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应该很痛……」女人扭曲的面容多了一抹笑,「但再看到你……就复有那么痛了。」
「多余的话就不要说了,萧忆真。」
「那不是多余的话,是——」
语未毕,黎诗雨拿着一袋冰块,用毛巾包着,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蹲下身,轻轻将毛巾覆在萧忆真肿胀的脚踝上。
「你是……」萧忆真看着她,眼里有一丝落寞。
黎诗雨还来不及回答,林靖风先开了口:「她是我女朋友。」
「女朋——」萧忆真露出苦涩笑容。
「现在不是介绍彼此的时候。」黎诗雨打断他们之间山雨欲来的情绪,「得先送她去医院。」
听进黎诗雨的话,林靖风稍稍恢复理智,「阿黎,你会开车吗?」
「喔,我会。」
「帮我个忙。」他将车钥匙递给黎诗雨,「到地下二楼1025号车位,把车开到一楼,我送她去医院。」
「好。」
在医院照过X光,做了仔细的检查后,萧忆真踝关节的韧带扭伤,虽然没有大碍,但仍需要一段时间静养恢复。
黎诗雨帮忙领完药,到候诊区与两人会合,向萧忆真交代所有的药该如何使用以后,她对两人挥挥手,说:「那么,我先离开了。阿风,你好好照顾她。」
「阿黎……」林靖风站起身,不希望她离开。
他依依不舍的神情,看在萧忆真眼里,很是刺眼。
「你需要和她谈谈。」
「那我们……」
「我们会再见面的。」她淡淡一笑,回头对萧忆真点了个头,转身离开。
林靖风目送她的背影,直到她成为模糊的线条,消失在人群之中,才回过头,冷漠地对萧忆真问了一句:「要叫她来接你吗?」
「谁?」
「我今年才三十三岁,没有老年痴呆。」他一脸嘲讽,「你别当我什么都不记得。」
「她结婚了。」
林靖风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结婚?」
「是啊,她选了个男人。」萧忆真苦笑。
「所以,你是想通知我,后补可以代替正取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萧忆真握住他的手,「那时候我并没有骗你。」
「不要说没意义的话。」他甩开她,「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我是想——」
「萧忆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你回家。如果你不需要,我就到医院门口帮你叫出租车。」
萧忆真叹了一口气,说出了住址。
「在这里等我。」
林靖风头也不回地往停车场走去,留下她独自坐在漫着刺鼻药水味的诊区,空气中静默的高压,一直持续到她上车以后。
车窗外闪过的一景一物他们曾经一起走过,他望着前方,却无法阻止思绪回到更早之前……
年轻人之间的友谊是很容易建立的吧?
一罐啤酒、几句对梦想的呐喊,就能拉近彼此的距离。
那一年,他们大四。
期末考完,季咏若按照惯例办了简单的聚会,好让大家释放整学期累积的压力,也顺便联络感情。
初遇萧忆真时,他们一起去了浅水湾,对着滚滚浪涛谈心、喝啤酒、吃点心。
每个人都玩得很开心,只有箫忆真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
他注意到了她的形单影只,于是拍了拍身边的季咏若,问:「咏若,坐在石头上的女孩是谁?」
「喔,她叫萧忆真,外文系的。另一半常常不在身边,只好像望夫石一样望穿秋水……」季咏若说着的同时拿起一罐啤酒和几块点心,「我正想过去陪她聊聊天。」
「没约她的伴一起来吗?」
「对方不是学生,比我们大好几岁,要跑国外出差,我也只见过几次。」
接着,几个女孩呼喊着季咏若,要她过去一起拍照。
季咏若回头婉拒,「你们先拍吧,我拿东西给忆真吃。」
「你去拍照吧。」他从季咏若手里拿走食物。
「你干嘛?」
「帮你陪她聊天啊,不然你每个人都要照顾,不累吗?」他拿着食物,以手肘轻轻将季咏若往前推,「你放松一下吧。」
「好啦,那先交给你。」季咏若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欸,你不要欺负人家喔!」
「知道啦!」当时他只是个平凡的大学生,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与青春,「我乂不是那种人。」
他默默朝她走去,将冰凉的啤酒罐往她面颊一贴。
「噢!」她吓了一跳。
「口渴吗?」他把啤酒、食物递到她面前,「他们买了好多东西,你不过去吃一点吗?」
「不了,我没胃口。不过,我正想喝一点酒。」她接过啤酒,「咖掐」一声,拉开了拉环,他阻止了她。
「你吃过晚饭了吗?空腹喝酒伤胃。」他拿起一块三明治,「多少吃点东西吧。」
她被动地接过食物,咬了一口,「谢谢你,你是……咏若的朋友?」
「是啊,叫我阿风吧。」他露出爽朗的笑容,「大传系四年级。」
「我是忆真,外文系四年级。」
「我听咏若说了,你心情不是很好?」
「呵呵,习惯了。」虽然笑着,却掩饰不了眼中的失落,「我选择了那样的感情,就得习惯这样的等待。」
说完,她将铝罐凑向唇边,轻啜了一口。
她的侧脸线条激发他的灵感,当她再一次举起酒罐时,他抬起挂在胸前的相机,留下了那淡淡惆怅的身影。
「呃……那个……」她有些错愕。
「等待不是一个人的事。他在海的那一头,也同样在等着你吧。」他无尘的笑在眉宇之间展露无遗,「所以,替你拍几张照片,回去后你可以寄给他,让他知道你现在的心情。」
「喔。」她脸上终于有了感到安慰的笑容,却又小心地问:「我看起来脸会很大吗?」
「有点自信!」他将相机的屏幕朝向她。屏幕中的她,鼻子高挺、双唇圆润,垂下的眼睫里藏着若隐若现的心事。「你不觉得,收到这么美的照片,你男朋友看到以后,会更努力地把工作进度完成,回来和你见面吗?」
提到「男朋友」这个字眼时,她的眼神掠过欲言又止的闪烁,他察觉到了,「怎么了?」
「没有。」她摇摇头,仍是平静的笑容,如落水的叶,只荡起瞬间涟漪,「谢谢你,阿风。我想她如果收到照片,会很高兴的。」
那一夜在海滩上,他帮她拍摄了许多照片,影中人的情绪与滔滔波浪融成一体,意外构成水平之作。
他才开始学习人像摄影,需要模特儿陪着一起练习,于是,离开海边时,他问她愿不愿意担任他的练习模特儿。她对,他的作品相当满意,没有思考多久便同意了。
此后,他们常有机会见面;为了摄影,也一起去过很多地方。她身上漫着神秘气质,只要沉静下来,眼神就充满故事,永远都有解不开的谜。他,很喜欢那双深黑如苍穹之星的眸子。
那天呢?
所谓天雷勾动地火那天,如何擦撞成一场误会?
记忆底层,那一天他们回到市区时夜幕已低垂,华灯初上。为了感谢她大力相助,陪他上山下海拍了一整天,他请她到市中心知名的美式餐厅「Blaclcstar」吃晚餐。
由于是周末,两人隔天也没有要打工,于是就点了几杯酒,边吃边聊,直到深夜。
下意识的,他低头看了一下手机,才惊觉:「啊,时间已经这么晚了。」
「和你聊天很愉快。」她露出淡淡的笑容,双颊染上了微醺的红晕,「所以完全忘记了时间。」
「你喜欢和我聊天吗?」他心里很雀跃。
「是啊。」她点点头,眼神渐渐变得朦胧,「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像她,即使见面机会已经那么少了,说话还是要小心翼翼的。」
「他?」他皱着眉,问:「是说你男友?」
「男友?」她笑出声,大口喝了一口酒,一副豁出去的样子,「阿风,我坦白告诉你吧,我从没有交过男朋友,我是Lesbian。」
「你是说……」他惊愕地看着她,「所以,她,是个女人?」
「是的,像我一样,百分之百的女人。」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问,毕竟他对那个圈子真的一无所知,「你们的年龄、身分似乎都有些落差。」
「网络上。」她说,同时提出困难点:「现实生活中,同性恋没能像异性恋那样容易找到伴侣。」
「我想也是。」如果她不说,他根本想不到她是那个世界的人。看在他眼里,她与一般女孩无异。
「她在外商公司工作,常需要出差,但交往这么多年,她对我真的很好,是个体贴的家人,没让我烦恼过什么。」
对于她的女朋友,他底心掠过一丝叹息与不得不服输的无奈,现在的他,还没有能力照顾任何一个女孩。
他并不想让她察觉到他心的波动,「我一直以为『她』是个男人。」
「没有太多人知道这件事。」她无奈地说:「这个世界向来难以接受异己。有很多朋友知道我的性向以后就变得怪怪的,特别是同性友人。有人说过,因为我是Lesbian,所以不该和她们住同间宿舍,甚或一起洗澡、换衣服,因为那是一种侵犯。」
「你的家人呢?他们知道这些事情吗?」向来,这是同性恋圈子里必须面对的最大冲击。
「先前交过很多女朋友,我都没有说。和沧沧在一起后,我想定下来,才决定向家人坦白。出柜需要很大的勇气,也的确发生不小的争执……他们一度认为我需要看精神科医生,甚至自责在我的成长路上,他们到底忽视了什么。是沧沧陪着我一起,再三地以行动证明、说明两个女人在一起并不是病态的关系。」言语之中,她口中的「沧沧」,对她的重要性显而易见。「时间久了,他们其实并不是真的接受,只是放弃争执。因为三天两头的冲突,更容易被人发现家里的不寻常。于是,我们达成共识,他们不再阻止我和沧沧在一起,但我不能太高调,以免他们受人指指点点。」
「忆真……」为了争取陪在身边的伴侣,不惜踏过满是荆棘的路途,伤痕累累也在所不惜,这是成就伟大爱情的既定方程式,且早已屡见不鲜,但听闻萧忆真这样一路走来,他仍忍不住为她心疼了。「你很勇敢,真的。」
「是吗?」她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眸,「你不会讨厌这样的我吗?认为我不是正常人?」
他笑,试图缓解她的情绪,「你是我的朋友,只要你觉得幸福,就应该受到祝福。」
「谢谢你,阿风。」又是一个深沉的笑容。
她唇在线扬的一瞬间,他觉得心不受控制地震动了好一会儿。他不理解这骤然而生的慌乱所为何来,唯一清楚的是,他非常想让她的笑容留驻。
「谢什么,三八。」他以笑掩饰,转回先前的话题:「刚刚你是不是说,即使你和她很少见面,说话还是要小心翼翼的?难怪你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点头,「因为是女人,她也有一颗容易受伤的心。」
「女生总有很多内心戏,却从来不说出口,要人猜,猜错了,又要不高兴。」
「的确是这样没错,而她总是担心得太多。」
「担心什么?」
「担心我会受不了别人的异样眼光而离开她;担心我们之间的距离会拉远心的默契;担心我们之间十多岁的年龄差距会造成鸿沟;担心我会因为她没有男人厚实的胸膛而缺乏安全感……」她说了一连串的「担心」后,叹了一口气,「总之,她担心拥有了还是要失去。」
「这表示……她很在意你。」他只能点点头,女人的心思果然深不可测。
「她很在意我,可是,我总是很矛盾。」她顿了顿,喝了一口酒,才说:「见不到她的时候,我很想她;终于见到她的时候,我又希望她赶快离开。那种小心应对的说话方式很累人,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要仔细思索会不会勾起她心里的担忧。」
她的无奈,让他也多了一阵酸楚。「你和她谈过吗,这个问题?」
「谈过了,谈过N次,但人的习性哪有那么容易改变。」她又叹了一口气,「如果一个人已习惯负面思考、担心得太多,一旦没有事可以担心了,反而会更加焦虑……」
「既然改变不了她,却还爱着她,也就只能接受这样的她了。」他安慰她,即使他对素未谋面的孟沧沧怀着说不上来的敌意。
「是啊,我也是这样告诉自己。虽然她有这一面,但摒除不谈的话,她其实对我很好的。」她试着露出笑容,却难掩失落,「只是,我也会有我的担忧和情绪,却只能轻描淡写地带过。」
「你还有朋友。」他立即响应,「比如我,我可以听你说你的担忧和情绪。」
她看着他,笑容明亮许多,「这些事我很少向别人提起,连咏若都不知道这么多。为什么我会对你说呢?也许是信任你的缘故。」
「老实说,我不是很懂女人,我不肯定我的话对你有什么帮助。」但是,他心里怀着小小的心愿:当她的笑容消失时,要想办法帮她找回来。「但我可以保证,我会是很好的倾听者和陪伴者。」
「好!」她举起酒杯,「那我就把你当成我的好姐妹。」
他也举起酒杯,刻意模仿女孩娇里娇气的嗓音:「好的,好姐妹。」
终于,她发出了开怀的笑声,两人碰杯。
喝完了最后一杯酒,夜已深,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已经很晚了,我陪你坐出租车回去吧。」
「没关系,家里没人等我,我晚一点回去也没关系。」她提议:「附近是不是有个小公园,我们去走走,醒醒酒,好吗?」
「好啊。」
走在深夜的街上,萧忆真踩着高跟鞋的脚步显得凌乱。
「你还好吗?」
「OK的。」话才一说完,她便不小心往前倒,「唉……」
「小心!」他伸手扶住她,让她倒在怀里。
萧忆真一声惊呼,紧勾住他的脖子。调酒的甜腻自她鼻息奔窜而出,原本还清醒的他竟开始感到迷蒙。他们靠得好近,他几乎可以看见她瞳孔中倒映的自己。
「噢,对不起。」她急忙松开他,站稳步伐。
「没关系。」他以笑话打破僵硬的气氛:「好姐妹,要不要我背你,这样就不会跌倒了。」
「不要,我自己走。」她也笑,「免得我不是跌倒,而是摔死。」
「别小看我,我在健身房练过的。」他拍拍肩膀,「要不要上来?」
「别闹了。」她笑着推开他。
他以为是错觉,当她碰上他肩头时,她手心里的颤抖却非常真实。那频率,和他的心跳,是一样的。
到了公园,她仰头向天,眼神变得柔和。「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