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体与女体的结合之所以让人着迷,他想,应是在奋力至最高点时,那难以抑遏的颤动,像是嗑了强力春药,任那种飘然快感冲击无法自制的肉体,直到沸腾的高点。只是,若非彼此有相契的灵魂,是很难达到这样的极致欢愉。
至少,这段日子以来,他不曾有过。
遇到她之前的每一夜,他游走在一具具女体之中汲取温暖,却都只是技巧的磨练与生理的需求。
不可否认,他渴望黎诗雨的身体,只是已不再那么单纯——她不只唤醒了他的「欲」,更教他生了「情」。每每想起她时,她说过的故事便会在他脑海里构成立体画面,让他对每一个洋娃娃的笑容与失落,更加想深人分析;因他想了解她、看透她,好进入她的魔幻世界……
原以为只要两人不再见面,那个被杜维伦称之为「用情不专的混蛋」就无法染指她的纯真。
没想到他付出的代价竟是——被疯狂的思念侵蚀到精神不济。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为了萧忆真以外的女人而起这种反应。
他吃了一颗薄荷糖。
原本能带来平静的水蓝,在唇舌间滚动的同时,黎诗雨的面容益发不断在眼前浮沉,这样一个如洋娃娃般的天使,他想……拥抱她。
不得已,他只好将全身欲望集中在齿间,狠狠咬碎糖球,无奈思绪仍是扭曲、躁动。
他走入浴室,洗了个冷水澡。
凉冷的水流浇醒了他。他匆匆换了外出服,驱车前往北海岸。
清晨时分。
位在三芝半山腰的墓园笼罩着淡淡薄雾,弥漫着荒凉与阴森,彷若一张幽暗大网,牢牢罩住这不属于人间的低迷。
选在这个时间前往,是算准了不会有其它人出现,如此,他才能够静下心来,与她共有独处时光。
停好车,他从后座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比利时松饼,是昨天下班后特地前往名店排队购买的;而后,他走向一座外观洁白、布置简洁的墓地,将松饼盒放在幕碑前。
她不吃甜点,唯独对这家店的巧克力松饼难以抗拒。这,却是他第一次亲自为她送上。
季咏若小姐之墓
生于一九八0年十一月十二日卒于二零一三年五月二十四日
享年三十二岁
死亡以后的小人物最终只有这样的归处,冰冷而狭小,没有人声、灯火,伴着的,仅只身边的一座座墓碑。
她原本可以不必躺在这里的。
只要他信守承诺,她的生命,就不会在绽放得正盛的年岁里戛然而止;只要他信守承诺,她就不会用这样强烈的手段,逼他在心里留一个位置给她。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望着墓碑,他无奈地问。
他和她认识得早;早在大学时期,甚至在认识萧忆真之前,他们就已是最有默契的死党。他承认,她很了解他,在青春无限的过去,他与萧忆真之间的纠结,无论是意外中的电光石火,或是妒火中玉石俱焚的终结,她都曾参与其中,扮演的,是他的倾听者。
她和他一直离得不远,却又巧妙保持安全距离。看起来,她对所有人都好,而非特别针对他一个。
几乎每一次和同学躲在校园中能看见星星的角落喝啤酒时,她都会一起出现。在大家都醉倒之后,她是唯一还能清醒听他发酒疯的人。她和萧忆真也是好朋友,就像一般大学里能见得到的好姐妹一样,总是手拉着手,嘻笑谈心。
她功课极好,待人亲切,总有办法让昙花一现的青春,变成记忆中深刻的印记。和她相处过的人,都对她的贴心、爽朗印象深刻。
毕业前夕,他和萧忆真分手。疗伤、放逐好一段时间之后,他将心封闭起来,虽然还是交女朋友、带女人回家,却再也没有认真看待过感情。然而,她仍是最懂他的老朋友,不时透过通讯软件或电话聊近况,也常相约小酌。
在他二十八岁生日前夕,她以提前庆祝为由,约他吃了顿饭。在餐厅时,他喝了酒,像以往那般向她倾吐内心的无奈。
看似,他拥有不错的工作,靠兴趣谋生,而非盲目的庸碌,却越来越觉得自己只是个为活着而活着的人。他几乎想不起第一次拿起相机时的感动,至于技术什么的,都只是时间的累积,无关心境问题。他什么都不计较,无所谓地活着,没有足以不虚此生的冒险,没有负担,也没有目标。
真要挑剔,大概也只有对女人的长相,不过那也是为了打发活着的时间感罢了。他身边的女人,无论以何种形式留下身影,他都没有太多的情绪。他不是没有试着认真对待她们,但每当他自问,谁才是该留在他身边的灵魂伴侣,最后总是以一声无意义的苦笑作结。
精子和卵子拥有相同使命,相遇了,才孕育得出生命;同理可证,没有灵魂的人和渴望获得灵魂相属的人一起,注定是一场空。
「我很累了,很多事都没了意义,每天都是戴着面具过日子。」记得,当时他是这么说的。
「我也觉得累了。」她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提议:「那我们逃吧,到没有过去、没有包袱的地方,重新开始。」
她辞掉了工作,想暂时休息一阵子,到国外走走,看看不一样的风景,所以报名语言学校为期三个月的语言课程。如果他愿意,她想和他一起去。
也许是醉了,心慌意乱的他亟欲找寻逃离的出口,所以没有多加思考便答应了她的安排。
若当时他真的做了,也许,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可惜,他破碎的心早无力实践任何承诺。
她为他将一切安排妥当,然而他的失落却完全没有改善。暂时换地方生活又能如何?没有灵魂的人,活着,就是一种失去。
他继续过着熟悉的、为活而活的日子。白天,是公司里的TOP摄影师;夜里,流连在酒精与女人之间。
他没有响应她的讯息,以为少了他,对她不会有任何影响,她仍然可依计划前往国外。未料,一天夜里,刺耳的门铃声预言了故事的急转直下。
他打开门,见她面色苍白地站在门外,像一抹就要淡去的雾。
她露出勉强的笑容。「很忙吗,这些日子?」
屋内躺着另个女孩,他只能掩上门,和她站在门外对望。「还好。我是说,你还好吗?」
她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你认识其它女孩了?」
「嗯。」
「那我们……还出国吗?」
「我想,还是算了。像我这种烂人,到哪里生活都是一样的。」他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浪费了你的时间。」
「没什么,那本来也只是提议,你不必放在心上。」她若无其事地说:「我睡不着,想找你吃个消夜,既然你已经有人照顾,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她转身往电梯走去。
他没有挽留,只是望着她的背影沉默。
她伸手准备按下下楼键之前,蓦然停止动作,转头向他,眼里散发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深沉,就如同流星陨落时所带起的强烈气流与炽盛的沉重,不只能自毁,还能毁人。
「为什么你连三个月都不肯给我?」
他看着她,仍旧没有开口。
隐瞒了多年,那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对他表明心意:「你以为,我真的只把你当朋友吗?」
「咏若,我——」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一直陪在你身边,听你说心事?」她咬着嘴唇,深吸了一口气,「你答应和我一起出国的时候,我有多高兴你知道吗?觉得这么多年的付出总算值得了,不管你心里还有多少萧忆真留下的伤口,我至少可以和你在没有回忆阴影的地方生活,即使只有三个月也好。很可惜,你只当我是开玩笑。大概是我藏得太好,才让你觉得我只是把你当朋友吧。」
她什么时候开始对他产生感情的,他脑海里没有留下丝毫线索;毕竟,直到现在,他对她仍旧没有那种属于男女感情的心绪;又或者,他从来都理解她的心意,只是故意视而不见。
「对不起。」
「这个对不起是为了什么?」她的笑容像散落的棉絮。「为了你没有信守承诺,还是为了你从没把我当一回事,只是同情?」
「我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你不要把青春浪费在我身上。如果我们只是朋友,或许关系可以维持得更长久。」说穿了,他不爱她,却自私地想以「友谊」之名滥用她的好。
「我已经在你身上浪费很多青春了。」她克制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我知道,你流连在女人之间,是为了掩藏萧忆真留下的不堪,所以我一直在等待,等待有一天你会对那样的关系感到疲累。」
「我是觉得累了,累到我懒得去思考该怎么改变。」
她靠着墙,失控地笑出声,「我从来没有对你表明过心意,也没有用感情压迫过你,我只不过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度过三个月,就三个月……可是你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
「咏若,对不起……」除了对不起,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既然做不到,为什么要在给了希望后,再把我推进绝望里?」她眼里充满他陌生的失落与寂寞,眼前的女人,不该是人见人爱、充满正面力量的季咏若,「林靖风,这很残忍,非常残忍。」
给她一点安慰吧!至少,她不会这般绝望。但是,他的温柔抚慰,会不会加重她的难堪?
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其实,我也累了。这么多年来,我以为只要对你好,总有一天也能得到萧忆真所曾拥有的,但是我错了。」她双唇上扬,承载的却是即将满溢的阴郁,「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抱着希望。」
他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经推开走廊上厚重的窗,并且跨了上去。
「咏若,危险!」这时,他才真正感觉到不对劲,箭步上前。「你快下来!我们好好谈。」
「我始终赢不了那个已不存在的敌人。」攀着窗框,她发出刺耳的笑声,「我记得今天是五月二十四日,是萧忆真的生日。这样也好,至少以后你记起这个日子的时候,除了想起她,也会想起我。」
她纵身一跃——
用一声巨响,向全世界宣布她的人生在此划下句点。
「我记得五月二十四日是那个女人的生日,也记得五月二十四日是你的祭日。」对着她的墓碑,他问:「但,为我这种人这么做,值得吗?」
一阵冷风吹过。
答案其实已不具任何意义了。
对她,他除了感到抱歉与内疚之外,并未因她的离去而有所改变。
该说他太狠,还是她太傻?
至于他又怎会和她妹妹季咏如有一段纠扯的关系,他不想再提起。
他转身,几乎已想不起那天夜里绝望告别世界的女人是怎样的一张脸孔,但是,黎诗雨穿着Lolita洋装坐在贵族椅上的失落神情却清晰浮现脑海里。
「林靖风,你还真他妈是个混蛋。」他忍不住自嘲。
下班后,林靖风成为失去目标的游魂,飘荡到「FISH」与威士忌相对,直到酒精产生魔法,让每个经过他身边的人都开始旋转。
转啊转,从入夜转到深夜,再从深夜转到凌晨,然后,还不够。
放下空杯,他不理解,明明那么多酒精下肚,他却还能够清楚辨别每一个一闪而过的女人,都不是黎诗雨。
为什么他不能假装她们是黎诗雨?
气质不对、笑容不够、腰线弧度不好……总之,他还不够醉。
他伸手再要了一瓶威士忌。
杜维伦放下杯子,瞪大眼看他。「你口渴也不是这种喝法吧?」
「就都不是……」他哼了一声,意识模糊的。
「不是什么?」
「她们……」他冷笑,「不是她……」
他端起酒杯,一双纤长的、女人的手,硬是从他手中把杯子夺走。
女人的面容如精雕艺术品,却不仅仅是耐看的观赏物,她举手投足间的高雅纯熟,是他会选择出手的类型。
「就算你把店里的酒都喝完,她也不会出现的。」她幽幽地说,然后替他把酒喝空。
喝完,她心里蹦出一道声音,怜悯似的:就算你帮他喝完所有的酒,他也不会把你放在心里。
他抬起头,以一双足以让女人融化的无辜醉眼望着她。「你……也不是……」
「季咏如?」杜维伦不解地看着她。「阿风说你们已经分了。」
「就算分了,还是能以朋友的立场表达关心吧?」她语调平静,彷若看透了爱情一般,分或合,都只是必然的结局之一。「他不该喝那么多。」
「你不必花心思在他身上,不值得。」杜维伦叹了一口气,「阿风这个人,对感情就像用卫生纸一样,擦拭过他的寂寞,用完即丢。」
「无所谓,我甘愿,就算只是一张卫生纸,至少我身上能留有他的气味,值得了。」季咏如冷哼一声,随即回归平静,耐心扶起林靖风。「我送你回去吧,你不能再喝了。」
杜维伦摇摇头,帮她扶着他,语气满是不认同:「我实在不懂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对他这样死心塌地……」
「我也不知道啊,所以才会一直死心塌地,以为可以找到答案。」季咏如看着眼前酩酊大醉的男人,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响应杜维伦的话,还是在对林靖风告白。
林靖风歪歪斜斜地靠在季咏如身上,双手一挥。「你知道吗我没有醉我真的……没有醉,因为我还知道你们不是她然后她……不、会、出、现……」
强烈的音乐节拍突显他们之间骤然而升的沉默。
从来他们间的所有问题都是无解,而此时任何言语都已不具意义,他们不再交谈,默默把林靖风送上她的座车。
房门应声而开,步履虚浮的林靖风挣脱季咏如的搀扶,将身体扔进漆黑的皮制沙发里。
「这样有什么意义?」季咏如无奈地看着他,「你自我折磨这么多年,她不会知道,也看不见。」
林靖风翻了个身,一双无神的眼投向她,并且伸手指着:「那么你……季咏如……你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你蹭蹋自己,就算我看见了还是会当作没看见。」
借酒装疯的话总是真。
她看着他,觉得冷不防被刺着,但其实已习惯如此尖锐的他了。也罢,她习惯了必须深切感受他带来的刺伤,才代表她与他的关系确实曾存在。
「我在谈你的问题。」她故作无事地回应。
「什么我的问题你的问题?」他手一挥,随即无力地垂在身旁。「我们都一样,是同类。」
她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无声走向厨房,为他冲了一杯热茶。
同类。
这个词在她心底回荡。他的声音又从客厅传来,批注似:「同类,是无法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