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是因为一个人若陷入愤怒漩涡中,便会显露出更真的模样?
他跟她完全不熟,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如今牵扯在一块儿,对比她的坦然,他心中有迷惑、有猜疑,才使得他有意无意般刺探,是吗?
心里不禁轻轻一叹。
萧陌。
当年小小总旗,如今统领北境的大将军。
他可知道,这样的他若想探知她心里秘密,只消简单又直接的一问,只要他肯问,她便什么都愿意告知的。
既想明白了,她才不怒给他看呢,乔倚嫣抬起下巴哼了声——
“好啊,将军若怀疑妾身身分,大可把咱们粮庄的管事和伙计全都召来大军屯,让他们一个个来认。”想了想,更是不怒反笑。“还是将军以为我有可能是易容,把乔大小姐的脸蛋变到自个儿脸上,学起她举手投足间的姿态和说话语调了?”
第二章 将军好奇葩(2)
竟没把她惹出火气!萧陌抿唇不语。
当惯了大将军,萧陌身上自然迸出无形威压,常是一个眼神便可令底下兵将们股栗不已,一旦不说话,那股宛若泰山压顶的力道就显得特别沉重,偏偏有人像感受不到。
乔倚嫣突然一个欺上,两手分别抓着两边扶手,整张脸凑到他眼前,下巴抬得更高。
“哪,你瞧,仔细瞧,妾身的耳鬓后头和颈子上可都光滑平顺得很,绝没有黏贴什么人皮面具,我这张脸是真是假,这么近够将军瞧清楚了吧?”
她张扬得完全没有女儿家该有的矜持,将男人“围困”在椅上进逼的气势倒像“抢了媳妇儿进匪窝”的山寨女大王。
这么近,近到那带香馨息一波波拂到他面上,萧陌不知自己为何没一掌拍开她,却是依着她所说的,真把目光锁准在那柔软鬓边和雪白颈项上。
咕噜……
是吞口水的声音,他听到自己喉中滚出这般声响。
但……混帐!他“咕噜”个啥劲儿!
喉头无端端发燥是怎地回事?有病吗!
原想藉由惹火对方好摸清“敌军”性情,结果困窘的……竟是自己。
萧陌脸色骤沉,压下不该浮升的热气,五官线条登时峻厉得宛如刀凿。
另一边,乔倚嫣似没听到他那一声吞咽口水的咕噜声响,正忙着把脑袋瓜转来转去,展现各个角度供他确认。“哪,将军不说话,那就是无话可说了,我才不是细作,你心知肚明却要冤我,妾身不服,你、你……总之将军得给个说词不可。”
静。
静到萧陌两耳发烫,心音已鼓得耳膜阵阵热胀。
“所以……可以替萧某拔针了吗?”他故作镇定,应她所求给了所谓的“说词”,一边将挨针的手举到她面前。
哼,他这是刻意转移话题呢。乔倚嫣皱起巧鼻轻哼一声。
她没想跟他强的,也不想跟他闹什么倔脾气。
毕竟是她乔家的大恩人,是她藏在心底最耐人寻味的一抹风景,无谁能够抹去……
她选择坐回原位,捧着他生满硬茧的粗掌仔细拔针,再用棉布擦去随针而出的颗颗血珠,最后的最后再涂上特制药膏,好生按揉一番。
突然,咱们的大将军出声打破这一份医病之间的静寂——
“你之前的话还没说完。萧某接下来欲做的事,你看出什么?还知道些什么?”
哼哼,装什么冷酷淡定,忍不住了吧?乔倚嫣在心里对他扮鬼脸。
她并未立即答话,是从容结束整个灸药针疗的过程并收拾好器具后,才扬睫迎向萧陌的注视,菱唇上的笑略显狡黠——
“妾身是看出来了,只要将军实实在在被确认‘已亡故’,那北蛮联军必会再次集结而来,可惜妾身不是蒙刹细作,没法儿让将军拿捏,但庆幸的是,将军手中已稳稳捏住一名真细作,将军想来个将计就计,诱敌入彀,妾身是能帮上大忙的,你信不?”
萧陌眉间成峦。“你能帮什么忙?”
菱唇上的翘弧拉得更开,露出洁白贝齿。“妾身能为将军哭棺啊。”
“……”剽悍精明的某位大将军很是傻眼。
两日后,夜半时分,大军屯堡行军大都统府的深院内,传出一声响亮又凄楚的女子哭号声。
是谁跟天借胆了?
敢在这座守卫森严的将军宅中号啕大哭,还越哭越发凄厉,都没人管吗?
等等!原来夜半大哭的人是……是这座宅子新来的女主人——将军夫人!
难怪无谁能管,当家主母在自个儿府里哭啼,她爱怎么哭就怎么哭,只是总该有个缘由吧?明明是奉旨嫁进来冲喜,该要摆出欢欢喜喜的样貌才可,如今却连样子都不装了,哭得这般凄惨,跟号丧没两样……啊!啊啊啊!号丧?
是号丧没错啊!
行军大都统府的某个暗处,细作伏在那个角落已整整一个时辰,两眼瞬也不瞬直盯着灯火通明的主院。
自大将军萧陌在战场上落马被扛回来后,主院四周的戒备严密到前所未见,这段时候能踏到里头的除了几名心腹将领和亲兵,另一位就是受天朝皇帝赐婚嫁来冲喜的新晋将军夫人了。
但今夜的主院很不寻常,守卫的调度没能按部就班,似因里头出了大事,终才露出这点空隙让人钻探进来,加上主屋里哀恸不已的女子哭声,还有仆妇和婢子们的频频劝慰——
“夫人要保重自个儿身子啊,将军大人他、他受那箭伤本就凶险……欸,熬不过阎王爷那关又能怎样?总归都是命,接下来会有很多事得处理,全靠您发落,您可不能把自个儿哭坏。”
“是啊是啊,芳姑姑说得对,将军既然都这样了,而您也嫁进来了,往后这行军大都统府里的大小事儿全落在夫人肩头,素心会护着夫人,夫人也要保重自个儿啊。”
“夫人别哭,很伤身子的,您、您这么个哭法,丹魄也、也忍不住要哭了……呜呜呜……”
“臭丹魄,哭个啥儿劲儿,惹得夫人哭得更厉害了啦!你、你……呜呜呜……可恶,害我也要哭了,呜呜呜,咱们家夫人怎么这么可怜,将军也实在是个没福气的,怎么就这么去了,呜呜呜……”
终于,纸包不住火了吧?
窥伺这一切的细作两眼放精光,兴奋之情无比澎湃。
看来前两天的“召心腹副将们入内议事”,若非萧陌回光返照,便可能是为了交代后事。
大将军这一撒手人寰,直接受到冲击的自然是枕边人,而这位乔大小姐尽管掌着乔家产业,说穿了不过是一名商家女,到底是女子啊,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只晓得哭,竟不懂“大将军之死”这样的消息若外泄,会带来如何的震荡。
愚妇啊愚妇……细作咧嘴无声笑开。
是夜,大军屯堡被乔家的车队闹了个鸡飞狗跳。
不少百姓揉着惺忪睡眼出来探看,搞不清楚发生何事时嘴上还骂骂咧咧的,待定睛瞧出是什么玩意儿经过家门口,全惊得关窗落闩,口念佛号。
连细作觑见那玩意儿,眼珠子也快瞪突。
果然是北方豪商,自家的大将军姑爷才断气儿,乔家车队就运来好大一座紫檀棺木,这座棺材堪称是天朝工艺之极致,瞧那完美无比的流线,再瞧那上头精致细腻的雕刻,还掐金丝、镶宝石,极尽奢华。
可是再如何华美奢侈,棺材就是拿来装死人的,拿这座价值连城的紫檀棺来装镇北大将军萧陌,也算得上“相得益彰”。
细作的一颗心这会子终于笃定了。
大将军萧陌因箭伤故去,这消息他得赶紧传递回去,好让蒙刹国主尽速增兵,杀个天朝北境措手不及。
暗夜,趁着前头主院正闹腾着,一道矮壮黑影成功避开巡逻守卫悄悄溜到行军大都统府后院,黑影翻出高墙,接着便似泥牛入海消失无踪……
半个时辰后——
“因箭伤亡故”的镇北大将军萧陌,现身在离大军屯堡不远处的边陲前线。
亡故?啧,怎么可能!
不但没见阎王,大将军上马依旧奔驰如电,手中银枪依旧舞得虎虎生风,杀伤力未减丝毫。
箭伤?别闹了!
大将军全须全尾好得很,追根究底全赖新晋的将军夫人好手段,灸药针疗治妥他的风寒高烧和体内炎症。
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话当真对得没边儿,精气神饱满的将军大人在听到亲兵属下快马送来的汇报,险些又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被一道圣旨直接保送到他府里的女子,他的将军夫人,乔大小姐。
“小八,你说她干了什么?”身后立着一支精锐劲旅的大将军眼角与额角又一次狂抽,在远天已透微曦的寒光中,气息略不稳且有些咬牙切齿地质问这位名唤小八的少年传令兵。
小八据实再报,清晰道:“禀将军,将军夫人命人连夜运棺入府,那座紫檀木大棺在乔家车队护送下,差不多绕遍了整座大军屯堡才运进府里,也差不多有眼睛的人都看到了,将军这回算是死透澈,还被不谙军务、不察军防的将军夫人给露个底朝天,错误消息泄得非常之自然。”说到后头,小子两眼烁光,像崇拜谁崇拜个贼死。
小八继而道:“将军夫人那一声哭丧简直惊天地、泣鬼神,加上贴身仆妇和婢子们演得入戏,效果好得不得了,那名细作被喂饱假消息后,果如将军所料,连夜离开行军大都统府出了边关,此时正奔向敌营,咱们一路紧盯着,一切皆在掌握中。”略顿了顿,禁不住胸中灼息烧腾,不吐不快——
“那个……是说那、那……小的来这儿之前,将军夫人已把将军大人‘大殓’入紫檀棺木里,虽是演戏,将军夫人与一干乔家仆婢们演得可好了,场面既郑重又哀戚,活灵活现又面面俱到,把行军大都统府布置得白幡飘扬,连白菊花也一盆盆往府里送,金银钱更是少不得,全是连夜要烧给将军的阴间过路费,负责念经超度的师父请了三班轮替,中间绝无间断,希望能让将军早日超生,得往西天极乐世界呃、呃……”突然噎住,因为被厉瞪了。
萧陌既震惊,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好讶异,满满说不出的矛盾。
总而言之,乔大小姐果然是个会闹腾的!
他与她不熟,非常、非常不熟,此际却知她偕同一干乔家仆婢将行军大都统府当成戏台,粉墨登场,定然玩得十分欢快。
说要“帮他哭棺”不是玩笑话。
她能扎扎实实闹出个一全套,如此不按牌理出牌,但……不可讳言,乔大小姐此举确实帮上大忙。
她的所作所为令敌军细作信个十足十,由她来将假消息泄出,以这般的方式泄出,实是上上之计。
只是萧陌仍然很想叹气,很想抬手捏捏眉心兼揉额。很想很想。
无奈他银枪在握,手控雄骑,身为大将军需为兵士们的表率,要剽悍果断,要运筹帷幄,他只好将那“万般头疼奈何天”的表情硬生生压下,而挂上的表情较寻常时候更加酷寒,如严冬积雪三尺,目迸锐锋。
兵者,诡道也。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如今将计就计,反间已兴,机会便在眼前,可遇不可求。
他天朝北境就要凭这一次的天时地利人和,谋定而后动,拚着以奇制敌,杀个对方措手不及。
且盼啊且盼,大战过后,能换来边关的长安。
他扯缰调转马头,“驾”地一声,随即策马往危机四伏的异域奔去。
男儿立志在沙场,马革裹尸气豪壮,他身后的两千铁骑立时跟上。
抛头颅、洒热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众将士齐心唯一,愿追随大将军驱逐蛮夷,保我百姓安乐,雄镇我天朝北关。
第三章 有没有王法(1)
天朝荣威十年,隆冬,大雪纷飞,北境战事火热告捷。
这一次不是普通的胜利,是货真价实的大捷。
镇北大将军萧陌连环计敛藏于袖,一出手锐不可挡,先是奇袭北蛮联军的后方,再与大
军汇流夹击,取得第一回小胜,此为第一计。
之后大将军假装中箭落马,引得敌方几度揣测、举棋不定,蒙刹与北方几个部族的结盟
本就立足不稳,此刻是要虽败再攻抑或偃旗息鼓,异议分歧,而单凭一个“中箭落马”就搞得敌军联盟彼此猜忌,实为大将军萧陌的第二计。
接下来堪称好戏连台,扛着“冲喜”大任的将军夫人乔大小姐某夜一哭惊四方,整座大军屯堡顿时骚动,天还没完全透亮,行军大都统府已被数也数不清的白幡、白灯笼和白菊淹没,一具价值不菲的巨大紫檀棺木就摆在正厅灵堂上。
这下子,只要生眼睛的人都能瞧出,镇北大将军萧陌该是……将星殒落了呀!
什么?有人不信?
不信的话,那就瞧瞧咱们将军夫人吧,这位乔家的大小姐脂粉未施、素白一身,什么饰品亦无,仅在黑鬂鬂的鬓角上簪着一朵可怜兮兮的小白花,那几度扑在棺木上哭号的力道,简直像在撞棺了……欸,见者无人不悲,谁还能不信?
结果还真的不能信啊!
谁知道这竟是大将军萧陌的第三计——诈死。
为的是要将计就计骗过敌军埋伏在大军屯堡的奸细。
果然一确定北境群龙无首,最棘手、最难对付的萧陌已卒,蒙刹再次集结之前各部的势
力打算卷土重来。
这一次集结速度更快,嗜血气味弥漫风中。
毕竟萧陌已然不在,没了萧陌的统领,天朝北境宛若门户大开。
北蛮各部族依附蒙刹全都想分一杯羹,就连蒙刹国主也兴奋难耐,抢着要“御驾亲征”,可惜啊可惜,北境军没给他这个机会。
萧陌的第四计,便是他最拿手的奇袭。
北蛮联军集结得尽管快速,却快不过他两千骑兵长距离奔袭。
而旦奇袭不仅是奇袭,说是打头阵的先锋亦不为过。
北蛮子们想破脑袋瓜都想不到,都什么势态了,天朝北境的军心应该浮动得很才是,到底是哪来的阿猫阿狗,竟敢在这时候领兵攻来?
岂料眼一抬,险些吓得魂飞魄散,来将跨骑捍猛雄驹,一身玄黑轻甲,腰佩长刀,手握
银枪,铁骑奔驰间他兵器左挑右挥,凡被他经过之处,哀嚎声不绝于耳,伴随如墨般的鲜血记下这一刻的残酷。
萧陌!
萧陌未死!
这是……这是陷阱啊!
让他们的兵力先聚在一块儿,但彼此之间的利益还未商议妥善,反正天朝几乎是一块送到嘴边的肉了,跑不掉的,重点在如何分食。
而他萧陌就选在这样的时机出击!
他、他……什么“中箭落马”?什么“昏迷不醒”以致“衰竭而亡”?
全是假的啊!
都说汉人花花肠子最会骗人,果然没错,他萧陌根本是个骗人精!
无奈蒙刹国与北蛮诸部已理解得太迟,因为来的可不仅仅是那两千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