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最多就是让她恢复前皇妃身份,两人暗暗地连着这条情丝,就算日后一旦被人发现肯定会被说得很不堪,但是她已不能奢求更多。
她向来是个豁达且随遇而安的人,这样安抚自己几遍之后,好像心中的疼痛也可减少一些了。
皇甫夕并未与她谈论起这些事情,他命人准备好所有行装,扮成商贾,直奔泉州,唐可怡自十二岁离开之后,一晃已过八年。当踏上泉州的土地时,她心底对故乡的疏离和遗忘都在那一刻奇迹般的消失不见,她惊喜地指着马车外的一条河,对皇甫夕说:「这是镜河!是泉州所有人倚赖的命脉。小的时候,我会到河边来摘花,春天时河边到处都开着迎春花,可惜现在季节不对,看不到。」
听出她语气中的遗憾,皇甫夕笑道:「迎春花哪里都看得到。」
「那不一样。」她轻轻摇摇头。
即使是一样的山川明月,家乡的一切总是与别的地方不同。
见她情绪忽然有点低落,他低声笑问:「如果在泉州遇到妳父亲,妳要怎么说妳现在的身份?」
「希望不会撞到他。我父亲是个很循规蹈矩的人,我只怕我现在的样子会吓到他。」唐可怡叹了口气。自己答应过父亲不给家里招灾惹祸的,可她现在的情况在父亲眼中看来,大概就是大逆不道吧?
「凡事总有万一。所以我要问妳,如果撞到了,要怎么办?」
他的咄咄逼问让她只好敷衍的回答,「那……就说我是逃出宫来了,你是我路上遇到的朋友。」
「怎么不说我是妳改嫁的相公?」
他似真还假的戏谵,让她偷偷瞥了他一眼,低声道:「因为不敢。」
「哪里不敢?身体?还是心里?」他一直握着她的手,那手上的温度总给他一种坚定感。
他此刻靠得她很近,说话的时候,都有热气呼到她的脸颊上,让她又痒又麻的。「哪里都不敢。」她低着头,却似在偷偷笑,惹得他又覆上她的唇,将她吻得脸红心跳。
算是她的一次放纵吧,在这个狭小得只能容纳两个人的密闭空间里,紧紧拥着彼此,就好像她可以占有他的全部爱情一样。
原来在她的心里,也住着这样自私的自己啊。
轻喘了一阵后,皇甫夕拥着她,柔声说:「小怡,妳总要为自己着想一些事情了,这一次回去之后,我不可能再让妳继续做唐可怀。」
她一震,在他的怀中抬起头,「陛下想怎样?J
「妳是唐可怡,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若我将妳藏起来,才是对妳最大的不公平。」
「我……从不敢想未来的事情。」她轻咬着唇,「陛下心中有我,我已经不枉此生了。」
他托起她的脸颊,蹙眉道:「就只要这么一点点?」
她闪动着晶眸,「若陛下一开始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陛下会留意到我吗?」
皇甫夕一笑,坦荡地回答,「不会。」
若一开始认识她时,她不是用那样清澈纯净的眼神,关切而焦虑地望着他,便不会有以后的故事。
「但是像妳这样要在宫中好好生存,是不可能的,宫里的人,谁不是每天都在为自己谋夺更好的出路。」
唐可怡笑了,「我知道,其实又何只是宫里?在外面也是一样。但是谋夺了之后,就一定会过得好吗?你看各国各朝的那些正传野史,那些费尽心思谋夺天下的人,有几个是善终?皇帝尚且如此,更何况平民。」
他动了动唇,本想笑她过去了这些年,又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居然还是一副清者自清,与人为善的样子,但是心思一转,觉得她一直这样保持纯净有何不好?还是不说那些杀风景的话了。
到泉州后,唐可怡马不停蹄地就要去知府衙门查案。皇甫夕并没有阻斓她,「妳要去我便陪妳一起去。」
「那怎么行!陛下现在是万金之躯,这个知府也不是什么好人,万一陛下遇险怎么办?」
他好笑地看着她,「妳以为我在边关只是吹着清风,照着明月,写一些边塞诗吗?一个小小的知府能奈我何?」
拗不过他,她只好让他跟随。
到了府衙,唐可怡递上名帖,很快的,那个名叫汪景愚的知府神情慌张地跑了出来,「不知是钦差大人驾到,下官有失远迎。」
「大人客气了,我来得鲁莽,是我该向大人赔罪才是。」
她看了眼身边的皇甫夕,他只是淡淡地笑着,不发一语地跟在她身后,乍然一看,倒像是她的护卫。
「下官虽然地处这荒村野岭,也知道唐大人的英名。唐大人乃当世俊杰,气度不凡,学识过人,一朝金榜夺魁,还深得陛下器重,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在府衙内落坐之后,汪景愚一边忙着吩咐下人给钦差大人奉茶,一边说着拍马屁的官场话。
唐可怡心中对这个人十分厌恶痛恨,但表面上还是做出客套样。寒暄了几句之后,她貌似不经意地抛出来此的实际目的——「汪大人是否记得前不久您手中审过的一个案子?犯人与本官同姓名,就是本地人,因为犯了杀人案,被押解进京,但没有进入东都就死在半路上。」
汪景愚脸色微变。他从一见到这份名帖就开始心里打鼓,怎么这个新官的名字和之前那个被他整死的唐可怀同名同姓?该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小小地方的小案子,没想到唐大人在京中日理万机,也能知道此事。」他正色点头道:「确实有这样一桩案子,犯人本是出身书香门第,奈何一时昏了头,为了一名轻浮女子犯了杀人罪行……」
「轻浮女子?」唐可怡一蹙眉,「大人为何下此断言?」
「那女子先勾搭唐……」记起两人同姓名,他连忙改口避讳,「那名犯人,然后又勾搭被害人,尚未成亲就做下苟且之事,让两名男子为她争风吃醋,终于铸成大错,这不是轻浮又能作何解释?」
她闻言心头一冷,脱口而出,「是女子之错还是另有登徒子,只怕还不能定论吧。」
唐可怡话音一落,就听到身旁的皇甫夕扑哧一笑,她侧目看他,他也正笑咪咪地瞧着她,淡淡说了句!「唐大人,如今的女子不比当年了,作风大胆些是难免的,大人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心事,特意出声提醒,引开话题,唐可怡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些刻意了,遂收敛情绪,也微笑以对。
「汪大人在此地做了几年知府,着实辛苦了。此次本官出京,也是代陛下问候诸位地方官员的辛苦。另外还有一些事情要麻烦大人,关于刚才所说的案子,麻烦大人可否找出堂上问供的纪录给我看一下。」
汪景愚紧张地问:「这桩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
「本来是结了,但是不知怎的,这事情传到陛下耳朵里,下旨要再查一查。」她搬出皇帝当借口,谅他胆子再大也不敢有异议。
沉默了一瞬,他悄悄问道:「不知道唐大人是否知道,犯人家中的情况?」
「哦?什么情况?」
「犯人还有个姊姊在宫内,是前皇妃。」
唐可怡不动声色的回应,「这倒不清楚,这件事陛下未曾和本官提及,刑部本案的卷宗内也没有提到这件事。」
汪景愚于是没继续说下去,一笑转了个话锋,「这卷宗放在衙门的文库,找起来可能会有点麻烦。大人不如今晚就留在我这寒舍里休息一宿,明天一早下官即刻将卷宗拿给您,您看如何?」
她还未说话,皇甫夕插口道:「大人今日还要去拜望几位朋友,可能会留宿在朋友那里,就不麻烦汪大人了。」
汪景愚看了他一眼。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这个站在唐大人身后的年轻人很不一般,年纪不大却气度雍容,虽然嘴角挂着笑,俊秀清朗得如松山明月,眉宇眼神却散发着让人心悸的寒意。
这人只是唐大人的随从吗?然而看他说话的样子,两人又不像是主仆关系。
他正想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此人的来历,唐大人已经和他一起站起身,告辞出府了。
汪景愚谦恭地将两人送上车,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师爷低声道:「大人,只怕这个唐钦差是来者不善啊,没听说陛下有旨意近日派钦差大人出京啊。」
「你还怕他有假不成?」他沉思着,也知道对方来者不善。一来到这里,别的不问,先问唐可怀的案子,尤其让他觉得蹊跷的是,这位钦差大人和那个死刑犯的名字完全一致!
「大人是否还记得,前一阵子从东都传来的消息?」
「什么消息?」
「那个死了的唐可怀在宫中的姊姊,不就是那传闻突然从宫中消失的前皇妃,陛下还下旨追查她的行踪呢。」
「哦?」汪景愚精神大振,「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关系?」
「学生不敢乱说,只是刚才我看着那名唐钦差,发现一件古怪的趣事。」
「嗯,什么?」
「他耳朵上好像扎了洞。若是他换上女装,可不就是一个俏娇娘?」
汪景愚瞪大眼睛,「难道你怀疑他是……这不大可能吧?他身上可带着公文,的确是刑部发放,确真无疑。」
「但若是学生没看走眼呢?这可能是一件天大的案子啊!」那师爷笑得暧昧,「搞不好连陛下都蒙在鼓里。」
他立时兴奋起来,「难道这女人敢瞒着所有人干出这种事?!逃出宫,又混上这么一个钦差的位置,她也忒大胆了。」
「说不定就是为了替她弟弟报仇,才会用弟弟的名字。」
汪景愚瞇起眼,「要真是如此,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师爷再道:「大人应该派人去看看,她现在去哪里,她身边那个人说她要去拜望什么朋友,天晓得真的是朋友,还是和什么人密谋对大人不利?」
他一顿足,「好,你派人立刻跟上去,若查到什么立刻向我回报。」
「是,学生明白。」
唐可怡在马车中和皇甫夕说:「这个汪景愚,一看眉眼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如今他既然知道了我的来历,会不会将所有的文档销毁?」
「他不敢。不过也许有可能弄一份假的给妳,但在仓卒之间作假却有可能露出马脚。」他看着她问:「知道刚才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吗?」
她低沉下眉,「我没有沉住气。」
「是不是把他口中所说的轻浮女子和自己联想在一起了?」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心事。
唐可怡嗫嚅道:「在找到我娘之后,娘经常和我感慨可怀被牵连入狱的委屈,口中提到那名引起事端的女孩,都是满口的愤懑和怨恨,说是她勾引了可怀。虽然娘也承认知府的外甥坏人家清白,不是好人,但是……红颜祸水吧,娘就是这样认为的。」
「我们的情况和他们不一样。」他柔声说:「我们两人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是你情我愿,虽然……我对妳用了些心思,但不会因此害了别人的性命。」
「我知道,只是……难免耿耿于怀。为什么女子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弱者?」
「谁说妳是弱者?」他又笑道:「妳看现在我不是都要对妳刮目相看吗?」
她看他一眼,「那是陛下宠我。」
「知道是我宠妳就好。」他笑着将她揽入怀中,「向来都是别人宠我,让我想宠的人,只有妳一个。」
她听着他的心跳,静默了许久,才缓缓道:「日后……陛下会有很多人要宠的。」
皇甫夕看到她微微颦起的眉,哼了一声,「也许吧。」
他们都知道彼此指的是什么!封后,册妃。他早已成人,身边却连一个皇妃都没有,后宫空虚之日不可能久长下去,无论是祖宗家法、臣子奏劝,还是天道人伦,他立后册妃之事迟早要进行。轻抚着她的秀发,皇甫夕怜惜又无奈地说:「小傻瓜,天下真的只有妳这样一个傻瓜,难道妳就没有想过向我求一个名份?」
唐可怡苦笑道:「陛下不会忘了我的身份吧?我是您的皇嫂。」
「身为皇嫂就不能再嫁?」他顿了顿,「不是所有的皇嫂都像妳这样胆小怕事的。」
她听出他的话中有话,「陛下指的是什么?」
「有人曾经来向我邀宠,同样身为皇嫂,人家比妳主动多了。」
她皱着眉,「陛下指谁?」
皇甫夕却在这时打住话,因为车子停下来了。
「主子,到地方了。」车外有人禀报。
「先下车,下车再说。」
唐可怡狐疑地跟着他下车,漫不经心地站在一座府邸门前,随意一瞥,她的全身如遭雷噬一般,呆住半晌回不了神。这里竟然是她的家!
八年没有回家,门上的朱红色泽还鲜艳如以往,只是守门的家丁却很眼生。
「二位……有事吗?」年轻的家丁看着两人衣着光鲜,像是来历不凡,且坐着马车前来,身边又有十几个随从,加上家中的少爷刚刚犯了人命官司,所以他心中害怕,语气也十分客气。
她拉着皇甫夕掉头要走,「你怎么把我带到这里?这时候我怎能回来?」
现在她只想躲开父亲,而他竟然还把她带回家?!
皇甫夕却搭着她的肩膀往回走,低声说:「妳不能一辈子逃避。就算妳一辈子都不回家,又将以何种面目身份再和家人联系?」
「我只当自己已经死了。」她还是扭身想走。
两人争执时,门内有个老管家走出来问:「小五,这是怎么回事?」
家丁连忙回道:「胡伯,这两位公子到了门口,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我们是来拜见唐老爷的。」皇甫夕先开了口。
唐可怡闻言气得背转过身,也不敢出声。胡伯打量了两人一会儿,笑咪咪的问:「不知道两位可有拜帖?抱歉,我家老爷规矩比较大,凡是见外客,都要提前三天预约。」
「既然如此,我们就先走了。打扰。」
她拉起皇甫夕要走,胡伯却眼尖,看到她的侧面,浑身震动了下,脱口叫唤,「小姐?」
唐可怡也没想到,八年不见,自己的形貌早已改变不少,这位老管家却能一下子认出她来。
她本想装作没听见,但胡伯追了过来,确认是她之后,老泪纵横地跪倒。
「小姐,真的是您吧?没想到老奴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小姐平安回家。夫人已经到家了,昨天刚得到恶耗,少爷……已经不幸死在去东都的路上。夫人都在家里哭了一天了,小姐,您快去劝劝吧。」
「娘?」没想到母亲不仅回来得如此快,弟弟的死讯也传到了。担心母亲的身体承受不住,她再也顾不得其它,抢步冲进大门。
家,还是老样子,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彷佛都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