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可怡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脚下如有千斤巨石一般。
小姑娘迟疑地停住话,打量着她,似乎也发现她不是店里的人,好一阵,才又开口问:「这位……姑娘,您、您要找谁?」
「唐夫人……是住这里吗?」她浑身一直轻颤着,连带的让她几乎变了音色。
「是……可是您……」小姑娘也楞住了。
就在这时,床上一直静躺着的老妇忽然开口,颤巍巍地问:「是谁啊?我是在作梦吗?怎么听起来像是我家小怡的声音?」
唐可怡再也忍不住,她几步奔到床头,一把握住母亲苍老枯瘦的双手,泪如雨下……
终于找到母亲让唐可怡暂时放下心,她赶快先替母亲缴付拖欠的房钱,然后将母亲搬到条件稍好一些的房间,但是这样的安排却不能让母亲放心和满意。唐夫人虽然只有四十岁,但历经这次儿子受难的事情之后,如今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几岁一样,头发都白了一片。
在和女儿重逢之时大哭了一场,唐夫人最先想到的,就是把家中现在的情形告诉她。
「小怡,妳知道妳弟弟出事了吧?」
「表姊已经把父亲的信带给我了,但是可怀怎么会惹上人命官司?」
「都是知府大人搞的鬼!」唐夫人捶着床沿说,「可怀年前喜欢上一位姑娘,结果那姑娘被知府的外甥看中了,先下了手将那姑娘掳走,还糟蹋了人家的清白。
「可怀一时气不过,上门去理论时,和对方扭打在一起,那人自己失足跌落台阶,结果妳说怎么就那么巧,头正好磕在一块石头上,就这么磕死了,可是可怀却背上杀人的罪名,妳说可怀有多冤枉啊!」唐夫人一边哭诉一边痛骂道:「知府下令抓了可怀之后,根本不容人申辩,就往上报了个杀人罪,要将可怀问斩。妳爹和我这辈子就你们姊弟两人,妳又多年不在身边,我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我说给妳写信,好歹妳在宫里,也许能帮上忙,但是妳爹坚决不许我找妳。」
唐可怡听明白了事情始末,意识到这件事的确和她想的一样棘手。虽然说知府并不是多大的官,但是以她现在的地位,并没有能力可以为弟弟说上话,遑论是将弟弟营救出来了。
但是显然母亲在她身上寄予厚望。
「小怡,妳怎样想?妳能救可怀吧?」
母亲连声的追问让唐可怡只能嗫嚅地回答,「我会想办法的,但是这件事……也急不得。」
「怎么能不急?可怀现在应该已经在东都了,妳在京中有没有认识什么大官,可以在刑部说上话的?或者,只要比知府大的就行。对了,新帝是先帝的弟弟,妳认不认识他?直接去和陛下求情,陛下念在你们的关系上,应该会答应的吧?」
手腕被母亲抓得生疼,但她忍住痛依然陪着笑,「娘,这件事我会想办法的,您先把身体养好了,否则可怀平安出来,您还病着,要怎样接他?」
唐夫人恍然大悟的连连点头,「对、对,我要多吃药,早点让身体好起来。」
母亲从家里私自跑出来的时候,身边只带了一名丫鬟。虽然唐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是母亲的衣食起居向来有专人照顾,如今出门在外,习惯都被打乱,吃不好、睡不着,才导致她病倒。
唐可怡这一来后,立刻接过许多丫鬟做不来的事情。母亲这些日子以来因为生病,连衣服都久未换洗。她先从外面买了一身便宜的衣服给母亲换上,然后和小二要了个木盆,想去洗脏衣。
由于店里没有水井可以洗衣服,小二指点她到店外的一条河边去洗。
她抱着木盆走过店里大堂,准备出门的时候,店外忽然乱糟糟的出现人马喧闹声,紧接着有个壮汉大步走进来,大声说道:「掌柜的,我们主子要包了你的店,开个价吧!」
满大堂的客人都哗然起来,其中有打尖的食客,也有店内的住客,众人都很不满来人这副狂傲的口气,但随之从店外鱼贯而入的一群人却又让店内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起来,收敛了躁动。这一群人,每一个都身材魁梧,且神情冷峻,不发一语。而当先的那名年轻公子,形容俊美,骨骼清奇,一身的银衣华服将他的面容衬托得贵气四溢,只是他眼底唇边的冷傲却是与生俱来,让人难以亲近。
乍然看到这个人,唐可怡整个灵魂就像是被人突然抽掉一样,手中的木盆再也无力抓住,倏然从腰边跌落。
这一声重击让全部人的目光都移到这边来,她想转身逃跑,却没有力气迈动一步,直到那双冰凉深邃的眼眸与她的目光相对,她才忽然感觉到了一丝震动的痛从身体中尖锐地蔓延开来。
深埋在心底的回忆,就这样被无情地撕开。曾经想过无数次重逢时可能有的痛苦或甜蜜,却没有想到,重逢是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店堂之中、在这样一个众目睽睽的情势之下,在她与他都已经改变了身份之后,在……她已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之时。
这个人,给了她最初美丽的梦之后,就悄然离去。
一夜的情纵,换来四年的苦守,这代价,未免太过惨痛。然而最痛的却不是这个,而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遭遇这一切,自己对于他来说,又算什么?在被册封为妃之时,她不敢说出自己已不是清白之身。顾虑这个秘密万一被发现会连累家乡亲人,她每一天都在担惊受怕。
一切的一切,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赐。
她该恨他的,怨他的,然而……在这一刻,她悲哀的发现!她依然还会为他坪然心动。
原来,她一直没有停止过爱他。
第5章
皇甫夕的呼吸在重新见到唐可怡的这一刻,陷入窒息。在得到她可能来到宿县的消息之后,他不顾臣子们的阻拦,以查访民情为由,率领十余名亲随,策马疾驰,一路追赶而来。
他迫切地想见到她!四年中的种种复杂心绪都在知道她成了怡妃之后,不可扼抑地决堤泻出。
只是没想到,重逢会是如此狞不及防,而她……似乎还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手足无措的女孩,那种看到他时又惊又悲、又喜又忧的复杂表情,就好像是当初那个晚上,她在栀子树下苦苦等他回来的模样。
皇甫夕盯着她,盯得那样全神贯注,以致身边所有人都不得不停留在原地,店里寂静得诡异。
终于,一名侍卫长低声提醒,「主子,要包下这间店吗?」
「嗯。」他应了一声,眼睛依旧盯着唐可怡,然后用手一指,「除了她,所有人都在一盏茶工夫之内搬出。」
唐可怡忽然回过神来,她脱口叫道:「不行啊,我娘在这里养病。」
「妳娘?」皇甫夕蹙了蹙眉,再吩咐,「那就连她娘一起留下。」
接着,他笔直地走向她,猛地拉住她的手!那手指冰凉,指腹上还有细茧。他记得这种感觉,四年前他握住她的手时,就有这样的细茧,那是因为她长期劳动形成的。
如花的年纪,却没有如花的娇嫩。
他使劲将她一拉,拖向店堂后院。
唐可怡磕磕绊绊地跟着他走,连声说:「等等,你等一下……」
他根本没有听她的话,只是径自向前走,他要找一处不被人打扰的角落,和她坐下来谈。他有太多的话要和她说,多得……他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望着他的背影,唐可怡有瞬间的恍惚。记忆中的他,身材清瘦,就好像棉柳一样,但是现在他后背挺拔结实,个子好像更高了一点。他已经从少年变成了男人,而她曾非常熟悉的那抹笑容却不知消失在了何处,唯一相同的是:他对她,依然有着致命的魅惑力。
「你慢点……我、我不能走开太久。」她喘着气说。
而他终于在走过一道院门之后倏然站住,因为停得突然,让跟在他身后侧的唐可怡一下子撞到他的后背。
轻呼一声之后,她轻轻揉了揉鼻子,这才抬起头,近距离的看清他!
他的面容似乎也有了些许的改变,原本柔和的眉眼不知为何显得凌厉许多,眸中的深邃也更加幽亮,还有一处,是她原本陌生的!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触碰到他脸颊下侧一处细微的伤痕,惊讶地问:「这是何时弄伤的?」
「两年前,在边关挨了一箭。」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她楞住,呆呆地看着那道伤痕,好半晌,喃喃道:「原来……你去打仗了。」
唐可怡说出这句话时像是长舒了口气,皇甫夕一怔,忽然明白她是误解了。她以为他失踪了四年是因为去边关打仗的缘故?
但他没有解释,而是凝视着她轻声问道:「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吧?」
她闻言一颤,因急他的问题让她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已经不再是在后宫藏书楼中,倚着栀子花树聊天的少年男女。唐可怡垂着羽睫,声如蚊钠,「还好。」
该怎样告诉他自己这几年的生活?他应该还不知道她现在的身份。
她猛地想起,「你叫什么,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皇甫夕微微一笑,握着她的手往旁边一个台阶席地而坐。「我姓皇甫。」
她一惊,像是被什么什么东西刺到,猛地抽出手要跳起来。
他却伸臂将她一把抱住,浅笑道:「怎么了?怕了?」
她的脑海中有瞬间的空白,望着他,像在望着一个陌生人。
皇甫……那他是皇室的人?
「你……你到底是谁?」
她张大眼睛,那战战兢兢的样子让他觉得好笑。原来她还是如此的天真单纯,如果他说出真实身份,她会不会立刻跑掉,跑得远远的,让他再也找不到?
一念之间,他决定说一个谎。
「我是姓皇甫,不过是个小人物。以前是兰陵宫的护宫侍卫,现在是……神捕营的一名捕头。」他说话的表情真诚,眼皮都不眨一下,连在说谎时也一样,所以唐可怡不由得不信。她随即也明白过来,他为何会住在兰陵宫,为何可以自由进出皇宫,为何又带了一群人,出现在这里……
等等!神捕营?他是来抓人的?该不会是来抓她的吧?
见她忽然露出神色慌张,皇甫夕低头问道:「怎么了?」
她吞吞吐吐地问:「你来宿县,是来……」
他是何其聪明的人,一下子就猜出她的心思。索性骗她到底,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点头,「是啊,宫中丢了一位娘娘,奉圣命出来寻人。」
颤了一下,她脸色都白了。
他故意又拉开话题。「妳出宫之后住在哪里?怎么跑到宿县来?这不是妳的家乡吧?」
唐可怡误以为皇甫夕当她是已经出宫的宫女,想趁他没有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前赶快转移话题,于是也顺着他东拉西扯,胡编乱造道:「嗯,我是陪我娘入京探望亲人,路过这里的时候,我娘病了,我们就耽搁住了。」
「成亲了吗?」他突然问。
她又抖了一下,快将头低到膝盖里了。
「嗯?」他等她的回答。
她看不到他唇角诡异暧昧的笑,无奈的咬着唇瓣,小声说:「嫁了。」
「真的?」他声音懒懒散散的,并不吃惊的样子。「怎么妳相公没有陪妳?」
同样的问题,徐家老夫妻也问过,却没有他问她时让她感觉这么心疼,心头滋味说不出是酸甜还是苦辣。
「他死了。」她低喃道。
「这么说,妳现在是寡居一人了?」他的手在不经意时揽住她的肩膀,在她耳畔柔柔地说道:「那就做我的女人吧。」
轰的一下,唐可怡脑海中一瞬间陷入了空白……
四年前,他不曾对她有过这样的要求,而她就那样迷迷糊糊地将自己给了他,一晃多年,就是一盆火也会被浇灭,更何况是感情?
她曾问过自己,如果他是那种风流浪荡子,在自己这里占了甜头之后就故意失踪,她该怎么办?
没有答案。世上能有几人,像她这样愚蠢又固执?无论是否受骗,都在心头为他留下一隅不让人触碰的禁地。
她甚至无数次地设想过,若是有生之日再遇到他,他可能会表现得对她漠视,甚至忘了她,变成陌路人。
却没有想过,重逢之后他会直接提出这样的要求,还是在知道她曾经嫁人的事实之后。
她的沉默惹得皇甫夕笑着探问:「怎么?不愿意再嫁?还是怕我配不上妳?」
「不。」她怎么会认为他配不上她?她现在这个身份,就是嫁个平民百姓、贩夫走卒,都是不可能了,怎么可能嫁给他这种拥有皇室国姓的人?他可能还是皇亲呢……
「今天……先别说这件事了。」她岔开话题,「我要去给我娘洗衣服,晚些时候……再说吧。」
皇甫夕握住她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苍白的脸色,好一阵,才幽幽问:「妳恨过我吧?」
「不。」她否认得非常坚决,不假思索。
「真的?」他狐疑的挑起眉,似是不信。
「真的没有恨过你。」她笑了笑,却是苦笑,「起先以为你是有事要忙,后来又怕你身体那么不好,会有个不测。我胡思乱想了好久,不敢去问别人,怕被人知道了你我那夜的事情之后惹出大祸来。」
「即使如此也没有恨过?」
他品味着她这样轻描淡写的描述之后会有多少酸楚,就见她很坚定地点头。
「自己做的事情,有任何后果都要自己承担。我不喜欢怨天尤人,大概也是有点逆来顺受吧?所以从来不知道去恨,只知道顺势而行。」
「可命运待妳……不厚。」他苦笑了一下。先让她遇到他这种登徒子,之后又让她嫁给了那个对她无情意的皇兄。
「命运待我不薄了。」她不好说她好歹也从宫女变成皇妃,虽然是不受宠的。
「后来……我过得还行,调了差事,不用再去收拾藏书楼了。」
他却故作不知。「离开藏书楼,岂不是看不到妳喜欢的书了?」
她笑道:「是没有以前方便,但好在那时候我已经将所有的书都看了三遍,闭着眼睛也可以默背出来。我闲来没事就自己背书玩,背一遍,写一遍,一天到晚也很忙的。」
原来她是用这种方法打发掉宫廷中最寂寞无聊的日子。皇甫夕的手轻轻摩拿着她的手指,想着她曾在灯下,秉烛而书,写了一篇又一篇无人问津的文字,却不能体会她当时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真的如她现在所表现的这么淡然吗?
「我真的该走了。」唐可怡想起大堂中被她丢下的那一盆衣服,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