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黎诗雨总算当上了作家,而写作也为她带来踏实的名利。在梦想这一部分,至少她没有遗憾。
「阿黎,那你现在……」他环顾房间四周,「这里现在是你一个人住吧?」
「是啊,我大学毕业后就逃走了。」她一副解脱了的神情,「我妈的确很爱我,但,和她一起生活,我真的会死。养说我不孝顺也没关系,这种情况下我只能顾自己了。」
「你妈妈……那么放心让你离开吗?」他仍然担心。
「当然没有那么容易。一开始也是哭啊闹的要我回去,但是这一年多来我在写作上有了点成果,算是符合她对我的部分要求吧,她在朋友之间很有面子。于是,我和她说,我也很爱她,但我还是希望得到让她更满意的成果,所以我需要自己的空间专心写作。」
「阿黎,你会恨妈妈吗?」
「说不恨是假的。」她将双腿缩到面前,抱膝坐着。「我真的曾经希望她会因为我的成功而感到欣慰,但后来我发现,就算我不是作家而真去做了心理谘商师,她也不会为了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感到高兴。因为,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那个从没见过的爸爸也不会再看她一眼。她大概也知道吧,只是从来不愿意承认而已。」
在他面前,她难得露出脆弱的一面,像个历劫归来的大孩子,满身伤痕与疲累。轻轻地,他将她揽进怀里,「阿黎,所以第一次在摄影棚,你说的那个娃娃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阿黎曾经是个很棒的娃娃,但是妈妈不喜欢,所以拆了阿黎的身体、头发,想把阿黎变成她喜欢的样子,却发现无论怎么改造,她都觉得不好,而阿黎也慢慢坏掉了。」他的怀抱像暖暖的被窝,让她放心地依赖着,「不过算了,阿黎已经把自己修好了,过去的都不重要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鼓励她,即使这些话她早就有所自觉。「不是每个女孩在二十四岁的时候都能有你这样的成果。」
「为自己努力是最踏实的。」她拿起啤酒罐,喝了一大口,「所以,我没想把什么人当作生活寄托,我只能为自己。你刚刚提起的失落感,我还没有感触。也可能时间太早了吧,毕竟我才刚从牢笼里出来。」
也是。
逃出沉重的童年与原生家庭,她的人生才刚开始,天地之大,任她不受限制地以肉身与灵魂试炼人生的限度,不让任何人成为负累,对她理所当然是最好的。
包括感情。
「也许,是你还没有遇见能放心依赖的人。」
但,有可能是他吗?
「那就更难说了。」也许她可以潇洒地收放感情,但是在某一层面上,她对爱也是绝望的。「爱情是更难掌握的事。」
在所有她参与过的爱情故事里,她曾经是被遗弃的洋娃娃,也曾经是狠心把人遗弃的变心者。
「的确,感情是谁也说不准的。」包括此时此刻,就算她对他坦白了私密的心事,他也无法肯定能就此留住她。不光是毫无把握,而是他又开始不安了。黎诗雨是那样自由的女孩,留住她,到底能不能让她幸福?「告诉我吧,那些男人又让你经历了什么?」
他无辜的眼神,她看在眼底。
小说家总在说别人的故事,像造物主般左右角色的命运,将自身藏在不起眼的角落,一团谜般,不容被拆穿或看破,她却打破自己订下的规则,不光是藏在记忆底层的成长晦暗,她甚至划开胸口,让他看见那方寸剧场里演出过的情海波折。
然而,分不清究竟是被母亲压迫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疲劳心态,或是天性的善变,凡出现在生命里的男人她都爱过,却从来没有办法好好维持一段关系。从情窦初开的年纪至今,她谈过的感情早难以计数。
她狠狠暗恋过。
高中时期,数学老师曾在她心里卷起狂涛。由于年龄差距与身分悬殊,她深知不可能有结果,想要克制却还是在每一次的数学课时沦陷。那一阵子,她的痛与心动是并存的,黑板上每一个数字计算的都是无法负载的崩溃,而他与她四目相对时的笑容,又成了暂时的止痛剂。这样的「致命眷恋症候群」侵蚀她好几个月以后,她以为永远都无法逃开这种折磨,不能吃不能睡不能读书甚至不能活。
事实上,与爱情相关的疾病却似乎都不会致命,时光渐渐冲淡情绪,她不再为他狂烈心跳,也不再痛苦。当初心里认定的「没有他如何活下去」顿时成为戏言。
她也时常为爱失去耐心。
经验告诉她,任何一个男人站在面前,一旦心跳出现反常的节奏、无法控制,便可以肯定,那就是爱情。顺利展开交往时,总是少不了情侣间的必定行程:写情书、牵手、拥抱……然而,狂烈的心跳总会在一段时间后之后回复正常,自此以后,对方所做的每一件事,她都觉得无聊、不感兴趣。主动提出分手的坚决,总让错愕的男人一再恳求她给予机会。可是,她就是不爱了啊,心就像被拔掉的插头,再多的拥抱、亲吻或情书,都不再有反应与温度。
有时候,对方变心的速度甚至快过她。
她付出了她认为的所有,对方的心却渐渐淡了,曾经炽烈燃烧的灵魂,成了他最不愿意承认的荒唐,好像最初的电光石火是多么不理智的错。她不理解,人心有什么特殊的化学成分,可以在霎时间汹涌,却也能转瞬湮灭……当她意识到自己像个失宠的洋娃娃被遗弃在房里,可能已是对方搂着其它女孩的时候了。胸腔传来的碎裂声,总会让她想起,那些被她抛弃的男人转身离开前,如坠入黑洞般的眼眸。
每一个和她演过对手戏的角色,教会她读懂爱情里的必然反应与情绪循环,却都无法持续存在于剧情之中。
身边的人总是轻描淡写地说,她太年轻,没有足够的成熟度找到与她携手走向结局的人。但是,她却渐渐明白,爱情之中不可信任的,并不是爱情本身,而是投入的心。
人心,唯一不变的,就是时时在变。
所以,奢求长久、永恒,又有什么意义呢?那样的时间线,本是人无法与之抗衡的。心跳,只是盛开的花朵,转眼就成落红,相爱,只是一闪而过的流星,落地后就成尘埃。
人心的善变既无法改变,就得学会应变。
她一副洋溢艺术气息的皮囊与得以信手拈来的才华,让她从不缺少谱写新恋情的机会。但是,已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一样谈感情,也放任自己的心为可能的人产生反应,却要求、约束它只记得当下。能拥抱时便放肆燃烧,能疯狂时就任心妄动,把一瞬当永恒,等到感情划下句点那天便挥挥手祝福对方,再去追求下一个使她失控的当下。
她一天比一天自在,即使无法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也可以独享暗恋的窃喜与神秘。爱情变成生活上的点缀,是附送的惊喜,应避免拖沓冗长、藕断丝连。所有「难分难舍」、「天长地久」的感情观,只会在她的小说里出现。
凡事都有一体两面,如果爱的反面是恨,那么潇洒的反面就是绝望;因为对人心难以信任,一份足以托付终身的感情只是奢求,连自己都不堪一击,也就只好潇洒了。
「所以我不承诺什么,也不要求任何承诺。」她淡淡地笑,喝空酒杯里的液体,「爱过的每一个人,的确都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可是我不再为他们难过了。我要自由,要当下,全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他们。」
他吞下喉咙的酒,突然感觉热辣了起来。
放下杯子,他怀疑人喉的真是啤酒吗?还是漂白水或消毒水之类?要不,为什么从喉头到胸腔,充斥着挥不去的刺痛,连呼吸都变成折磨。
沉默了一段时间,黎诗雨也喝完了一罐。
然后,他对自己的不适稍稍有了头绪,也许是来自:总有一天黎诗雨对他也会有失去感觉的预感吧!不管他曾经怎么拥抱过她,总有一天,她飘泊不定的爱情,还是会离开他。
蓦地,他将黎诗雨拥入怀中,动作很快,她还来不及反应,手中的酒罐不小心摔落地面,发出轻脆的敲击声。
她的身体一样温热,柔顺的长发漫着熟悉的馨香,可是当他靠近她的胸口,却清楚发现,藏在里头的心是冰凉的;所以,他想要暖她的心,会不会让那一小块冰溶化成水,然后消失无踪,再也无法捉摸?
「我喜欢你,非常喜欢。我应该接受你的一切……」他在她耳边低语,「可是……感情难道就只有燃烧到熄灭的恶性循环吗?」
对爱的患得患失开始撕裂他的心,即使拥抱着,剧烈的痛楚也得不到一丝缓和。
「唉……」黎诗雨靠在他怀里,狠狠叹了一口气,「我还是伤了你的心。」
也许那天,她不应该对他表白。
她不忍心看到他伤心欲绝的神情,却又拒绝不了他的温柔。
就连现在她都还是不理解,仅只是他的笑容,就可以让她放下小廷,而且是毫无遗憾地放下。同理可证,她放得下小廷,有一天也能放得下林靖风。
她为管不住自己的心而悲哀。
爱情,大概是上天对人类的实验,不知祂要做心理学的论文还是怎样,于是不让人类像动物一般,性交只是为了不灭种。千古以来,人类拥有一种看似高尚的能力叫「爱」,承受的痛苦却远远超过万物。
「抱我吧,阿风。」她将微冷的手伸进他的衣服,贴上背后的肌肤,「别想那么多了。」
碰触他的那一刻,他明白了她的心意。
他们都爱过别人,知道爱情的艰深难测无法捉摸,没有什么能够承诺,唯一诚恳且毫无保留的,也就仅止于拥抱而已。
在黎诗雨的双人床上,两人很努力地拥有对方。
世界上没有什么不会被夺走,随时都有分离的可能,所以镶嵌体温的拥抱才应更紧密;为了往后的分别,这一刻才有拥有彼此的必要。
她的长发自然披垂在胸前,随着狂热的身体动作,不规律地摆动着。她选了很有质感的深褐色,更突显肌肤的雪白,深深勾动他的心。
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最后一次她跨坐在他大腿上,紧贴着他的胸口,他慢慢发觉,存在其中的冰凉,竟有了温度。
「啊……」她揽紧他的肩头,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难以忍受的冲击,让她像吸血鬼一般张口,在他颈上毫不客气地留下一道齿痕,甚至放肆吸吮那一块肌肤。
没有太久,她的四肢软软垂落,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阿黎?」
她没有答话,只不停喘气。
抱着怀里的炙热,他百感交集,如果她冰冻的心有了温度,是否意味着她将要溶化了?
「阿黎,你要消失了,是不是?」
她的呼吸渐趋平稳后,他躺下,让她靠在胸口。
她睡着了,以极度无瑕的睡颜:线条柔和的微笑,上扬的弧度不多不少,加上双颊淡粉红色的红晕,如午后阳光般和煦舒适。她毫无防备地靠在他身上,难道不算无私地与他共有一切吗?
望着窗外夜景,他握着她的手。
如果,有一天还是会失去,这一刻的温暖能永远存于心中吗?又或者,到那时候,这温暖还是温暖吗?
他以为只要拥有过就好,最后还是输给了黎诗雨。他无法像她一样,只享受毫无未来的当下。因为,他从来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失去,无论是对她,或是对萧忆真。
然而,结果会如何,向来只有到结果那时才会知道。
天亮以后,黎诗雨换好衣服,在桌前收拾。林靖风被手机铃声唤醒,睁开了眼。
看着屏幕上的来电者,难忍的不耐使他皱起眉头。
「怎么不接?」
「无聊的人。」他按下拒听。
还来不及收回手机,讯息铃声随即传来,屏幕上同时显示:
萧姐姐服药自杀,在台大医院急救,请立刻过来。
「妈的!」他紧紧握住手机,脑袋一片刷白。
「怎么了?」
「萧忆真自杀,要我立刻过去!」
「那你还不快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冲出大门。
前一晚还存在的热络,转瞬间成为死寂,满地散乱的酒罐狼藉陪衬,更显得黎诗雨的形单影只。
她像往常一样到熟悉的高中讲课。上课钟响前,她在休息室翻阅课程进度,心里却老觉得不对劲。
然后,课本上的文字经由双眸融入思绪后,竟解构成唯一的喻意:林靖风。
林靖风。
林靖风。
为什么他神色凝重?为什么那个女人要这么做?为什么看着他为别的女人担忧,她会感到灼烧般的刺痛?他为什么放她一个人在这里?他为什么……她为什么?
心里涌现许多她再也无法解析的「为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放轻松地自我沟通。嫉妒嘛,是爱情的必然反应之一,没什么大不了,所有痛苦焚烧到至高点的时候,降温是必然,总有一天会过去,有什么好耐不住的?
况且,她再清楚不过,「自杀」这个行为,对感情起不了挽留作用,顶多能换来对方的不安或内疚,但能维持多久?最后,彼此的人生还是会分化为两条截然不同的岔路。萧忆真若能理智些,和林靖风还有复合的可能,但自杀,必定会抹杀掉残存的情意,所以她根本不用担心。
但是她为什么要担心他们有没有复合的可能?她喜欢林靖风,是纯粹属于她的念头,只是个小小的心灵寄托,与他无关,就像她一开始说的,何必在意他心里还有其它女人?
为什么?
她吃了一颗薄荷糖,想让心情冷却下来,却像发了狂一般,看见眼前无数个林靖风为她撕开糖果纸,笑着对她说:「你要保守这个秘密喔!」
你要保守这个秘密喔!
保守这个秘密喔!
钟声解救了她。
她起身走入教室,开始讲授她已经实际演练过无数次的课程内容。岂料,当天的课堂,是她这几年来难得的失败表现,虽然学生并未察觉,但她总是无法好好集中精神思考更好的例子与引导方式,若不是倚赖过往经验,她几乎无法继续站在讲台上,以及克制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