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秀颊晕红,却听身旁男子用一种沉静得教人心惊的语气,徐慢道——
「他的腿,是因我而伤的。」
是夜,宫家大宅的主院内。
安丹今晚替主子爷的伤腿热敷后,并未退下休息,而是跟在夏晓清身边学那一套推拿按揉的手法。
不知是否因安丹在场,宫静川觉得这两天神情略沉郁的姑娘,眉心似乎明柔了些。又或者……是因今日出游,有可心的人陪伴,因此开怀了?
推拿过后,趁安丹出去换脸盆水,宫静川忍不住对那个收拾好巾布之后便准备退出去的姑娘问道:「涵宁都跟你说了什么?在溪村时,她与他似颇有话聊。」
他语调有些怪,涩涩的,像从喉中、齿间磨出似的。
有事欲知,问问也不会少块肉……
夏晓清脑中闪过秋涵空说这话时戏谑的表情,嘴角微扬,眸光亦扬。
「……秋爷跟我在谈你的腿伤。」
宫静川表情明显一怔。「噢……」
「秋爷说,他与你是在一次的南北商会相识,之后交往渐深。他还说,你是头一个见他忽男忽女相、见识了他挂满华服的香闺之后,还能视作寻常的人。」
「唔……」他麦色脸肤似泛红潮。
晓清低幽又道:「秋大爷还说,两年前他遭自家人所欺,秋家二叔与道上的人勾结,将他绑走,并向秋家要求大笔赎金,宫爷那时人在江南,原要上秋家拜访,得知此事后,随即调派人手暗中追查,这也才及时揪出秋家二叔此条线索……之后,众人顺藤摸瓜,秋、宫两边人马合官府之力,与道上那群悍徒交锋,领头的那人逃入山中,你是头一个策马去追的人……」
「结果就是踩中人家早先布置好的陷阱,马失前蹄,我也因此摔断一条腿。」宫静川不以为意般淡淡道出。「……那时发生的事,涵空他想都不愿想,没料到他会主动跟你提。」
夏晓清忽而打了个寒颤。
不知因何,直觉那时在秋涵空身上,当真发生了很糟、很糟、很糟的事……她深吸口气,摇摇头。「就这些了,没再谈什么。」
其实秋涵空还对她谈了些别的,只是她说不出口。
「夏姑娘,我要说的是,反正这颗『软柿子』为了他认定的亲朋与好友,那是两肋插刀没话说,你都已是他眼中的一粒沙……啊,不不,是眼中的一粒香饽饽,那就傲一点、娇一些也无妨。」
「……是说啊,姑娘家撒撒娇挺好,他说他拿你当亲妹子看,你就拿他当哥哥对待,这个哥哥长、哥哥短地喊久了,自然哥哥也就不哥哥了。」
她满面通红。
这一方,宫静川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怎么才提及秋涵空,眼前姑娘就脸红给他看?
他白天在溪村逮到一个空闲片刻,揪住秋涵空逼问,那家伙竟然回他道——
「你说要夏姑娘自个儿看上,心里喜爱的,那才可以,我赖着她,跟她谈谈天、说说地,就想她看得上我、喜爱我呀!这你也管?欸,算了算了,你当她是妹子,你是她兄长,而长兄如父,那你就是她爹了,当爹的确实是该管东管西管南北,你这么做也没错啦……」
……谁是她爹?!
他也不是她的兄长!他是她的、她的……欸,总之一团乱!
真有许多事,皆需潜心静思才行。
此时,见安丹将水端进,夏晓清乘机告辞。她走出主人家寝房,跨出前厅,人尚在主院回廊上,听见身后急传声响,她伫足回眸。
宫静川手拄乌木杖大步追出。
见他步伐略滞,她心一拧,忙朝他走回。「宫爷白日在溪村那里走太多路,也站立太久,才热敷推拿过,又想折腾自个儿吗?」
她伸手欲扶住他,小手突然被一把握住。
「我带你回『松辽宫家』,不是要你为奴做婢服侍我。」
他目光极深,神情再严峻不过,夏晓清被看得心头惴惴。
「我要你来,是想让你有个发挥长才之处。你想先在盐场大仓的账房待着,那就待着,你可以慢慢瞧、慢慢深进,往后若有其他想法,你大可说与我知,你想做什么,我皆愿助你。你听清楚了吗?」
他的指力与掌心烘暖她的柔荑,那热气透进血脉,窜上她的脸。
「听……听清楚了。」她轻哑答话,想抽回手,他宽袖却是一垂,五指依旧扣着她的手,只是一切掩在他袖底,那感觉让她……让她整个心发紧,好像偷偷摸摸做了一件很害羞的事,尤其她又瞧见安丹躲在门后偷觑的身影,那让她更是口干舌燥,说不出太完整的话。
在回廊幽微的灯笼火下,宫静川凝视那张温驯深静的脸容,心头被什么螫过般,微疼,微痒,微微刺麻,然后喉头竟有些发堵。
他悄悄咬紧牙关,将奇异莫名的感情圈围住,面庞线条终于缓了缓。
「再过两日,我将启程走一趟南方,有些事该有个了结,待办完那边的事,我很快便回。」
她神情怔忡,心下有些明白,他此趟前去是为了夏家之事。
「宫爷要跟秋大爷一道走吗?」
「是。」
「那宫爷也会上『静慈庵』探访珑玥姑娘吗?」
他点点头。
第五章
夏晓清亦点点头,眉眸温柔。「请宫爷帮我问候她。」
「好。」他袖中五指略用力,拇指如摩挲乌木杖首那般抚过她手背,引聚她所有心神。
然后,他嘴角似有模糊笑意,嗓声徐慢道:「我离家这段时候,明玉与澄心得托你多照看,她们与你甚是投缘,将她们俩托给你,我也才安心。」
她脸蛋红得不太寻常,费劲吞咽津唾,终于挤出声音。
「我会照顾好她们的,你……你也要小心,要早些回来要、要平安……」
「好。」宫静川含笑答应。
两人就这样静杵了片刻,结果是安丹在前厅里不知弄倒什么,哐啷一声——欸欸,还不把两人给震回魂?
夏晓清咬咬唇,随即扭腕轻挣,这次终于顺利抽回被握得热烫热烫的手。
「宫爷,请安歇。」她低眉不敢再看,福了福身之后,踅足就走。
宫静川静望她离去的单薄身影,袖底五指张开又握紧、张开又握紧,竟有一股不踏实之感……他像把该说的都说了,她也听清楚了,但,他究竟要些什么?
初夏。
江南桑叶行市开在船运发达的江边近处,以利货船进出。
桑叶生意与丝绸关系密切,竞争亦相当激烈。
夏季开市,分有头市、中市、末市,每一市开三日,每日市价三变。
这一日已是桑叶行市的末市,买桑叶的客船依旧云集,却有一艘乌沉木舫舟不远不近地参杂在里头,舫舟上的人也不跟着竞价,只安静瞧着临江行市的变化。
此时桑叶价飙涨,许多人皆望价贱,将手中大笔银钱全投作「小眠」,买它下跌,但桑叶价偏偏一直往上飙高,不断、不断地涨,以往一整船桑叶至多仅卖到三贯钱,现下却可卖到十两白银。
唯一逆势看好的商家只有庆阳的夏家商。
「采居兄,你眼光独到啊!众人作『小眠』,就咱们敢作『大眠』,要它涨过再涨,不断翻倍,整个桑叶行市全凭你这口仙气过活似的,了不起!」夏家主爷将相识约莫半年的「军师挚交」赞了一个海通天,大手猛拍对方肩背,拍得他身上一袭白袍啪啪作响。
「震儒兄过誉了,小弟熟悉的就这行当,要霸丝绸盘,先霸桑叶与生丝,说到底,那是震儒兄瞧得起小弟,敢将所有家产押到这上头。」白袍汉子五官清耀,眉目略带沧桑。
「那依采居兄之见,咱们明儿个是买小?还是买大?如今咱们手边现银已翻过七、八番,是要止手观望好呢?还是继续玩下去?」
「当然还得再玩。震儒兄想霸盘市,手边那些银子虽多,倒还是不足的。至于买大买小……嗯……待我想想……」平缓说道,他有意无意朝江上那艘乌沉木舫舟的所在方位瞥了眼。
舫舟上的一位爷缓慢又缓慢地打开一面折扇,轻徐扇扇。
得到暗示,这位身着白袍的汉子于是道:「赢面大,就继续买『大眠』吧。咱们就来个一枝独秀,赢过这一番,足够富上十辈子。」
「人无横财不富!好!我听你的」夏家王爷目露精光。
请君入瓮。
该入局的都已在局之中。
今日获利数倍,明朝倾家荡产,市侩射利,兴与败,皆是瞬息之事。
乌沉木舫舟上,宫静川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折扇,安丹照例守在船首,而留守庆阳的邢叔一样为主爷掌橹,主仆们低调隐于无数的蓬船与货船间,唯一张扬的只有舫舟上的贵客大爷……呃,或者也可称美人儿。
秋涵空又穿上华丽女装,长裙迤逦,水丝袖薄之又薄,隐约能见臂肤,腰身再系一条青玉扣细带,长发如瀑发,上无任何饰物,但左右两边的耳坠子似命穗,闪亮闪亮的。
「聪明不?奴家穿这一身,再往爷身上靠一靠、贴一贴,觑见的人都要以为是哪家有钱的风流公子押妓出游呢!」
宫静川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用手肘抵开那具真要贴靠过来的身躯。
「嘿嘿嘿……」秋涵空没再跟他胡闹,修长娇身懒懒赖进圈椅内,慢条斯理道:「咱们家采居做事,你尽可安心,欸,他可较你好玩许多。唔……如此又这般想想,我好像有很长一阵子没找他玩了。」
宫静川淡淡横了他一眼。
「我欠采居先生一个人情,待事成,我会好好答谢他。」
秋涵空可有可无地轻哼了声,好半晌才道:「那姓夏的假冒江南秋家字号一事,你是不想多利用?如今证据在手,只需煽些风、点上几把火,再来一招移花接木,最后是栽赃嫁祸,准能让他连抄九族。」
宫静川眉峰微乎其微一蹙。
「唔……还好还好,晓清已出夏家,在你底下生活,抄九族不会她。」秋涵空顿了顿。「你想怎么做?」
……只希望宫爷无论作何决定,都别牵连无辜,这样……就好。
淡蹙的眉间一弛,宫静川收起折扇。
「该弄谁就弄谁,其他人,全散了。」
「欸,果然柔情似水,心里有人,当真就不同了。」
宫大爷脸肤微红,嗓声仍淡漠定静。「要你管。」
他没意会到,这一次,他未急着撇清兼否认。
庆阳桑林坡下的水岸,今日又有送民生物资的舫舟停泊。
「静慈庵」的尼众领着几个庵里收留的大孩子们等在那儿,一个个正接过舫舟上搬下的货物,准备打回庵里,瞧瞧搬下之物,有米有茶、有油有盐,还有好几迭大小孩子们的新衣,以及文房四宝和书册。
舫舟主人下了船,陪一名容色美丽的女尼缓缓走在桑林坡土道上。
两人边走边聊,已聊了好些话。
女尼忽而笑道:「你膝腿似好些了。」
「嗯,现下缓步行走可走上大半个时辰而不觉疼痛。」宫静川踢踢腿,嘴角一扬。「晓清常帮我推揉,她自有一套手法,也教过安丹该怎么弄,只是安丹初学,现下还没怎么抓到窍门……你别瞧晓清瘦瘦弱弱,推拿时,她手劲拿捏得极准,该重就重,要轻便轻,很舒服。」
「那很好。」方珑玥——如今慧号「灵安」。她含笑点头。「往后要有机缘,也该跟晓清施主学那套手法,可用在庵里几位上了年纪、行走不便的师父身上。」
「晓清知我要来,要我帮她问候你。」
「等你回北方,也帮我问候她一声。」
宫静川与她走上桑陌,立在那儿,几个脚程快、力气足的大孩子扛着东西从后头追上,嬉戏笑闹着,灵安望着他们跑远的背影摇头微笑。
「明玉和澄心呢?也都好吧?」她平声静气问。
宫静川有些走神,直到灵安又唤他。
「……嗯,都好。」这桑陌上,相同所在,有个姑娘曾大胆对他示情,将双心玉相赠……他没有接受。「她们都好,只是很爱贴着晓清,拿她当主心骨,有时晓清又太顺着她们,弄得坏人都是我在当……」
不知因何,此时立在这片桑陌,那姑娘被退回玉佩时的脸容竟似清晰在前。
她哭了,却说自己没哭,眼泪揭了又掉,迷蒙她的眸。
她哭着冲着他笑。
除了对珑玥,我从未想过婚配之事……
他记得当日说过这样的话,意思是对于婚配,以往只对珑玥动过念想,然而事到如今,他已不再动念。
她会不会误以为他是在等珑玥还俗?
以为他对珑玥旧情难了,所以……所以……其实他是旧情难了没错,但该有的情意早都化作亲情与道义!
只是,此时此刻的他,为何会如此怕她误解?
面前的女子神情柔软,望着他的那双眼眸闪烁了然清辉。
「你有否觉察到,你一直提到晓清姑娘?」
宫静川微地一怔。
灵安柔声道:「提到她,你五官神态活了些,也爱笑了些,话也多了些。」
他一直看灵安,双目眨也未眨,一直看这张舒眉浅笑的雪容。
没有愤恨哀苦,更无茫然,所有过往皆沉淀成淡淡浅浅的宁祥。
不管是方珑玥或是灵安,她们皆已走出往昔,找到与整个世间和平共处之道。他一直对她深怀歉疚,想尽各种方法试图补偿,却不知她内心早有安身立命之所,只有他还留在过去,被牢牢箍住。
他把自己的心箍住。
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早已波涛汹涌,他却似眼盲、心盲,从不回应。
「我在这里一切皆好,你该牵挂的人不是我。」灵安又笑。「回去找她吧。」
那一日离开桑陌坡,宫静川一直有种嗅了迷魂烟的混乱感。
仿佛解除某道封印,层层迭迭的情事全都动荡起来,见不到想见之人,满腔情怀无到宣泄,一颗心狂跳不休,他头一回尝到坐立难安是如何的滋味。
他又花三天了结庆阳这里的事,然后全力往北方赶回,弄得安丹以为「松辽宫家」要出大事了,一再追问主子爷,岂知爷不答话,只会面泛潮红给他看。
他在夜半时分抵达宫家大宅。
安丹本要帮他备热水洗浴,被他赶去歇息,毕竟这些天,他的小厮也被折腾得颇苦,至于两名护卫皆是硬底子好手,除了满面、满身风尘,倒瞧不出疲累。
人在江南庆阳时,心心念念想见那姑娘,只是如今赶回了,却仍得按捺心绪,因她的院落夜深人悄静,环绕天井的回廊上仅留着两只灯笼火。
他抬头仰望高挂在天井小园上的月娘,月弯弯,似在嘲弄他。
一拂袖,他强自转身离开。
走在长长回廊上时,遇见府里上了年纪的畲大管事,老管事得知他回府,从被窝是爬起来,想把这二十多日府里较要紧之事务做个禀报,又被他赶回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