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指名,他们该知道他问的是谁。一名侍卫回答,「怡妃说要陪母亲去街上走走,一早就出门了。」
「出门走走?」皇甫夕蹙起眉峰,不祥之感更盛,一挥手吩咐下去,「立刻去找!」
果然事实印证了他的预感。侍卫们在宿县搜找了一圈之后,完全没发现唐可怡的踪影。
侍卫长脸色惨淡地跪倒在他面前,请求治罪。
而皇甫夕一语不发地看着门外的青石板路,却没有立刻发火。
他知道,这一次她是存心逃掉,而会让她逃掉的一部份责任在自己,毕竟他也没有下令看守她。当找到她的那一刻时,连他都松懈了,更何况这群属下?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玩失踪。而他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谎言犯了个错误,他不该用「神捕营捉拿逃妃」这个名号来吓她,他猜想她的逃跑和这个谎言有关。
「派一队人去怡妃的家乡看守。」他思忖着布置人马要将她再次抓回来,但是直觉告诉他,她不会是陪母亲回家,因为这不是她逃出宫的目的,也不是她母亲进京的目的。
「再给王利追发一封信,告诉他,倘若有任何人上门打探唐可怀的案情,就地扣下,不许放跑来人!」
「是。」
又回到东都了。
唐可怡深深呼出一口气。现在和她不熟的人已经认不出她的样子了,她买了一身东岳文人最常见的青衫,扎好方巾,手中握着一把折扇,再加上她的容貌本来就不是惊艳型的,换成这身装扮之后,时常听到周围人评价她的话都是——那个俊俏的小后生。
外型上是骗过所有人了,她将娘亲安置在郊外的一幢小民房里,这地方是徐家老夫妇借给她的。
她那日一早带着娘和丫鬟悄悄离开宿县的时候,无意中又遇到了那对老夫妇。
徐婆婆好奇地问她要去哪里,说是有人曾经向她打听过她的下落。
她情急下编了个借口,说是京中有登徒子要对她这个寡妇染指,本想要逃跑,可现在又得要带着娘亲回京,怕没有安身之所。徐婆婆是个热心人,立刻义愤填膺地说:「难怪来打听妳消息的那个人看起来凶巴巴,就像官差似的。要不然这样吧,我们俩要过一段日子才会回京,南城外曲流村里有两间小房,现在让隔壁的张婶照应着呢。妳就先和妳娘去那边住,避避风头吧。」
唐可怡喜出望外,连声谢过徐婆婆,来到曲流村,就这样安顿下来。
她不能告诉娘说自己是从宫里逃出来的,也撒谎自己是和皇帝告假出宫省亲。
娘对于她一直在外面流连,没有回宫之事觉得奇怪,她便笑着辩解说这是因为在外面打听弟弟的消息比宫里方便。
然后她将母亲托付给邻居张婶照应,自己只身回京。
进城门的时候,被城门的守军拦住,拿着一幅画像对照她看了好一阵,还嘀嘀咕咕地说:「这小子怎么和画像上的人倒有些相似?」
她猜测是宫中为了搜捕她而画了她的肖像,就故作坦荡的笑道:「军爷是要找什么人吗?不知在下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
因为她穿着男装,气度从容,全无半点女儿的忸怩之态,军卒虽然起了疑心,却也没有认真细查就笑道:「妳若是个女人,我就要扣下妳了。现在赶快走吧。」
唐可怡客客气气地拱手做了个揖,扬着扇子走过城门后,才轻吁一口气,将刚才紧张的心情稍稍平复。
再过四五天就是科举开考的日子,摆在她面前有一个巨大的难题:如何应考?
她并不是担心自己的学识,在藏书楼浸淫书海多年,所有举子学过没学过的知识她早都斓熟于心,而是东岳的科举规定,一定要先从乡中选拔考试够格的人才,登名造册,呈报朝廷之后,才算具有正式参加大考的资格。
可她这样一个连真实姓名、身份都不能公诸于众的人,该怎样去应考?
她一边想着,一边在路上徘徊,直到路过一座府邸门前时,忽然停住了脚步。
这座府邸门前车水马龙,有很多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最重要的是,进出的客人大都很年轻,像是应考的举子。
她好奇地拉住一人打听,「这是哪里啊?」
「这里你都不认得吗?」一名书生不耐烦地用手指了指府邸门上的匾额,「这是文学院张大人的府邸啊。」
唐可怡眼睛一亮,「这么多人进进出出的,今年莫非是张大人主考?」
书生看着她笑,「你这个人,是不是也是进京赶考的?怎么会连主考官是谁都还没弄明白?」
「那,你们来这里是……」
那书生倒也好心,看她全然不懂人情世故似的,便多说了几句,「本来主考官的府上应该是举子避讳的地方,但是大家一起去,反而堂而皇之,无须避忌。张大人为人谦和,又非常惜才,就算日后不能高中,只要得张大人金口一赞,也不算白来东都一趟,所以大家才会纷纷前来拜见。」
唐可怡又问:「要见张大人,是否要带什么礼物?」
那书生嗤之以鼻,「张大人平生最恨那些龌龊的官场黑暗,所以明令谁要是带礼物上门,他就会下逐客令。你看大家不都是空着手来吗?」
她眼珠一转,笑道:「听兄台这么一说,我对张大人也非常倾慕,不知道能不能跟着兄台一起进去见识见识?」
那书生得意地拍着胸脯应允,「这好办,我已经递了拜帖,你跟着我来,就说是我的同乡就好。对了,你叫什么?」
她迟疑一瞬才答复,「我叫……唐可怀。」
「哦,是唐贤弟,那咱们就进去吧。」唐可怡一撩衣襬,跟着他走进高大的张府大门。
皇甫夕坐在朝堂之上,静静地听着臣子们一一禀奏。
未登基前,这个一直让朝臣们当作茶余饭后闲聊的对象,暗中摇头的王爷,如今已然是个眉宇冷凛,动静让人万分紧张的一国之尊。
少年时的皇甫夕最喜欢笑嘻嘻地和人打趣,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和蔼可亲。但是先后经历了海外使臣和边关守将这两个重大角色洗礼之后,他再回到朝中,已让过去那些自以为熟悉他的人戚到陌生。
他的话越来越少,少到整个早朝之中他几乎可以不说一个字。
而在所有朝臣自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回府大吉之时,他却一个个叫到卧龙宫单独训话。
在朝上若是说错一句话,皇甫夕绝对不会让他好过,先要写「每日一省」,字数不得低于万言,然后要提出改过措施,两日内呈报,若不合格,每日一省字数就要加倍。就算是朝上没有说错话,皇甫夕也不是好相与的皇帝。边关军情、朝中政务、河道防御、吏治革新,任何一处都有可能被拿来做为谈论的话题,而且他绝不允许臣子在被问到的那一刻楞了神,答不出来。若答不出来,就要回家闭门思过,美其名日:读书省事。读不完他指定的书籍,交不出一万字的读书笔记,停薪罚俸,职位高悬,何时能回朝就全看他日后是不是还能想得起这个人来了。
也因此,朝中人人自危,下朝后都忙着回家读书,生怕皇帝出了个什么刁钻古怪的问题无法回答。
在所有的朝臣之中,唯一能在皇甫夕面前顺利过关的,就是文学院张宗府张大学士,他是三朝元老,饱读诗书,学识渊博,曾是皇甫夕的儿时老师,也教过诸多皇子,因此地位不同,皇甫夕亦对他十分礼敬。
今日张宗府按旨到卧龙宫参见皇上,走到殿门前时,只听到皇帝在殿中冷笑一声,发声道!
「果然如此,不出朕所料。既然如此,王大人,从明日起你专责此案,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谁下的这个毒手,朕要准确回报。」
从殿中退出来的是刑部的王利王大人,两位官员互相拱拱手。王利笑道:「张大学士也来聆听圣训了?」
「你呢?陛下今日心情如何?」张宗府看他并不像被训得灰头土脸的样子。
他低声说:「陛下近来可真是神了,出了京一趟,倒连一桩杀人案其中的古怪都提前洞悉了。」
「什么杀人案?」张宗府好奇一问。
「本来只是地方上的一个小案子,一个今年就要赶考的举子,犯了杀人案,上京途中意外死亡。押解的官差上报了一个暴病而死,但是陛下却下旨彻查,一定要开棺验尸。一查之下,果然是被人用钝器重伤致死。陛下很是震怒,便命我彻查清楚。」
「陛下怎会知道这边边角角的小案子?」
「谁知道?说不定这个唐可怀是陛下的远亲。」王利开着玩笑道。
但张宗府闻言却一楞,「你说什么?唐可怀?!」
「对,就是那个犯人的名字。」王利见他变了脸色,疑惑地问:「怎么了,张大人认得这个人?」
「不……只是认得一个名字相同的人。奇怪,世上竟然有这种巧事?你说那犯人是哪里人?」
「泉州的。」
张宗府脸色缓和了些,「哦,泉州,不同处。」
殿内这时出来一名太监,恭恭敬敬地对他说:「张大学士,陛下请您进去。」
他急忙迈步走进大殿,只见陛下正在看着一本奏折,听到他进来请安的声音,也没有说话,抬手一摆,示意他先坐下。
他便静静地入座稍等。又过了一阵,皇甫夕忽然出声问道!
「张大人,若是你身犯案子,却又有人等着你救,你现在是逃,还是不逃?」
张宗府听得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惹了什么案子,一下子站了起来。「敢问陛下,何出此言?」
皇甫夕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许久不见的微笑,抬手示意他不必惊慌,「只是就一个案子和张大人做个探讨,大人不必惊慌。」
惴惴不安地坐下,张宗府想了好久才回答,「若是微臣,应当以救人为先。」
他点头笑道:「朕相信,这是大人为人本色,正直清廉。」接着他低叹一声,「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也会如大人这样的选择。」
张宗府忍不住问:「陛下所说之人是谁?」
「一个逃犯。」皇甫夕淡淡说,言词简练,显然不想多谈。放下手中的奏折,面对他,忽又笑道:「科举大考在即,张大人身为主考官,听说这几日门庭若市,热闹得很啊。」
他心中坦荡,如实回应,「是一些各地的举子,或求名,或求利,到微臣的府上拜访。微臣一视同仁,并未有从中谋私利之心。」
皇甫夕点点头,「张大人的人品朕是信得过的,大人在考前先考察一下他们的人品,也是应该的。不知道这几天里,可曾考察出什么出众的人才吗?」
说到这里,张宗府很是兴奋,「此次是陛下登基之后的第一次科举,微臣深知意义重大,不敢懈怠。距离上次科举本来只过了两年,微臣还怕没有太多英才赶得及参考,没想到我东岳真是人才济济,有几位年轻人,学识谈吐都非常不错,堪做国家楝梁。微臣虽然当面不敢表露,但是猜测他们今年也该是皇榜高中之人。」
「哦?是吗?」他依旧淡淡地问:「都是些什么人?」
「锦州的孙文科,一手王羲之的书法出神入化。徐州的李啸阳,能识得十余种海外文字。沧州的常非,能文能武,将来该是中原辛弃疾那样的人物。」
皇甫夕依旧静静地听,并无特别惊喜之色。「这些事情大人自行拿捏就好。新朝初立,朕只要人才。」
说到这里,张宗府倒迟疑了一下,又斟酌半天才说道:「要说人才,倒是还有一个,因为来历有点特殊,所以微臣拿不准是否让他参加今年的科举。」
「什么人?」
「说是锦州孙文科的同乡。此人博学多才,品学出众,难得又很谦恭,没有半点骄傲之气。但是他是刚从西岳迁到东岳来住,未曾参加之前的初选,所以没有参考资格,只怕要等下次了。」
皇甫夕不以为意的道:「若真的是个人才,大人可以开个特例给他。为朝廷做事,还要等时候吗?那人叫什么?」
说到名字,张宗府笑道:「此人姓唐,名可怀。微臣刚听刑部王大人说,有个犯人和他同名同姓,真是天下之事无不出一个『巧』字。」
一直波澜不兴的眼波突然像被石子投进,溅起了星光一样的涟漪,皇甫夕脱口问道:「这个唐可怀……长什么样子?」
张宗府比划着,「身量不高,比微臣要矮上一个头吧,面容清秀,骨骼纤细,气度平和……是个挺俊的青年。」
大殿之上一片死寂,皇上的沉默让他狐疑地没有再说下去,不知道陛下心中想的是什么。
冷不防的,皇甫夕从旁边的一个画轴瓶里抽出一卷画轴,刷地一下拉开,沉声问:「你看看那人像不像画里的人?」
张宗府凑过去细细一看,失声道:「还真有八九分相似,只是这画中的人是个女子啊!难道……」
皇甫夕一抬手,止住了他几乎脱口而出的猜测。
一抹诡谲的笑隐隐爬上皇甫夕的唇角,那笑容隐密得让一旁的张宗府瞧了心惊胆战,可他眼中却又荡漾着春水般的柔波。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现在相信古人的话确实有道理。
不必去查证了,他已经可以认定这个唐可怀的真实身份。
他曾有无数种关于她下落的猜测,但万万没想到,这个小女人会如此大胆。
这样也好,不必他再费心费力地去找,只要学那姜太公钓鱼,等着她自行咬住色一钩,浮出水面即可。这个女人啊……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她可知她丢下他,选择走的这条路该有多么危险?
真想给她点教训,让她懂得害怕和后悔。
但是……又着实不忍。
在她一个人苦苦地、孤独地过了这四年之后,在她独自一人苦撑着家中人祸灾劫的情形之下,在她若知道弟弟死讯将陷入悲痛中之际,他又怎能再给她增添更重的打击?
该爱她了。
他是如此迫切地希望两人再见面的那一刻,快点到来!
唐可怡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她成功地让张宗府大人注意到她的才学,也编造了一个不能参考的理由,张大人表示愿意为她想个办法。
两日之后,她得到了准确的消息——由张大人作保,她可以破格参加今年的科考,这让她欣喜若狂。一家小客栈里,用身边仅有的一点钱租了个最小的房间,试着写了几篇文章。她记得藏书楼中有一卷书,就叫《东岳科举实录》,其中记录了东岳有史以来朝中历代科举考试中的优秀文章,她试着模仿那些文章的文体和格式。练习了几篇之后,虽然自觉把握不大,但应该已有了一搏的自信和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