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府话说得非常诚恳,「我是为朝廷选拔人才,如今你从西岳来到我东岳,就是将人都托付给本朝。这样的赤诚之心,若是让你住在这样的小客栈里,本官于心不忍。」
唐可怡感动之外,心有不解,「大人好意学生心领,只是明日就是大考之期,今日我若住到大人府上,倘若日后我高中皇榜,就算别人不说,我自己也会心中不安,怕是另有原因,大人的一世英名只怕也要毁在学生手上,这是学生万万承受不起的。」
张宗府见说她不动,只好嘱咐店家为她准备暖手炉及热水,随时备她使用。
唐可怡连声道着谢,将他一直送出店门,送上了马车。入车之后,他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恭敬地对着车中的另一人躬身行礼,直到那人点头,他才靠着门坐下。
「说不动她?」皇甫夕挑起了眉,但模样倒也没多惊讶。
「她很执拗,坚持不跟我回府,说是怕断送了我的清誉。」
他笑了笑,「她,老为别人着想,宁可让自己苦着。J」
张宗府迟疑着,小声问道:「陛下,真的要让她参加今科比试?这件事若是被人发现,揭露出来,可是本朝的一大丑闻了。」
「什么丑闻?中原的花木兰、孟丽君,难道不值得后世称颂?虽然有些荒唐,处理得当也是一段佳话,你还怕朕会秋后找你算帐?」
张宗府笑道:「那倒不怕,只是微臣愚钝,实在不懂陛下为何要这样安排?若是她弟弟果有冤情,陛下只要直接下旨昭雪即可。」
「因为……这是我欠她的。」
黑暗中,皇甫夕低低的倾诉,面前坐着的人不是张宗府,而是唐可怡。
猜到了她的目的,也知道了她现在的住处,他实在不忍见她窝身在这个简陋的小客栈里,所以特意命令张宗府以他的名义将她接到环境更好的张府去安顿。只可惜,一番美意被她拒绝了。看来想要宠爱她,只有等她今科皇榜高中后再说了。
按照殿试规定,最后一试,会由他这皇帝亲自出席面试最后入选的诸位举子,定出前三甲人选。
那时候,他们就避无可避地要见面了。
那一刻,她会有怎样的表情,震惊?恐惧?惊慌?愤怒?还是……无从想起,又万分好奇,因此,热烈期盼!
唐可怡惴惴不安地入闱场应考,考完之后长出一口气。试题没有她想象的那样难,她是第一个交卷的人,紧接着出考场的是那天将她带入张府的恩人,锦州举子孙文科。
两个人都想找个地方休息,孙文科提议去旁边一家小茶楼喝茶,唐可怡也从善如流。进了茶楼,坐下后,他的表情依然很兴奋。「听说今科殿试改了地点,原本是在天圣坛,今年改到了卧龙宫,直接到皇宫内面圣。」
唐可怡一楞。去卧龙宫?可是宫内有那么多的太监宫女都认得她啊,她的身份岂不是要立刻暴露?
孙文科犹自兴奋得喋喋不休,「当今陛下非常年轻,但听说脾气有些古怪,不好相处,满朝文武现在都怕了他,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物。J
她不自觉地喃喃响应,「他以前是个挺让宫里皇室伤心头疼的邪王,据说先帝还想将他流放海外。」
他不解地看着她,「唐贤弟虽然是西岳人,但是对我们东岳皇宫里的事情倒是知之甚详。」
她暗自一惊,赶紧敷衍过去,「道听途说而已。东岳西岳相隔不远,这些皇室秘闻最是街头巷尾百姓喜欢议论的话题。」
「说起来啊,唐贤弟你是西岳哪里人?我倒觉得你说话的口音和我们东岳更像呢。」
唐可怡忙解释道:「我娘是东岳人,我的口音多学自娘亲,所以让孙兄听着有些耳熟吧。」
「难怪难怪。」孙文科不疑有他,继续笑着喝茶。
她却惊出一身冷汗。自己虽然小心谨慎,但难免会在细节露出马脚,幸好这个孙文科是个心地朴实的书呆子,才没有留意到她言词中的破绽。
这一场大考她过关应该无虞,然而接下来的殿试却得入宫面圣,这一道难关,该怎样平安度过?
真让她为难。
卧龙宫内,皇甫夕正在看唐可怡的第一场试卷。他将整篇文章看了一遍之后,满意得嘴角含笑,抬头问道:「张大人是何感想?」
张宗府躬身说:「唐姑娘虽然是女儿身,但是见识广博,思维敏捷,下笔之风也见老到。若不是陛下言明在前,微臣一定料想不到这篇文章会是出自一位巾帼之手。」
皇甫夕听得出他的话里有讨好自己之意,便只是笑笑,将试卷递了回去。「下一场的试卷就不必给我看了,朕就在这里坐等着你带那些新贵来面圣吧。」
「是,微臣一定不负圣意。」张宗府依然话里有话。
他和陛下心中都明白,这个唐可怡一定会在三甲之列。
第7章
再次回到宫里,唐可怡的心弦一直绷得紧紧的,即使一旁的孙文科一直兴奋地小声和她说些什么,她却总是忘了回应。和周围几位忙着环视宫殿中亭台楼阁、花木扶疏的举子们相比,她的头一直垂得低低的,生怕被周围的熟人认出来。
走过御花园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扬声问道:「崔公公,你带的这些人是什么人啊?」
引领他们进宫的太监笑着响应,「禀娘娘,这些是要入宫面圣,参与殿试的举子。」
唐可怡的心坪坪直跳,这问话之人正是惠明萱。她怕好友认出自己,连忙将身形向另一侧躲了躲。
但惠明萱却发出咦的一声,说了句,「那个人!」然后就断了后半截的话。唐可怡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只是一个侧影就让这位多年朋友看破。然而明萱没有把话说完,显然她虽看出了些疑点,却也不敢立刻声张。
好在须臾之后他们就穿过了御花园,来到卧龙宫。
到了卧龙宫门口,唐可怡又是一惊,只见宫门口站着内宫总管张德海。他也和她时常见面,这下她更不敢抬头了。
就听张德海高高在上地问:「就是这些人吗?」
带他们进来的崔公公哈着腰说:「是,就是这几位。」
「跟我进来吧。」张德海压低嗓门交代,「见了陛下,先大礼参拜,报上你们的姓名籍贯。陛下若有问,必须立时回答,迟些陛下会很不高兴。」
众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唐可怡走在最后。
张德海回头见她动作慢了点,便提醒道:「后面这位举子,麻烦快两步。」
她含糊地应了声,可因为步伐一下子乱了,差点在门坎上绊倒。
他赶快扶了她一下,还颇为热情地提醒道:「小心。」
「多谢。」她故意把声音压得低粗一些。
殿内有人说话,「张德海,朕不是叫人用红木重新做这门坎吗?要落下两寸,怎么还没有做成?」
张德海忙笑道:「陛下,门坎已经做好了,怕耽误陛下白天处理公务,今晚就会换上。」
唐可怡的心绪异常紧张,旁边的人说什么话也没有听清楚。跟着,她随众人跪倒一排,听着举子们一一自我介绍。
终于轮到她了,她再伏低身子,轻声说:「学生唐可怀,西岳人氏,刚刚迁至锦州。」
「唐可怀!」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秋山赋》原来就是出自妳手。」
她一震,觉得自己听错了,这皇帝的声音……耳熟得不可思议。但她不敢妄想什么,赶紧努力平定心绪,低声回复,「是出自学生之手。」
「此文词藻华丽,气魄雄伟,读来如苍山明月,边塞清风,让人眼前一亮。」
皇甫夕的赞赏透着些许笑意。
这淡淡的笑意更让她打了个寒颤。
世上真的会有两个人有如此相似的声音,甚至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皇甫夕接着写了几个字,懒懒地说:「朕很感欣慰,新朝初立就有你们这样的青年俊杰愿为朝廷效力,将来你们也会是本朝的中流砥柱,希望不要辜负了朕的心意。」
张德海走上前,接过圣旨,大声宣读,「陛下钦点,锦绣元年恩科甲等探花,沧州常非;榜眼,锦州孙文科;状元,锦州唐可怀。」
原来这样简单就殿试完毕?众人还以为要再写一篇文章,这陛下的恩封未免也来得太快。
没想到竟然会中了状元?说不出这一瞬间的感觉是欣慰还是更深的担忧,唐可怡谨慎地叩首谢恩。
皇甫夕说:「都起来吧,三甲留下,其余人可以暂退了。你们,抬起头吧。」
随着众人,唐可怡惴惴不安地抬起头,初时,她视线仍是低垂,只是眼角余光瞥到的模样让她有种古怪的感觉!那坐在上位,穿着龙袍、戴着金冠的男子,身形坐姿都好熟悉……
他不是正襟危坐,而是斜斜地靠着椅背,两条腿像是伸展在桌案下,侧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她鼓足勇气,悄悄地打量了一眼,骤然间,好似天崩地裂!
「唐状元不仅少年有为,而且一表人才,堪称国之英才。」
皇甫夕嘴角噙笑,还在对她啧啧赞赏,她却从手脚到心底都像是着了火一样,恨不得立时就从这大殿之内逃出去。
「三位新贵历经三试才得以见朕,想必辛苦,驿馆内必定还有家人在等你们的喜报,就先退出吧,日后朕还有赐官旨意。」
孙文科和常非再次跪倒谢恩,只有唐可怡怔怔地忘了动作。孙文科赶紧拉了她的衣襬一下,她的膝盖却弯不下去。
皇甫夕看到他们的动作,只轻笑一声,「唐状元初入东岳,不如就留下来和朕一起用完晚膳再走。」
不知道孙文科和常非是用怎样诧异和羡慕的眼神看着自己,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位九五之尊懒懒地摆手,屏退了所有人,又懒懒地起身,绕过桌案,站在她面前。
「小怡,我想抱妳,可以吗?」他再次问出这句话,不等她的响应,就直接将她紧贴入怀,「我说过,我可以抓住妳,抱住妳,无论妳怎么变,都是我怀中的小怡。」
她张着唇,却不知该说什么,那震惊让她迟迟回不过神来,直到他滚烫的吻烙在她的唇上,以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强势意图占有她全部意识的时候,她忽然像是被惊醒,拚命想挣脱开他。
「陛下,不可以……」
她的抗拒却让他将她抱得更深更紧。
「在我心中,从来没有『不可以』的事情。」他低沉的倾诉,像是警告,又像是承诺。「我已经丢了妳四年,让妳逃走了一次,妳以为这次我还会放手吗?」
眼前晕眩,不知道是因为感动还是震惊或惶恐。
真的想不到,她深爱四年的男人,会以这样惊世骇俗的方式展现出他的真实面目。
他是谁?是那个在栀子树下苍白地倒下,让她心疼怜惜的少年?是那个在月光里,用温柔的声音蛊惑她的神智,偷走她清白的登徒子?还是在宿县客栈意气风发的神捕营官差?
他是德王?是皇帝?是她死去丈夫的兄弟?他是……主宰她一生的神,还是魔?
唐可怡实在是无法接受这个荒唐的结局。她千辛万苦地从宫中逃出,再潜入朝廷,为的是救家人。但是现在,一切的问题似乎都不再是问题,只因为她认得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对她说:他要她。
「陛下,您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平静下来之后,缓缓地拒绝他的要求。
「论辈份,我是您的嫂子。」
「嫂子可以来考科举?」他挑起眉,好笑地看着她。「有名无实的嫂子。」
她的脸刷地变色,「不管是有名无实,还是有名有实,陛下该知道这是皇室规矩,乱伦……是要处死的。」
「处死谁?处死朕吗?」皇甫夕笑着问道。这笑容倒是回复了当年的神采,只是唐可怡心中却已明白,这并非他的真实面目。
「陛下可以处死我,我身犯死罪数条。」她豁出去地说,「但是请陛下下旨,重审舍弟的一桩冤案。」
「唐可怀的案子吗?」他淡淡地说,脸上毫无意外,「朕已经命人去查了。」
他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她欣喜地问:「真的?」
见她重新焕发光彩的脸上又惊又喜,他不忍说出唐可怀已死的消息,于是柔声道:「当然,妳的事情就是我的事,否则妳以为我为何去宿县找妳?」
「你去宿县……是为了找我?」
唐可怡又是一楞。捉拿她这个逃妃,要皇帝陛下亲自动手吗?
「我告诉过妳,我要是去捉拿从宫中逃走的怡妃。」
「我的事情……你从何时起就知道了……」她吶吶的问。
「在妳逃出宫之后。」他轻轻触摸她的面颊,怜惜地说:「我一直以为妳已经出宫返乡了。」
「本来要走的,但是……造化弄人。」她苦笑道。
「我二姊去找妳,为什么妳不答应我的安排?」
「什么?」唐可怡困惑地颦起秀眉,「你二姊?是指长乐公主?可公主从来没有和我见过面,也没有给我带过话。」
「什么?」他不禁震惊。「二姊没有找过妳?」
她摇摇头,「自你走后,我就再也没有得到过任何有关你的消息。」
皇甫夕的眉头皱得比她还紧。他了解小怡,在这个问题上不可能骗他,但为什么二姊没有按照他的要求来找小怡,回头又编造了谎话骗他?这件事暂时放在一边。
他露出浅浅的微笑,调侃她道:「唐状元,满朝官位,爱卿看中哪一个?可以说给朕听,朕会如卿所愿。」
唐可怡细细地打量着他眉宇间的笑意,不明白他既然早已知道她这个愚蠢的计划,又眼巴巴地看着她送上门来丢人现眼,如今她就站在他面前,该是他下令将她拿下的时候了,他却还能好整以暇的和她东拉西扯,好像演戏一样。
「陛下,别跟我说笑了。」她轻叹道:「女子之身,在东岳是不能为官的。」
「前无古人,未必就后无来者。」皇甫夕拉着她来到了桌案边,他顺手抄起一枝笔,拉过一卷空白的圣旨,说:「只要妳说得出来的官名,我现在就可以委派给妳。」
她讶异地看着他,「为什么?」
「做一次自己想做的事情,按照自己的心意,动用自己全部的力量,而不是倚靠任何人。妳难道不想这样吗?」他的目光直视入她的内心,让她的心头一震。忽然间,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从来她都是逆来顺受,随着命运安排,随波逐流,除了读书,没有什么事情是真的发自她内心的渴望而去做的。这一次,她豁出性命,逃出宫,又参加科举,一番折腾除了为了救下弟弟的性命之外,是否……是否也在心底真的祈愿自己可以按照心愿,做出一番惊人的事情?让远在家乡的父亲知道,她入了宫,不仅不会为家里带来灾难,更可以力挽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