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同类,所以更能体会对方的不堪;因为是同类,所以知道该如何与对方拥抱;因为是同类,才能把彼此当偏方来治疗心伤……
但,他们真的是同类吗?
端着茶杯,她回到客厅。
林靖风缩在沙发里,投人无边的睡眠之中。
她将茶杯往茶几上一放,为他盖上毯子,并且将灯光转暗。
暖黄色调照在他毫无防备的脸庞上,彷若加上柔焦效果。拍摄过那么多女孩,他对脸部线条十分敏鋭,但他可曾经端视过自己的脸?他可知道,他那一双无辜的眼眸,只要一瞬,她,或是任何热切渴望他响应的女人,都会甘心为他奉上一切?
她俯身,将头靠在他随着呼吸规律起伏的胸口,想象他的手搭在她肩上,无论目的为何,那是他需要她的时候。
「阿风……」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大学时期,在姊姊季咏若的生日会上。那时他正和萧忆真陷入热恋,别说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他甚至连她姊姊也不当一回事。
小说里写的都是对的吧,得不到的人永远都是胸口上抹不去的印记。她知道姊姊喜欢他,也知道萧忆真在他心里的分量,于是,他在她心里埋下的火种,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甚至比姊姊更不露痕迹,在他的世界里默默当了多年的路人,独自被暗恋的火灼烧,直到姊姊火化的那天。
当时,她抱着一口厚重的纸箱走到他面前,箱里装满数十本精装版的日记本,全是姊姊季咏若的遗物,写的是十多年来痴心却无可言说的爱恋,从希望到渴望,从渴望到失望,以至最后的绝望,一笔一笔,他都仔细读过了。
察觉他合上日记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歉意,她说:「她对你的爱不会比你对萧忆真的少。」
「我知道……我知道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可是……对不起,我还是……」
「你还是只有『对不起』,是吧?」她幽幽地看着他。
他沉默,将日记放回箱中,转身欲离开。
她拦下了他。
「我家人都不怪你,因为那是姊姊自己选择的。但是,若你想要赎罪的话,对着我和对着她是一样的。」她揣摩着和姊姊神似的笑容,对他坦白心意:「我心里想的,和她并没有不同……」
「你是个很优秀的女人,咏若提起你时总是很骄傲。我认为你应该和更配得上你的人在一起。」他顿了顿,情绪并无任何起伏,「你看过她的日记,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算了吧,不值得。」
「三个月,这么一点时间,对你来说有差吗?」从他身后,她以双臂将他环抱。「却能拯救另一个等待已久的灵魂。」
是为了赎罪、同情,或纯粹为了身体上的温暖,她没有再问,只是那一夜他没有回去。她如愿以偿,成为他身边的女人。
而且,他很够意思地给了她多倍的时间,将近一年。
是她太过贪求。
「阿风……」
回到眼前,她抬起头,凝视林靖风熟睡的面容,嗅着他弥漫浓厚酒气的呼吸。
她记得他解开她钮扣时的温柔,她记得他在她耳边放肆的低语,她记得他埋首在她胸前的迫切渴望,她记得他留在她身体里的温热体液,她记得每一次疯狂过后,他总会给她一个专属于她的拥抱,她记得他……
她记得他曾经深深需要过她。
在她眼里,沙发上的这个男人不是萧忆真的前男友,也不是姊姊爱慕的对象,纯粹只是她季咏如的男人。
「如果是……该有多好?」她笑着,一滴泪却不争气地滑落唇边。
她其实很清楚,他对她,到头来也只有「对不起」三个字而已。
再一次俯身,她蹲坐在他面前,伸手抚摸他疲惫的脸,缓缓将双唇贴向他的……
「阿黎……」睡梦中的他柔声呼唤,神情却显得失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你才……」
季咏如停止动作,僵硬地缩进他身旁另一张单人沙发里,不解且错愕地望着他。
「阿黎?」
04、还能再爱吧?
这天,等着他的是一整天的外景工作,动身前往三芝之前,他在柜台前迟疑了一会。
「干嘛?」杜维伦白了他一眼。
「没事。」
「没事还不快滚。」
「什么时候轮到你呛我?」他顿了顿,欲言又止好一会,终于忍不住说出口:「上礼拜来拍照的那个女孩子,叫什么黎诗雨的,她……来挑片了吗?」
「你又想干什么?」
「你少无聊,我只是想知道她有没有加洗、我能抽多少。」
「抽个屁!你客人那么多,什么时候问过加洗的事?」杜维伦太了解他了,要是他没兴趣的女人,他根本连提都不会提,「我告诉你,你要淫乱一辈子那是你的事,你能不能别再拖那么多女人下水?而且那个黎诗雨看起来多单纯,你忍心伤害人家?你够了没有?!」
够了没有?
林靖风愣了愣,像是被什么重击了下,晕眩感从头顶以震动的方式流窜至脚底,难耐的刺麻让他连站都站不稳。
难道他忘了吗?他太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男人,才选择不对黎诗雨出手,不是吗?
他不应该迟疑的。
「当我没问。」他对杜维伦摆摆手,故作无事地说。
「林靖风,我把你当朋友才这样说。」杜维伦语重心长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把爱情当游戏,但是,你要是以为换女人像翻书那样快就不会受伤害,你就大错特错了。」
林靖风背起相机,无声走出门外。
黎诗雨和以前的女人不一样,正因为她不一样,他才无法轻松谈论有关她的任何话题,他甚至连要她电话这样一件简单的事都无法说出口。
很难得的,在他「宁滥勿缺」的感情经验中,他对她竟是如此力不从心。
如果他这样解释,杜维伦会相信吗?
他摇摇头,发出一声冷哼。
算了吧,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他又怎能期待杜维伦会相信?
他喜欢黎诗雨,但是他们无法在一起,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重逢。
这种情节在任何故事里,向来都是很好的转折。角色与角色之间,就此有了无限延伸的可能。然而,在现实中却未必,伴随而来的可能是沉默、无奈,以及可预期的道别。
于是,就算他和黎诗雨再见面了又能如何?
这些念头自脑海涌生时,他正在北海岸,刚刚结束拍摄工作。
「阿风?」清丽女声在他身后响起,他随即意识到它的主人,猛一回头,黎诗雨如精灵般的面容已出现在他面前。
不是过度思念而生的幻影,而是确确实实的她。
「好巧喔。」
她素着一张脸,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短裤、帆布鞋,笑容依然温暖,突然让他想起那句「淡妆浓抹总相宜」;原来,女人的美丑,全然是本质问题。
「是啊,好巧。」他点点头,却觉得喉咙似被卡住,让他连一句简单的问候都显得困难万分。
他感到矛盾。
他非常想念她,也幻想过无数次可能的重逢情景,但是,见到她的此时此刻,他却又觉得不见她或许会好一些……因为他不想对她说再见。
「你在工作吧?」她问:「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没有,工作已经结束了,等等把器材交给助理,不打算回公司了。」
然后,他问她:「你呢?今天不用上课?」
「不用啊。」她摇摇头,爽朗地笑着,「起床后突然想吹吹海风,就坐公交车来了。」
「这样啊……」面对她,他变得非常笨拙,而且明显反应在言辞上:「你……最近好吗?」
「很好啊。对了,我昨天去挑片了,成品很棒,我多挑了好几张,特别是Lolita的造型,我觉得你懂我的故事。」她对他提出邀约:「待会有事吗?到附近的店里坐着聊好吗?」
「当然好啊。」明知不可,还是求之不得。
他们在店里坐了许久,一杯调酒的水平线从杯口缓缓下降到杯底,两人聊了许多话题,包括她的Lolita故事、彼此的工作和生活……等等。他对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的黎诗雨终于有了多一点的认识。
她有许多工作,一星期里有两天在研究所里修课,主修现代文学;周末时,在北部几所国高中,利用课后辅导时间教学生练习作文;其它时间,大多待在她小小的屋子里,写她喜欢的故事,已出过几本书。
「你的生活,很充实。」
「充实吗?我不知道。但有很多考虑,是为了活着。」长岛冰茶已经喝完,她拿起吸管,下意识搅动杯底的冰块。「我很喜欢写作,而且是从很小的时候就认定将来要当作家,可是那不是会让人放心的工作呢。」
「毕竟不是收入稳定的工作。在许多人眼里,不安稳的生活就是不好的。」
「是啊,我很务实。」她笑,「当初决定去教书,就是为了有稳定的职业去养活那个不安稳的作家。」
「于是,你去教书,好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他试着想象她站在讲台上讲课的模样,那么严肃的工作,和眼前的她确实难以连结。然后,他问:「你还得一边念书,不累吗?」
「有个象样好听的学历,可以有效降低家长或是其它老师的啰嗦或怀疑。」
她摊手,「我是个很讨厌麻烦的人。」
「也是个很坦白的人。」他看着她,「你不怕我说出去吗?」
「你会吗?」她反问他,那双灵活的眸彷佛能穿透他的心。
「不会。」
「那就好啦。」她笑出声。
「你写什么样的小说?」
「我什么都写,也懒得归类自己是哪一类型的作家。」她摆摆手,毫不在意的样子,「我只负责写,其它都不是我的事。」
「出版社不会限制你吗?」
「我很幸运,闯出了一点名气,这方面倒是挺自由的。」她解释着:「以目前的状况来看,就算辞掉教书工作,生活还是没有问题的。」
「那么,你就可以在家里专心写书,不是吗?」
「但是,在学校会遇上各种人,可以得到许多故事的灵感。」她笑,「一直关在屋里,很容易枯萎的。」
「把你的笔名告诉我吧,我去买几本回来看看。」
「以后再说吧。」
「为什么?」
「不要用我的文字来认识我。」
所有的故事都出自她手,她像造物主般主宰每个角色的灵魂,虽然终归是聚散无常的人生片段,却不能百分之百代表她。毕竟,真正的好作品,不应该有作者的影子。
「所以,我该用什么方式认识你?」话一说完,无地自容的懊恼再次涌现。
如此低级的搭讪过程,如果是摄影机里的底片,他会毫不考虑地抽出,让一切成为曝光的苍白,无法回复。
这时候,落地窗外的夕阳走到一日的尽头,正逐渐消失在海平在线。
她没答腔,只默默站起身,朝窗前走去。经过他身边时,被她推动的气流传来绿夺香水的淡香,就像她给人的感觉——足以惹人注意,却不过分甜腻。
「夕阳很美。」
「是很美。」她背对着他,「不过我看的是沙滩。」
「沙滩?」他以为值得欣赏的是夕阳稍纵即逝的美丽。
「听说眼前所见的沙,不是细碎的泥土或石头,而是贝壳。」她的嗓音顿时变得沉重,「所以,在沙滩上的每一步,可以说是间接踩着贝类的尸体。那些人们自以为是的浪漫和美丽,其实是用它们的生命换来的。」
望着她的背影,这种时而天真时而忧愁的多变,着实让他难以捉摸。「如果……人们在沙滩上漫步时,都想着那是数以亿计的『尸体』,不就一点都不浪漫了?」
「那有什么。人们之所以能得到梦寐以求的幸福,也都是踏着别人的尸体来的。」
她背对着他,他无法看见她的表情,心里却不可遏止地萌生一份难以磨灭的疼惜,「这想法太悲观了。」
她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爱情艰深难测,且容易在转瞬间变质为恨,他见过太多,甚至,很多时候他就是那个让爱变质的催化剂;但是,他不希望她有这样的想法。
「悲观吗?但人生可不是爱情小说啊。」她并没有打算正面一些,「要是有一天我可以和某个男人步入礼堂,我会提醒自己,这美丽的婚礼是用许多男孩和女孩的心碎换来的,我们在过去伤害人或被伤,于无数经验中翻滚后,才成为让对方爱上的样子。」
如果有个男人能在一开始就疼惜你,你就不必用无数伤痕去换一次幸福的可能,那不是更好吗?
可惜。
可惜他没有资格成为那样的男人,因为他脚下已经有太多女人破碎的心……
而他自己更因某个女人而致心死。
黎诗雨很实际,实际得让人不得不去面对那一直藏在幽暗处的烂疮。
「阿黎,你受过很重的伤吗?」他说不出口的承诺,只能转为一句探问。
「我也是个让人受过重伤的人?」她巧妙地转移问题:「我太自我,喜欢独来独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我也不喜欢约束别人,许多人觉得和我在一起很没安全感。」
「至少,我和你相处是没有压力的。」理智暂时居下风,止不住他发出赞美。
「是吗?谢谢你的不嫌弃。」她笑着回敬:「我喜欢你的笑容,非常好看。」
他很肯定自己今天并没有喝酒,眼前却忽然如摇篮般晃动。这反应……也太「屁孩」了吧?他以为自己还是情窦初开的高中生吗?冷静,林靖风,你是想笑掉谁的大牙!
理智奋力挣扎。
转回头,夕阳柔和的暖色调映照在她脸上,职业反应加上私心,他飞快抓起相机,对她按下快门,留住那回眸的一瞬。
「啊!」她发出惊喜的笑声,「我今天没有带足够的钱付你费用欸。」
「免费的。」他笑,调整了几次呼吸,才稍稍平复刚刚可笑的反应。不管能不能和她在一起,只要能再次让她展露笑颜,就够了。「甚至,我应该付你肖像权使用费,所以这顿我请。」
「这么好?」
「当然。」他点点头,「下次我再把洗好的照片送给你。」
「想要找我的话,其实明说就可以了。」她收敛笑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看着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再一次与她有见面的机会,是他的意思,却也不是他的意思。如果他轻轻松松就让她进入自己的世界,那伴随心跳而来的,会是强烈的罪恶感。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他问,却觉得是在问自己。
「我也不知道。这种机率问题实在太难说了。」对黎诗雨来说,把缘分视为际遇的筛子,过滤掉不必要的盼望以后,就不会生成遗憾的结晶体。她说:「可是,我很喜欢这样不期而遇的感觉,没有负担,可以高兴干嘛就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