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的内心,却不曾如此温热。
「我知道剩下的日子不多,很快的,你就会少了一个伙伴了。」他细心梳理她的长发,「我想你会很孤单吧。如果可以,真希望把我的灵魂也留给你,这样你就能带着我的画笔继续走下去了。」,
这一刻,她多么希望自己有一双人类的手,能紧紧将他拥住。
百年以来的人情冷暖,终于有一部分的温柔,是属于她的。
画家在隔天离开人世,失去气息的身躯还带着笑容,紧紧拥着她。悲伤之中,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变化,她长大了,身型变得与一般人类女孩无异,甚至,她能动也能说话了,就像是真正的人类。
也许是上天听见了画家的愿望,让他用生命换她成为人类,但又有什么用呢?她终于能拥抱他、对他诉说心意,他却永远都感受不到了。
她葬了画家,独自在小屋里面对所有画作,失去至亲的痛缠绕她好一阵子,直到时间让伤口结痂,才想起画家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样你就能带着我的画笔继续走下去了。」
她拾起他的画笔,揣摩他的笔法,在画纸上留下痕迹。颜料在纸面挥洒的一刻,她彷佛看见了,他还站在她面前,透过画笔,对她诉说无尽的心事。
也许,他并没有离去,只是将灵魂附在她的身体与她共存,如果她还能为他继续画下去,他的生命就不会停止,将由她来延续。
她终于明白了。
收拾画家留下的画具,带走部分她最喜欢的作品,展开了她的流浪,以新的生命。
林靖风放下书本,以复杂的眼神再看一眼双眼紧闭的黎诗雨。
她写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他什么呢?爱情瞬息万变,总要奉上生命,才能换得对方的永远吗?若真要赌上性命,才能彰显爱的可贵,他宁愿躺在病床上的是他,被命运凌迟的是他。
像他这样的人,拥有这种念头,是不是太过煽情了呢?毕竟在过去的几年里,他的心可不曾为谁拉扯过,他要得利落、断得干净,到最后,为什么是黎诗雨这个自由无拘的年轻女孩让他裹足不前,而且内心隐隐作痛?说起来他还是不明白,也许他真的是寂寞太久了。
「这算什么呢?」他的心如遭电击,猛烈一缩,强烈的刺痛让他倒抽了一口气。覆着她冰冷的手,他说:「我好不容易才故下我和萧忆真的过去,可以拥有你……为什么会发生这件意外呢?」
病房门应声而开,穿着入时的中年女人走入病房,以指责的眼神望着黎诗雨好一会儿后,再次向林靖风确认:「林先生,她的住院手续我都办好了,你确定她不是自杀吗?」
「黎妈妈,阿黎这么乐观,不可能会想不开。」他起身向黎母欠身致歉:「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阿黎。」
「你的确是没照顾好她,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的生命是可以开玩笑的吗?」黎母尖锐地质问。
「真的很抱歉。」他再次欠身,「我也宁可受伤的是我。」
「别人要是知道她躺在这里,会怎么看我,你们有想过吗?」黎母的情绪益发激动,「他们会说我是不够负责的母亲,连孩子都顾不好,难怪老公不要我……」
和黎诗雨比起来,黎母实在更像人偶一些;和黎诗雨一样精致的面容绝不会让人与「苍老」二字连结,但那一双几乎没有鱼尾纹的双眼却非常空洞,完全找不着成熟女人该拥有的娴熟与自信。
「黎妈妈,您别自责,这真的不是您的责任。」
「算了吧,这孩子像风一样追求自由,她想做什么谁又拦得了她。」相处了二十多年,对于女儿的个性,女人早就了如指掌,「就是这种瞻前不顾后的个性,才会发生意外的,一点都不在意身边的人。」
「但是,阿黎是难得清楚自己要什么的女孩。」
黎母注意到林靖风的神情变化,「你真的喜欢她?」
「是的。」他毫无保留地点头。
「她的确是那个男人的孩子,连个性都一模一样,特别是谈起恋爱的时候,很多情,也从不为谁停留。以他们的条件,从不缺少爱情,却又不安于拥有感情。」黎母毫无避讳地说:「所以,请恕我直言,如果你想和她在一起,真的不要太奢求什么,特别是未来,因为她就是那样的女孩。」
「她已经告诉过我了,她是个很自由的人,并不是个可以为自己或任何人许下承诺,或者负责任的人。」
「看来,她比我这个妈还懂得掌握爱情,我要是也能像她这么自在就好了。」
黎母轻哼一声,无奈地说,「既然你知道,还想待在她身边?或者,你像她爸爸一样,也只是玩玩而已?」
「我对阿黎是认真的,我懂她的感情观,因为人生太过无常,无法掌握未来,她只能好好经营当下。」他坦白,「她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对爱情有过分不切实际的幻想,自以为浪漫的追逐永恒,等到失去时才来痛哭心碎。她看透了爱情,所以在爱情来的时候,她总是不求未来,只要现在。」
「只要现在?」黎母冷笑。「你没看懂吗?我就是另一个『只要现在』的男人的犠牲品。」
「我也很怕,我害怕做了千万次的心理准备最后还是要失去。」他记得黎诗雨温热的身体,也忘不了她那过于理智而显得冰凉的胸口,他曾担心过于炽热的他会让她溶化消失。可是,担心她消失,并不能阻止她消失,不是吗?「但是,在失去之前我还是想陪在她身边。」
然后,他们身边的病床上,有了动静。
「谁一直说话?」黎诗雨挣扎着,睁开了双眼,「唉唷,怎么……这么痛啊。」
视线一片模糊,但她隐约可以从朦胧的线条中辨识出守在床边的人。
「妈?阿风?」
「阿黎,你醒了。」林靖风猛一起身,险些翻倒手中的杯子,「哪里不舒服?头痛不痛?我请医生来。」
「黎诗雨,你到底在搞什么!?」黎敢立刻厉声责怪。
「妈……」黎诗雨轻抚额头,「先别叫医生。阿风,扶我坐起来,好吗?」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身子,让她靠在枕头上,「头很痛吗?」
「还好。」她抬起头,勉强对母亲笑着,「妈,很抱歉,让您担心了。」
「你大概很希望我被看笑话,是不是?」
「黎妈妈,阿黎真的不是故意的,让她好好休息吧。」林靖风非常错愕,身为母亲,见到孩子醒过来,居然一句关心的话也没有,反倒怪对方找自己麻烦?
「对,她要好好休息,就不怕我怎么样。」黎母转向女儿,持续咄咄逼人:「你为什么让车子撞?是意外?还是你在想什么?」
「妈,这是意外。」黎诗雨忍着痛安抚:「我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想不开。」
「你如果不能把自己照顾好,干脆就跟我回家,省得我整天提心吊胆的。」
这一直是黎母心心念念的,她希望永远把黎诗雨绑在身边。
「妈,我保证,以后我一定会更加小心。」黎诗雨吃力地握住母亲的手,「您在医院守了这么久,一定很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等我都好了之后再回去看您。」
「你是有多讨厌我?一醒来就赶我走?」
黎诗雨略显无奈,林靖风连忙打圆场:「黎妈妈,阿黎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担心您太过操劳。您放心吧,这里交给我,我会看好她的。」
「有了男人就不要亲人?」黎母发出讽刺的笑声,「果然跟你爸一个样。」
「妈,我从没说过要丢下你。」
「那么,你做的哪一件事,有在意过我的感受呢?」
「我是真的希望您能走出过去,拥有自己的人生。」
「现在你拥有的是你自己的人生,然后嫌我找你麻烦,不是吗?」
「我从来不觉得您是麻烦……但其实有许多人许多事,您根本不需要烦恼的。」
「为什么我为你还有你爸爸做了那么多,最后都是这样的结果?」
「妈,你能不能多看看自己……」语未毕,黎诗雨倒吸了一口气,「啊……真痛!」
「黎妈妈,您先别激动,这些事以后可以慢慢谈,阿黎真的需要休息。」好说歹说,劝了半天,林靖风才终于说服黎母,并且亲自开车送她回家,让黎诗雨得以安心静养。
回到病房以后,医生刚为她检查完毕,身体并无大碍,住院个两天,等体力和伤口都恢复之后,便可以出院。
林靖风向医生道过谢,焦急地冲向床边,仔细检视她的状况。
「现在你知道我妈的脾气了吧?」
「怪不得你想逃走。」
「习惯了。」她扬起唇,露出潇洒的笑容,「反正也不用天天见她,就算了。」
「那,你的身体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紧握住她的手。「你把我吓死了。」
「我再说一次,那是意外。」她强调,「不是我故意去给车子撞的,我绝不会做那种傻事,知道吗?」
「是吗?」他回忆当时的情景,「那时候,你急着往外冲,我以为你生气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她反问。
「因为萧忆真,」他说,「你看到我和她一起。」
「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我不在意你身边有什么女人。」她低下头,带着病容的脸庞惹人心疼,「况且,萧忆真是你最忘不了的女人,你想和她破镜重圆,是一点也不意外的剧情。人总要在历经无数痛苦与憎恨后,才记起最初童话般的美好。」
「你要放手?」
「当你决定顺心而为的时候,我就算不放手又有什么用呢?」她交迭双手,深吸了一口气,「你放心啦,失去什么的,我早就习以为常,不会想不开的。」
「然后呢?就像《Doll》的女主角一样,带着画家留下的画笔,独自去流浪?」
「有什么不好?没有谁能永远拥有另外一个人。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只是想让你知道,感情之所以失去,不光只是变心,生命的无常更是捉弄,所以,人们最相爱的时候也很可能不是在一起的时候。」她抬起头,将他的身影收入眼底,「我带着写好的故事去找你,但你已经不需要我和你分享心事,我便该离开了。」
「你难过吗?」
「情绪都是一时的。」
「阿黎,你一直说你『认为』失去我了。」他迎向她的目光,「这是不是代表,其实你也怕失去我?」
黎诗雨没有答话,只静静用目光吞噬他。
她怕吗?
就像坐云霄飞车,停在至高点的一瞬是最挣扎的,毕竟要不了多久,就会突然直直坠落;又因为知道结果却还没发生,全身神经都紧绷着等那一刻降临,每一个念头都是垂死挣扎。
「承认吧,阿黎,你会为了失去我而难过,也在意萧忆真的存在。」他拂上她雪嫩的面颊,「你嫉妒,因为你爱我。」
「我对爱情的了解不比你少,就因为不想用嫉妒破坏爱的纯粹,才会带一份最单纯的记忆离开。」她急着反驳,雪嫩面容染上一片红,「爱过许多人,难道没见识过嫉妒的野火有多可怕吗?」
谈过太多恋爱,在太多男人感情在线留下记录,以致她在面对每一份感情时,都有了刻板印象,无论心动、心痛、嫉妒……种种因爱而生的反应,她总是一副超然的态度告诉自己:爱情本来就是这样啊。
有了预设立场,自然与爱情有了距离。
她还自以为是地认为,她已经够成熟,不会再为爱醉生梦死、失去自我。说什么拥有「当下」就好,说穿了还是来自于对爱的绝望,不敢再全心投人一切。
他打断她,「阿黎,你能不能不要那么了解爱情?」
「你说什么?」她不解地看着他。
「当我们都不懂爱情,装傻一点。」他的手停在她的肩上,「你说得很对,在爱情里只能求当下,但是,在『当下』来临的时候,也不应该用经验告诉自己爱情本来就是瞬息万变。丢掉所有过去留下的包袱,假装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宽心去爱,放胆犯错。不是幸福得多吗?」
「阿风,你讲这样的话,不是很好笑吗?我们早就知道爱情本来就是瞬息万变,也抛不下过去留下的包袱,才没有办法去冒险。」她无奈地笑,「而且,萧忆真才会一直在你心里,不是吗?」
「说了这么多,我有说我选了萧忆真吗?」他坐上床缘,好更靠近她一些,「萧忆真从鬼门关前抢救回来以后,我花了一个晚上,去了解她的心事……」
在黎诗雨面前,林靖风把那晚所听到的故事和盘托出,包括萧忆真与孟沧沧的婚姻拉扯,以及她对他的无法忘怀;更重要的是,藏在一张张相片里,只有他们才能读懂的秘密。
「她收着我为她拍过的所有照片,也从来没有忘记过我。她用非常卑微的方式乞求我能回头。」他坦白:「我误会了她,我以为她对我的感情只是玩玩而已,而她这几年来的灰暗人生有一部分是我造成的。如果要我补偿她,是完完全全合理的。她拥着我,试图亲吻我,希望能让一切回到原点,但是……」
「但是?」她屏着气,彷佛知道答案,却又不愿肯定。
「但是,在拥抱里,我看到了你的脸,带着哀伤的一双眼睛。」他将她拥入怀中,「阿黎,我无法再爱萧忆真,因为现在在我心里的是你。」
黎诗雨不禁失笑。
她果然很懂爱情的啊,自杀这档子事绝对唤不回爱人,顶多就是对方因内疚而自愿的赎罪。然而,她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她会发自内心觉得赢得了重要的东西?她本该是一点得失心都没有的。
因为计较,才有输赢;因为输赢,才不甘心。所以她向来不比较也不竞争,好把不必要的情绪降到最低,一切都要照她的计划走才对,她不要赢,她不能赢,因为……
她问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话,硬是打断紊乱的思绪:「不是情话?」
「是实话。」他的手穿过她柔顺的发线,「彻底放下和萧忆真的过去,才能把你放在心里。她会来摄影棚拍照,只是我想留给她的最后一份纪念,不是感情的,而是友谊的。其实我挺感谢她能把真相告诉我,这几年来埋在心中的恨才得以划上句点。」
「你和萧忆真年纪相当,又有那么好的默契,她了解你,也和你共有惊心动魄的记忆,你真的完全放下了?有那么容易吗?」因为拥抱,所以他看不见她眼里的失落。在她的经验中,她可以不为过去失魂落魄,但要真正放下,还是不容易的,「我对你来说,只是个意外,因为我和你经历过的女人很不一样,更可能只是因为我还算青春的外表或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