩的新老师,坐在教室后面,学校不太会管。」她不解地问:「但你又不想教书,看我上课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