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靖风回过头,以服务业的笑容回应:「有什么需要为您服务的吗?」
「那个……你……」大男孩放下手上的书,「你和阿黎在一起了?」
「我认识你吗?」林靖风稍稍收敛笑容。
「我叫小廷,是阿黎的前男友。她是因为你才把我甩掉的。」小廷的脸色益发沉重,「我在桃园的学校看过你和她一起,我知道是你。」
「嗯。」林靖风点点头,无所谓的样子,「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回休息区了。」
「阿黎很喜欢你?」
「那是我和阿黎的事。」
「她不懂爱。」
「那么你懂?」
揠手指的动作持续着,小廷撕下拇指上一小片皮肤,随着渗血的指节倒抽了一口气,「我和她在一起时,一直都忠于她,不会任感情因为一点外界诱惑就随意变质。」
「阿黎没有逼你,是你选择要和她在一起,你所有的付出都是你自己决定的。」他说,但更像是在和自己沟通,「但你无权要求阿黎的等同回报,她怎么决定,那是她的事。」
「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小廷胀红了脸。
「你不是问我和阿黎在一起了吗?」林靖风浅浅地笑,掠过一丝无奈,「说实在的,认识她这么多个月,我们互相喜欢,却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没有在一起?」小廷不解地瞪着他,「你少唬烂了。」
「信不信随你。」他叹了一口气。
他期待和黎诗雨在一起,但是她的心念并非他能左右,他尽最大努力等待、期盼,也做好了故事逆向发展的心理准备。不管怎样,即使她不在身边,也会在心里;不在心里,也会永远刻在记忆里,如她所说。
曾经相爱的两颗心,是这世界上唯一的永恒。
但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
他们在感情的循环里绕圈,却总是没有交会的一刻。为了爱她,他放下过去,变回对爱不带成见的人,而她却因为爱他,更看清了对爱的成见。这是什么谬论呢?阿黎,你因为喜欢我而与我相拥,却也因为爱上我而选择逃脱?如果相爱,为什么我们要各自孤立?
这时候,身着黑白色系Lolita服装的年轻女孩从化妆区走出来,顶着正红色直长假发,脸上化着洋娃娃妆,活脱脱又是个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人物。
女孩发出清脆的笑声,朝小廷快步走来,一把握住他的手,「小廷,你真会挑衣服,这套萝莉装我穿起来真的超可爱!」
小廷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笑着回应:「很适合你。」
他眼中闪过的迷惘,林靖风看见了。
「谢谢你送我这个生日礼物,我一定会有超美好的回忆!」女孩的笑容甜腻得过分,「我好期待拍摄喔!」
没有多久,其它摄影师通知拍摄即将开始,女孩雀跃地跟着对方走了。
「我看你也还没弄懂爱是什么。」林靖风冷冷看着小廷。「她那身造型,和上次阿黎来拍的一模一样,你根本就是在复制替代品。」
「我才不是!」小廷反驳,「我只是觉得那身衣服好看,而且她穿起来比阿黎更适合。」
「是不是你自己最清楚。」
说完,他转身走向休息区。
爱是什么?
两个男人在静默后扪心自问。
摸不着,也说不清,抽象得几乎虚无,彷佛从不存在。
但真的不存在吗?那么心中的失落与苦涩到底是从何而来?
走回休息区,林靖风随手开启计算机,连上FACEBOOK。
原本,他并没有使用FACEBOOK的习惯,任何社交网页对他来说向来是麻烦的。其一,他的生活不值得额外记录,工作、烟酒,除此之外便无其它。他连自己都顾不好,哪有必要把糟透的一面公诸于世、任人评论?就算偶然出现小微光,向来也是留存在相机,而非虚无网络;其二,别人做了什么、吃了什么、难过什么或庆祝什么,又和他有什么关系?活着已经是件够麻烦的事,他实在懒得闯入更错综的网络世界,为社交而社交。
偏偏,这是他和黎诗雨唯一的连系,不得不为了她,在电光石火的虚拟世界里,跨越重重阻碍与不适应,找寻她所留下的只字词组,以及他还在等待的讯息。
他点开宇施黎的粉丝页,画面停在她于DisneyLand留下的贴文。附于文字下方的照片,是她站在城堡前,与升起的烟火一起灿烂地笑着。
在她挥霍着流浪的日子里,他想过无数次,究竟能为彼此做些什么?
制造童话般的神迹一点都不困难,他只要搭上最快前往东京的客机,出现在她面前,像无数电影情节上演过的,以阔别千里后的重逢拥抱燃起璀璨烟火。但难就难在,神迹出现后,如何不凋落?
况且,这样的情节,在她的书里,大概已出现过无数次了。以她的想象力,也绝对能想到更多让他出乎意料的感动。他脑海里浮现她的脸,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告诉他,爱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啊,为了一次感动,有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那又如何,谁知道关系何时结束?而且,人们之所以愿意不顾一切,就是因为对结局一点把握都没有。
所以,神迹之于黎诗雨,好像起不了作用。虽然,这样漫无目的的等待对他来说是消极了些,但他确实无所适从。
然后,他竟又开始从记忆里找寻可以依循的方向。当初他是怎么让萧忆真放弃孟沧沧的?是用相片让她发现自己的美?抑或是耐心倾听她的无奈,让她对他构成放不下的依赖?
接下来的那些女人,又为何爱上他?是他笑容里的无辜,还是眼里涣散的寂寞?他想起季咏若,怀着数年希望最后抱恨而终,始终捉不住飘荡的他,而如今他又要如何捉住心无定所的黎诗雨?
他燃起一支烟。
在这惆怅时分,他需要惆怅的氛围,好让心底的无奈可以更深刻。烟雾缭绕,他看不清眼前,只好折磨自己,才蓦然惊觉,在黎诗雨闯入他的世界之前,他的生活原是如此简单。
行尸走肉般活着,至少没什么大风大浪,也不用担心期望拉升到最高点后,随时一坠而下的不安全感。就算回到空荡荡的屋里,没有一个值得的人可以说话,但最糟也就仅止于此了。
对黎诗雨的强烈渴望会把他推向何种结局?
他不再是醉生梦死的游魂,却一点也不快乐。
7/21
刚用餐完毕,正在Shinjuku的街上写这则留言。
不要笑我,我想我得了拉面依存症,日本的拉面真的好好吃,我几乎每天都要吃上一碗,才觉得一天是完整的。
怎么说的豚骨汤头呢?是让人食指大动的乳白色,比牛奶糖再淡一点的颜色。填菜单时我总选最浓的口味,对惯吃清淡汤头的台湾人来说可能过咸,但对我来说,却是难得的浓部滑顺。很香的大骨味,但不腻口,我总是能喝到见底。另一个主角,面条,对食物讲究嚼感的我,会选最硬的。煮太烂的食物吃起来一点都不过瘾,毫无存在感。我想,这大概是我下颚会变宽的主原(不准偷笑)。可是,嚼感的重要性可是牵涉到我的老年生活,怎能马虎?因为,我对我的退休生活,只有两个最简单的规划,一是每天都有吃得起一碗拉面的零用钱,二是还吃得动超硬口感的面条。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夏夜的Shinjuku街头还是十分炎热,尤其刚吃完拉面,更是满头大污。站在熙来攘往的街上,让我想起同样忙乱的台北车站,来自各地的旅人在重要的交通枢纽交会,然后被列车、公交车转往下一个目的地,不曾止息。我可以清楚感受到空气之中交杂的酒气、各种品牌的香水味,或是青春的汗水之类云云,大多属于有目的的旅人。
另外一群人,大概没有旅行目的,甚或,他们不被这城市编列在行进的目的之中。他们所拥有的,不是车票而是破旧的纸箱,沿着车站出口屋檐底下摊放,只望一夜安眠。没有目的、没有家的旅人是自由的,但自由也代表着另一种形式的放逐,你去了哪、做了什么,都不会有人期待你的消息,因为没有人把你放在心上。
究竟身为自由的旅人好呢?还是像风筝一般凌空高飞,际遇却掌握在执线者手里?
除了川流不息的人潮之外,离我不远的年轻街头女艺人正忘我演唱着。很可爱的女孩,皮肤白皙,一头及肩长发染成带有光泽感的亚麻绿。
我的日文不好,她唱的歌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她的声音是令人舒服的,像夏日微风吹过铜铃那般,引发了我对音乐的渴望,真想好好的听一首歌啊。我想起了林慧萍小姐柔软的声音,不是女孩的嗓音与她有什么相似之处,而是突然很想念她的歌,好似在我心里有重要的连结,可惜,我忘记带耳机出门,无法听存放在手机里的音乐。
我朝女孩走去,用很破的日文夹杂英文,询问她会不会唱中森明菜的
「Necessary」,那是林小姐唯一收录在专辑里的翻唱日文歌曲。我很意外,女孩竟然会唱。
虽然只是街头艺人,女孩的声音仍有足够的穿透力,我相信她未来的舞台应该不仅只闹区街头。可惜,还是无法缓解我身上没有耳机的无奈。有首诗句是这样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听过林小姐那样无尘且让人不知不觉间卸下防备的温柔嗓音以后,街头女孩就只是漫漫旅途中的惊鸿一瞥,转瞬而逝。
回到「曾经沧海难为水」这句话,元稹先生用了「曾经」这个字眼,表示那沧茫无际、令他永生难忘的海已不在眼前。人往往在失去后才能体悟拥有的美好,于是美好的也总是令人心碎,形成一种极度自虐的吊诡:若要试炼谁在心中最重要,只要离去就可以得到答案。
爱情的真正定义:不在身边,而在心里;不在心里,而在记忆。
待会回到短租公寓以后,得好好听一首林小姐的歌。情难枕,你说如何?
按下发送键后,黎诗雨收起手机,汇入人潮之中。
决定到东京以后,紊乱的念头织成细密的网,紧紧包住她心头,挥之不去。
那紧密的程度,大约等同于她口里的豚骨汤余韵,当注意力掠过口部,那醇厚的滋味总让她一再回味。即使时间过去,仍然坚持占据她的味觉系统。
她承认,那些念头理所当然与林靖风有关,也远远背离她过去对感情一贯的坚持,她成了矛盾综合体,就像同时被天使与恶魔所扰的卡通人物,进退两难。
「爱」或「在一起」是爱情全然不同的两种进行式。她可以毫无保留地爱着林靖风,那是她的事,无论之后他有什么际遇,与她都无直接关联,只是单方面把他放在心里,飘流四处,至少有个暖心的角色在她生命里活着;在一起则要考量太多,习惯、生活模式都得配合对方,多了她从来不懂得经营的责任。和所爱的人共有幸福温暖的家,是多少女人的梦想,但她却不认为自己有那样的能力。
她还是自私的吧。
站在街角,她点燃了一支凉烟。
知道他抽烟以后,她也开始抽了,起初只是想回忆他呼出烟时的沧桑模样,但思念的频率太高,她忘不了他,因而也染上烟瘾。
彷佛卖火柴的小女孩,烟头闪烁的橘红让她看见不切实际的幸福片段:她像个平凡的居家女人为他端上亲手做的晚餐,而他笑得犹如从来不是个飘泊的浪子。
她不禁失笑,以致没注意到有另一个男人朝她靠近。
「小女孩。」男人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唤,具有磁性的音频,触动她脑部的记忆区块,聚焦在尘封的角落。
她回头,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站在灯下,对她露出别具深意的笑容,「我是任亦,你的大男人。」
她无奈地笑,拍去抖落裙摆的烟灰,「可惜,那已是过去的事。」
「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女孩。」任亦朝她走近几步,取下她手里的烟,「小女孩不应该抽烟的。」
「首先,不要学连续剧那套。」她一脸不以为然,「而你也无法任意操控所有人,任亦先生。」
「难得在异地重逢,你不认为该叙叙旧吗?」
她没答话,重新点燃一支烟。在卖火柴小女孩的幻想里,眼前的男人从来没有资格闯入,她为他的打断而心烦。
「你一个人来日本?」他拿起她的烟,抽了一口,「没人陪你?」
「我想回屋里听音乐。」她呼出一口烟,「不聊了。」
「还是在听那些不该是你这个年纪听的音乐?」他哼唱了几句过往她惯听的歌,「所以我才说,你应该是从文艺片年代穿越过来的女孩。」
「如果你只是觉得我特别才喜欢我,世界上有更多想法怪异的年轻女孩。」
「为了你,我收集了林小姐所有的唱片。」他轻握住她的手腕,「但是,你没有再回来过,我们的家。」
「我想听什么音乐,从来不需要依赖任何人。」她拨开他的手,「我要走了。」
被人潮淹没之前,任亦用稍高的音量问了一句陈腔滥调:「小女孩,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她消失在喧闹的大街上。
东京新宿街头,仍旧熙熙攘攘,甚至以数倍于台北的速度在涌动。
夜的喧闹遮盖了她一声无意义的轻哼。
爱过,又如何?
他永远在追求不切实际的泡影,知道即使伸手也于事无补,而她无力让他的幻想成真,为何还要自欺欺人?
对她来说,所有爱情,都是泡影。
随着人群流动,她被推往下一个路口,几个路过男子注意到独自一人的她,走过来搭讪。但她的日文能力实在太差,往往才说一句「sorry,I’m can’t speak Japanese」,眼前的男人便落荒而逃。
回到短租公寓以前,她仍是独自一人。
蓦然静默的无人巷弄,她的影子以极度夸张的扭曲线条占据路面,像场戏谑的特技表演,却是百分之百无聊的独角戏。
观者与演者,都是同一个人。
她突发奇想,方才应该将任亦留下,至少这莫名其妙的闹剧还能多个人来欣赏;不过,也仅是想想而已,回头草这种风景她向来是不看的,毕竟相同结局的戏没有体验第二次的必要。
站在屋檐下,她摸索手提包,想找出烟盒;这时,一名年轻男子从附近公寓大门走出,无意中发现她,同时改变了原本的行走路线。
她打开烟盒,空无一树的盒内让她轻皱起眉头,只能百无聊赖地将烟盒扔回包包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