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他收回腿,挺起上半身朝她倾近,才探手欲扳起她的脸,面前姑娘已然退开,起身盈立。
她站着,他坐着。
她终于扬睫,匀颊挂着两行清泪。
他定定看她,无数意绪在心中纠缠。
猛地一波狂潮打来,从她湿润的、幽深的、情丝盘绕的眸中打来,打得他浑身隐隐疼痛,尤其左胸之内,而那样的痛正慢慢加剧,往魂的深处钻……他到底怎么了?
「宫爷,我知道我当时那样……那样做……我、我……」泪一直涌出,她十指绞紧,拚命压下想哭的感觉,努力想把话说清楚。「……我把双心玉硬塞给你,是我做事欠思虑,但我觉宫爷很好,确实是很好、很好的……至于那个求亲之举,我……我都说了,是玩笑话……」
—阵热泪威肋着要奔流出来,若是压不下这一波,后边绝对是溃决而出,她突然微微发颤,双眸眨也不敢眨,只知深深、沉沉地呼吸吐呐。
不哭。她没有哭。她没有。没哭。
男人此时起身朝她而来,她宛如带到惊吓的小免,蓦然后退两步,两手还护卫般环抱自己,冲口便道:「别过来!你……你别过来……」
宫静川瞬间脸色一变,眼神亦变得晦暗难明。
他应她所求伫足,沉声道:「你不是将玉硬寒给,我你——」
「我做的那些事,让宫爷感到困扰了。」
她气息缓了缓,原是撇开脸容,此时再次面对他,眼眶红通通,却微微一笑。
「我想说的是,我既已随宫爷回北方,进『松辽宫家』做事,就没再想过婚配之事,只盼这一生在松辽安度,宫爷无须为晓清的婚事多费思量……倘是……倘是宫爷以为我有什么觊觎之意……请宫爷放一百二十个心,人贵自知,我是什么身分,我心里清楚,这份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我只想为奴为婢报答你,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想的,真的……我什么都没想,是真的……」
说「是真的」三字时,她眸光一垂,觉得这三字仿佛是在说服自己,明明倾心倾意,却要说服自己什么都没想,顿时间,心里狂闹。
「夜深了,宫爷也该就寝。」
丢下话,她没敢再看他一眼。
像把内心苦涩尽数吐出,余下的已不干她的事一般,她转身就走。
水青裙摆拂过门坎,薄薄纤影走在朦胧灯笼火下的回廊,很快地走出主子院落。
至于那个遭「遗弃」的主子,虽不是绝顶的辩才无碍,但寻常时候明明是说话有条不紊兼之思绪清晰、见事锐利的主儿,偏偏在某个姑娘面前,他常要被搅得头昏脑胀兼之头重脚轻。
约莫过了半炷香时间,宫静川才陡然想出教他傻怔在原地的症结所在。
我只想为奴为婢报答你……
……为奴为婢?
为、奴、为、婢?!
难不成她当初答应得那样干脆、神情那样温驯,丝毫不抗拒就跟他回北方,然后乖乖接下盐场帐管之职,且天天这样努力、尽力、奋力地做事,这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只因为他于她有恩,为了报恩,所以她委屈自己?
这个混——不!不能骂她!不是她的错,她、她她很好,错的都是他,没事干么跟她提嫁人之事!
宫家的奴脾不够多吗?还需要她来凑一脚吗?她、她……
你说自己性情偏沉、无趣,我恰是喜爱这般性情的人……
我很喜欢这样的人,很喜欢……
喜欢这样的你……
蓦地,他那「后知后学」的脸红之症再次发作,且一发不可收拾,比之前几次都要严重,红潮不仅染布他面庞,更涌往四肢百骸,教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红了个遍,心跳飞快。
她说的话,他记得那样清楚,每每一想,胸中就发热。
他从不觉自己当初退回那半片双心玉佩有何不对。
然而此时此际,心头沉窒,喉中紧涩,他竟有院惜与慌乱之感,就觉得,自己是否真做错了什么……
盐场的春酬在昨儿个已尽数拨出,手边的事终于缓了些,夏晓清在宫家拨给她住下的院子里简单用过早饭,接过果儿递来的清茶,忽而有些怔忡。
「小姐,怎么了?」果儿瞄了眼那杯茶,看不出个所以然。
夏晓清回过神,抬头笑了笑。
「果儿,都跟你说多少次,别再喊我『小姐』,都大半年了还改不掉。这儿的小姐只有明玉和澄心,我和你一样,都是受雇子宫家的人。再有……你也别只顾着服侍我,往后倒茶、端水这些事,我自个儿来就好。」
「小姐,我不服侍您,还能服侍谁去?如意、如福、如春、如喜都在明玉大小姐和澄心小小姐院子里,用不上我啊!而且当初宫大爷带咱们回北方,本就要我一直这样服侍小姐的。再说了,小姐这个院子才我一个服侍丫鬟,顶多出门时还配个大智当马夫,您瞧瞧府里畲大管事,他那头就有四个跟班,大爷拨给他专用的马车可比小姐用的那一辆宽敞多了呢!」
夏晓清没想到会被一个小丫头堵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当初被带进宫家,只觉有个小地方栖身便可,府里大管事依着主子指示,额外安排了两位婢子照顾她的起居,皆被她婉拒了。
她自觉寄人篱下,受人所用,许多事简简单单即可,但现下上想,又觉打一开始时就不曾简单过——
她有自己的院落,较以往在夏家时大上许多,且极是雅致,摆设用物皆讲究。
她有自个儿的使唤丫头,还有专属的马车与车夫。
还有还有……她竟是一日三顿饭皆与主人家同桌!
她根本过得像个富家千命!
越想这些事,脑子里越乱,然后想起那晚对宫静川说的那些话……欸,什么为奴为婢报答他……到底是她在报答,抑或受他照顾?
她的思绪让一阵「啪啪啪啪——」骤响的跑步声阻扰。
雅厅里的主仆二人同时循声看去时,那两道明媚可喜的「大小旋风」已冲进前头小园,跑过青石板道,跃上石阶上檐廊,最后冲进雅厅里。
「清姊!为什么今早不来饭厅用早饭?你这两天怪怪的。是不是臭大哥使了什么臭招。太臭了。你支持不住,所以就不来跟咱们一块儿吃了?」
明玉一来就张声嚷问,拉着夏晓清衣袖。
「你不来,大哥脸更臭,我和澄心好可怜,看着他的臭脸下饭,吃得好痛苦。清姊……你是不是讨厌大哥了?」可怜兮兮地瘪嘴。
夏晓清被问得双颊微热。
大的瘪嘴已经够让人心疼,连小的也瘪起红嫩嫩的小嘴,轻轻摇着她的袖,香软小身子挨蹭过来,那依恋神态实在教人招架不住。
她先是反握澄心小手,对小小人儿笑了笑,然后才转过来瞧着明玉。后者近来仍跟那个不爱说话的青年闹着,闹得圆润脸蛋都见消瘦了,下巴这样尖细……她心底不禁一叹,眸光透着怜惜。
「我没有讨厌宫爷。」事实上是很喜爱、很喜爱啊……
「那咱们往后还是天天一块儿吃饭嘛!你来,我和澄心就吃很多给你看,不管蒲大厨子端出什么,咱和澄心都吃,不挑菜了!你要不来的话,那、那么……果儿——」突然看向退到一旁的婢子。
「是!」果儿连忙应声。
「以后多准备两副筷子和碗,我和澄心都来这儿吃饭!」
「呃……是。」果儿低下头,费劲忍笑。
夏晓清有些头疼地看着宫家大小姐,最后只得苦笑。
第四章
明玉见她笑叹,知道她肯定心软了,而心一软,最终是要妥协的。她甜甜一笑,遂换了个话题,道:「清姊,你没讨厌大哥,那就跟咱们一块儿出去玩吧!」说罢,手已使劲拉扯她,而且是小姊妹俩连手出击。
「什么?等等……你们这是干什么?我等会儿还得过去盐场啊,大智都去备车了,你们——欸……」
晓清甩不开大的那双练过拳脚功夫的手,也不敢太用力甩小的那一双稚荑,于是真被拉出雅厅了。
被拉出自个儿的院落后,碍于宫府里仆婢众多,尤其又是早上,忙着洒扫庭院的人到到可见,夏晓清不好再跟小姊妹俩拉拉扯扯,结果一路被带出大门。
经过前厅时遇到大智,他搔着头,呐呐对她道——
「小姐……畲管事说……说不用帮小姐备马车了……那个……大爷他、他有马车,还说小姐今儿个不去盐场了……」
她还不及交代大智什么,人已被拉出大门。
一辆套着两匹骏马的大马车备在宫府大门前。
一撩帘,她蓦地怔住,车内除了宫静川外,还有一位俊美无仁俦的年轻公子。
「夏姑娘,你不认得我了吗?咱们两天前不才见过面、说过话?」—顿。「呜……你真不认我了?这也太没良心啊……」
见一旁的宫大爷直接翻白眼,夏晓清僵住的唇角忽而一软,沉静道:「秋大爷,我认出您了。」
秋涵空揪成小笼包的哀怨五官陡地一弛,冲着她呵呵笑。「那……夏姑娘觉得我男装好看,还是女装好看?」
「都好看。」她老实回答,没发觉宫家大爷双目陡眯,脸色一沉。
「上车。」宫静川淡淡道,听起来跟命令没两样,但一见被两个妹子「强抢」出来的姑娘因他这么一说,随即低脸敛眉上了车,他又想骂自己混账。
这两天,她明显躲他,但每晚仍会过来帮他推拿膝腿。
他试着想跟她谈,却见她神情疏离,连眸光都不愿与他衔接,那实在是……实在让他心慌得很,很怕说什么错什么,结果就持续这样僵着。
值得庆幸的是,他至少握有明玉和澄心这两张天王牌,可攻她心软无药医的死穴,让她无法疏离到底。
今日出游,马车一辆,马夫与小厮各一名,无惑与其他两位护卫则骑马相随。
车内壁垒分明,大小姑娘坐一边,大爷们占据另一侧,两两相对。
夏晓清又成主心骨,明玉和澄心一左一右挨着她。
车内除备有清茶与果物外,角落红木匣里亦摆放好几色糕点。
马车走了约一刻钟后,明玉取来一块藕香芙蓉糕,剥着吃了一口,又剥给澄心一口,还剥了一小块要喂她。
尽管不饿也不馋,夏晓清仍温驯张口,含进明玉抵近的香糕。
突然——
「你干什么?」宫静川眯目瞥向试图把头搁在他颈窝的秋涵空。
这一出声,对座的三双眸子同时扫向某位俊美公子。
「我就想学她们坐成一团啊!」挨了瞪,秋涵空一脸委屈。「你不喜欢就算了,我跟夏姑娘她们坐一团。」真要起身换地方,某位大爷岂容他去跟大小姑娘们挨着坐?立即将他按回原位。
「你就给我这样坐!」宫静川发狠道。
「呜……」
明玉见状格格笑。「秋哥哥,你要不要也拿块香糕喂喂我大哥?」
「咦?这主意不错。」秋涵空美目眨了眨。
「来,我帮你挑一块,唔……大哥爱吃雪条糕,你剥这个喂他,他肯定吃。」
「真的吗?来来,给我。」
见那一小块捻到嘴边的糕点,宫静川整个无言。
他绝情挥袖,挡掉俊美男的喂食,目光随即射向正对他皱臭、嘟嘴、扮鬼脸的明玉,跟着就极自然地瞟向她身边那个唇角噙笑的大姑娘。
两人眼神一接,他直勾勾看着,大姑娘却很快地调开眸线,像是竹帘半卷的窗外突然出现什么有却玩意儿,诱她去看。
他抿起薄唇,眉色不豫。
这一路上,幸得明玉爱笑爱闹,而秋涵空也乐于跟着起舞,才不至于闷坏人。
马车约莫走了半个时辰。
到达目的地之后,夏晓清见到等在那儿迎接的当地村民,再听众人的谈话,才知这一趟出游其实是受当地几个村的村长们所请,因「松辽宫家」在这里置了义田、义屋,更新设了义塾,对几个溪村的资助甚大。
今日作为义塾之用的大屋房落成,宫静川虽受遨而来,晓清心想,他之所以亲走这一趟,应是有巡视的意味,想确定一切是否皆按他的指示办妥。
然而这里的溪村景致真的好美。
幕春三月,风里带甜香,潺潺溪水流音清美,溪底浅浅,清澈可见。
村屋虽朴拙无华,但一间接连一间而建,有时又错落分置,甚是宁谧。
她含笑望着和村童们玩在一起的明玉和澄心。
溪中有许多大石小石,一群孩子在溪石间伶俐地跳来跳去,有些则赤着脚、卷高裤管,跃进溪里寻找小鱼小蟹的踪迹。
「夏姑娘。」
秋涵空在此时来到她身侧。
她一怔,随即对他淡淡一笑。
她隐约感觉得出,他今日之所以跟来,实有其他目的,并非单纯为了游玩,却未料想他开门见山便道——
「今儿个一早我不请自来,是想跟姑娘道个歉。那晚在宫家的藏书阁,我避祸……呃,不,呵呵,是走得太匆促,没能跟你说上几句,内心很过意不去。」
提起那晚,夏晓清脸蛋开始发热。
她沉静调息,螓首微垂,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夏姑娘初见他时,他是否也摆出那副淡漠冷峻的模样?」问这话时,秋涵空美颚略扬,目光投向某处。
她跟着看去,看到他口中所指的「他——」
那是几个溪村的村长们,以及几位村里耆老,他们陪着「松辽宫家」的主爷四处巡看,多数人都战战兢兢,因宫大爷说话、问话皆面无表情,而倾听时,两眼直直瞅着说话者,常让人将话越说越小声。
夏晓清回想与他刚相识时的情景,眸一柔,唇又浅弯。
这一边,秋涵空又道:「他在外人面前就那德性,然只要与他交往,入了他的眼,欸,他其实也是颗好咬又好捏的软柿子啊!」
……软柿子?!
夏晓清怔了怔,侧颜与男人美目对上,两道锋利光书闪过他眼底,似笑,却具深意,耐人寻味。
思索他的话,她心中陡然一凛——似乎,真是「软柿子」!
宫大爷在外人面前确实是一贯冷峻。
但,两个妹子有时作弄他,他作怒归作怒,其实也非真恼。
至于眼前这位忽男忽女相的秋大爷,此人作弄人的手段与明玉一比亦不遑多让,宫静川却也任由着他。
然后……好吧,再说回自己。欸,有哪家的仆婢能摆脸给主子看?
这两天,她刻竟避开宫大爷,是做得太明显了些,把他惹得不痛快了,但他也是由着她,未加一句重话。
「夏姑娘,他可曾告诉过你,他那条腿是如何伤的?」语气淡淡。
她倏地转向秋涵空,小脸郑重摇了摇头。
「你为何不问他?」
她踌躇了会儿才道:「我想……那是他的私事。」就如同方珑玥的事,总得等他愿意说出。想想,她其实很胆小,很怕再在他眼中瞧见困扰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