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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凛佳人(下) page 2 作者:雷恩那

  夏晓清不清楚自己何时成了美人眼里的香饽饽,竟被一路从井盐场纠缠回到宫家祖宅。

  今儿个午时时分,大智来接她,那辆小小却结实的马车里一下子挤进三人,而那位美人明明有辆华美至极的马车,却硬要自家马夫驾着车跟在她的小马车后头,舒适的大地方不待,偏要挤来她的小地盘。

  闹了这么一场,她倒是弄明白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等人姓秋,双字涵空,说是打江南水乡来的,家里专营丝绸生意。

  她一听,双眸卢瞠得更圆。江南一带经营丝绸的商家,没谁不知秋姓豪商,她夏家商手中的产业既以丝绸为大宗,对江南秋家的名号自是如雷贯耳。

  简单来说,做的虽都是丝绸生意,如夏家这种商人只能称作是中上等的规模,而秋家大商不仅占了民间大盘生意,与皇朝内廷的制衣局又多有关连,属真正的豪商巨贾。

  挤在马车内时,她最先上车,所以坐在最里边。

  秋涵空撩着紫亮亮的衫摆想跟在她身后爬上,无奈华服层层迭迭太繁复,绊手绊脚,却是腿脚不太好的宫静川抢先一步跨上车,挤在她身侧。

  夏晓清被他们俩弄得有些头晕。

  一个是涎着美脸、笑咪咪拚命赖过来介绍自个儿;另一个则挤在中间,为她一挡、再挡、三挡,但宫大爷一路上虽没给秋涵空好脸色看,却也没赶人下车,可见是把对方视作亲友,才容许他这样胡搅蛮缠。

  晓清心想,他们一个是北方大商,一个是南方巨贾,手里营生虽不同,机缘却巧妙,竟让两人成知交了。

  只是……这位秋家的爷存心让姑娘家汗颜似的,长得美也就算了,妆点起来艳光加倍照人,他肤上、衣上的胭脂香混过某种花香,流淌整个车内,不难闻,气味甚至颇为风雅,但闻久了还是要晕的。

  回程路上,有几次她会偷偷把脸贴近宫大爷的臂膀或宽背,悄悄地呼息吐呐。他衣上虽也沾了胭脂香,但仍留紫檀清香略辛之气,能让她徐中「换气」。

  然后有一次他刚好撒过脸,觑到她鼻尖正轻蹭他的衣,两人视线一下子对上,近得不能再近,她蓦地红了脸,他阴黑的眉目突然一缓,嘴角竟慢腾腾渗出一抹了然带趣的笑。

  她心跳瞬间腾冲,忙重新坐正,没敢多看。

  想到他缓缓勾笑的模样,很亲昵,脸离得这样近,勾引幽静情思,她记起唇角上曾有过的暖触,那朵意外之吻。

  入夜后的宫家大宅有种奇清氛围。

  可能地处北方之因,大宅的格局与庆阳那座竹林宅子并无多大差异,但夜风就是不同,即便春末,走在长长回廊上,袖与裙裾仍要教风拂得飘飘飞扬。

  提着一只灯笼,夏晓清刚离开小姊妹俩的院落。

  近来明玉正为习武之事跟无惑闹得凶,那小姑娘要恼恨一个人,自有她一套说法,旁人越劝只会越僵,尤其又在气头上……看来,还得再等一段时候吧,等小姑娘自个儿看明白、想清楚了,这结也才能解。

  她没有直接回房,而是进了藏书阁,想带本书回去翻读。

  当初离开夏家,心里很是可惜爹的那整屋子藏书,没想到来到这座宅子,里头竟也有一座惊人的藏书阁,而阁中所搜集的书,内容包罗万象,比起爹的藏书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宫家大爷允她自由进出,她就像寻到一座宝山,既惊又狂喜不已。

  推门进书阁,她走到里边的大书柜。

  这一柜子的书多是坊间流传的杂书,写天文地理,写稗官野史,写佳人才子,也写红尘艳记,跟她以前所读的东西大不相同,却分外有趣。

  她先小心翼翼取出灯笼里的小烛火,一册册瞧着,倘有看上的书,就将烛火摆地上,席地而坐,翻阅着试读几页。

  忽而,有脚步声移近,且不止一人!

  书阁的门被推开!

  夏晓清在听到推门声响时,一切凭本能动作,已「呼——」一声吹熄小烛火。

  她坐在大书柜后,听到那位嚷着要跟她「交往」的贵客,跟在宫大爷身后双双踏进书阁。

  「缠了我这么久,天都晚了,你不滚回你的地方,还赖进来我这儿干什么?」宫静川隐忍怒气道。那感觉像打算在「半道」上将对方了结,因此借用书阁之地把话说清楚,免得对方当真一路跟进自个儿的院落或寝房,然后继续纠缠。

  「人家哪里缠你?人家明明是来跟夏姑娘要好的,是你硬把人家拖走,要人家跟你一起去给那位老老的盛老爷子祝寿,害人家跟夏姑娘都没说上几句话,你怎么这样待人家?」

  听到一连串的「人家」,夏晓清唇已弯,得用手压在嘴上才能忍下笑意。

  真头痛啊……

  偷听人谈话,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然,她现在已骑虎难下,只能暗暗希望他们能快些离开,让她也好离开。

  「你还想怎样?」无奈叹气。

  「人家想再见见夏姑娘,跟她说会儿话再走。」

  「你别闹她!」语气陡硬。

  秋涵申嘿嘿笑过一阵,说话方式终于正经了些。「小弟今儿个纯粹是好奇,想瞧瞧这位让咱们宫大爷费心照看的姑娘究竟是何模样罢了。我明白夏姑娘是你的人,咱俩好歹也拜过把子,你是我拜把兄弟,兄弟妻,不可戏,我是绝对不敢觊觎。」

  他这话让避在书柜后的夏晓清将嘴掩得略紧,玉颊瞬间火热,肤上泛开一阵轻麻,整个人从里到外细细、轻轻地颤栗。

  「别胡说!晓清不是我的什么人,她就是她。」明显烦噪。

  「既是如此,便是见者有分,想抢的都能动手……你那是什么脸?瞪得这样凶狠!我有说错吗?那姑娘长得好,脾气好,又有才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天经地义,莫非你想挡人家姻缘路?」书阁内陷入一阵静默。

  夏晓清将额头抵着曲起的膝处,心音一声大过一声。

  胸房中这颗鲜红火热的心仿佛被高高悬吊着,又如被狂风扫过的落叶,随风不住地腾伏翻飞……她知道因何会如此——

  因她依然期盼。

  她以为自己一切安然而无欲,其实仍贪。

  然后,那道再熟悉不过的男性沉嗓终于出声,用一种似已经过深思熟虑、淡然却郑重的语气道——

  「若是她有了好对象,要她自己看上眼的、心里喜爱的对象才算……那我为她欢喜都来不及,岂会阻她?」略顿。「届时宫家替她办嫁妆、操办婚事,我就像嫁亲妹子那样让她风光出嫁,『松辽宫家』便是她的娘家,我不会让她受委屈。」

  双眸这样湿热,夏晓清紧紧闭着,但热热的泪还是渗流而出。

  有啊,她自己看上眼,心里很喜爱的,确实有这样的人……他难道不知吗?

  她想,放声哭一哭会比较好的,却又必须努力忍下哽咽。

  她于是咬住衣袖,忍得浑身发颤,双手环抱自己,内心不住祈求,希望他们赶快走开,要不然……再不然的话……她、她会出糗的……

  可惜老天爷没站在她这边。

  秋涵空这时问道:「所以你布局整治庆阳夏家,借力借到我这儿来,诱得夏震儒欢喜吞掉大饵,现如今就等你使出最后致命的一击,这大半多来的操持,全因你看不惯夏家两位爷的行径,跟你心疼夏姑娘半点关系也没吗?」

  「我当然心疼她。」

  「这不就对了!还嘴硬?你明明喜爱她呀!」自以为套到话,眉开眼笑。

  「我拿她当妹子看待,自然心疼她、喜爱她。」沉着以对。

  突然,书柜后传出细微声响——

  「谁?!」

  宫静川厉目扫向声音来源。

  一抹轻微淡薄的身影慢慢从巨大书柜后走出。

  此时,书阁门扉开敞,月光与回廊上整排灯笼的朦胧火光,幽幽漫漫从门外迤逦进屋,亦星星点点透进窗纸,将书阁内的摆设映出各自该有的轮廓,也让书柜后走出的那抹影儿由暗渐明,形象渐现。

  看到竟是那姑娘,管他们是北方豪商抑或南方巨贾,瞬间全变了脸色。

  「宫爷,是我……」夏晓清深深吸气,一手虚扶木柜,一手轻揪襟口。

  她眸光如此沉静,静谧谧扫视他们二人面庞。

  最后,两汪深泉眸光又落回宫静川脸上,她嗓音幽浅道:「对不起……我听到你们说话了,我不是有意偷听,我、我一直都在书阁里,然后你们就进来了,然后……」抿唇,她闭闭眸,再张眼时,话已直接切入重点。「你们方才谈到夏家,谈到我异母兄长……我想知道夏家出什么事?」若非为了此事,她绝对是咬牙忍到底,怎么也不出来。

  她勉强自己迎视他们的目光,迎视宫静川那双深不见底的长目。

  内心宛若冰火交攻,极难受,亦极难堪。但既已仰面而去,也得强撑到底。

  她试着扬唇,问:「宫爷能说与我知吗?」

  那男人的五官在一室幽光中显得严肃冷峻,似是无情。

  氛围窘迫!

  情况变得十二万分棘手,又二十万分尴尬。

  嚷嚷着要与姑娘再见见面、说……说话才愿离去的秋涵空见事甚快,立时决定不再逗留,打了声招呼后,也不管主人家与姑娘家有无听见,人已退退退,再退退退,循着原路往宫宅大门疾速挪动。

  反正是谁闹出的烂摊子,由谁去收拾。嘿嘿!

  这一方,宫静川跨出幽暗的藏书阁,身后跟着那抹沉静淡薄的女子身影。

  男在前,女在后。

  身为主子的他在前,自觉早将一生许给「松辽宫家」的夏晓清跟在后头,于是就这样一前一后静静跟随,随着他走回主院。

  今日午后随主爷一同上盛家祝寿的安丹早已提前回到主院,还在寝房的边间小室内备妥澡盆与热水,供主子浴洗净身。

  夏晓清有些犯倔了,宫大爷在里边由小厮服侍着,她就待在主院的长廊上等待,坚持不走,就等宫大爷开口答复她的问话。

  第三章

  一刻钟后,安丹将主子换下的衣物抱出,后又端来一盆净水,他向夏晓清使了个眼色,暗示里边的人已结束浴洗。

  夏晓清上前,接下他手中那盆子水。

  「姑娘,这活儿让我来吧,您这……」

  「我来,你先去休息。没事的。」她淡微一笑。「放心,他是你的爷,也是我的爷,我会服侍好他的。」

  安丹不清楚主爷跟姑娘闹些什么,只是见夏晓清如此坚持,又想平常多是她帮主子爷推拿膝腿,便也没再坚持,乖乖将脸盆水交出去。

  跨进前厅,夏晓清端水径自走入内房。

  宫静川此时背靠床柱而坐,右脚踏在地上,裤管卷起的左腿在榻上伸直,膝上捂着厚热巾。

  见她自行走进,他脸上不见愠色,默许她擅闯他的寝房。

  适才在藏书阁,面对她的轻问,他当下不答,转身就走,其实有逃避的嫌疑。

  想她一直在书阁内,肯定将他所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一些话教她听了去,原也无所谓,但她在幽暗中泪光闪闪的眸子却让他莫名心虚又心痛起来。

  仿佛回到他退她双心玉佩的那时,明觉自己并未做错事,思绪却乱极。

  所以需要先稳下来,所以才选择先走开,而现下,该谈的还是得谈。

  见她将水端至盆架搁上,他瞅着她纤细身背,低沉徐慢道:「夏家这些年的状况,你身在其中,不可能全然不知。夏震儒对底下养蚕收丝的小户常是强收贱买,倘有谁不从,老二夏崇宝手边养的那几个打手立即上门招呼。」

  站在脸盆架边的夏晓清已旋过身。

  她向他走近,脸上表情有些木然,但黑黝黝的瞳仁儿不住细湛。此时烛火明亮,映出她微红的眼眶和犹带湿意的颊面,那刚哭过的模样无所循形。

  宫静川暗攥了攥手,那股莫名的心虚似乎越来越严重。

  他抿抿唇又道:「夏家商之所以被『伍家堂』完全抛在后头,几桩大生意全被『伍家堂』吃下,皆因夏家商所卖之物已有掺杂使假之嫌,不仅丝绸生意如此,连几家古玩铺子也这么干。」

  夏晓清听着,脸色微白,怔怔轻喃:「……我不知情况已这么糟,我以为他们……他们……」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他们要能醒悟,当初就不会逼你出嫁。」他替她将话道出,口气略硬,目底飞快闪过一丝野蛮。

  她心口一震,下意识又轻揪前襟。

  「秋大爷说你……布了局?」

  「我仅是以其人之道,还之其身。安排几场酒宴,找个深谙丝绸盘的暗桩接近夏震儒,他妄想霸丝绸盘,只是苦无机会,如今有人领入门,要钓他不难。再有,你未进朱家大门,当时夏家所收的巨额聘命得全数吐回外,姓朱的原应允要与夏家合作的生意也就告吹,夏震儒急着想东山再起,他越急,就越好拿下。」

  他简短说明,并不是那么想让她知晓每个细节,毕竟是以恶制恶,有些手法并不如何干净。

  然,晓清自是明白的。

  她没再深入,只问:「所以那位深谙丝绸盘的人,是秋大爷身边的人?」

  宫静川颔首,深深看她。

  「前些时候,夏震儒听了那人的话,大胆假冒了江南秋家的字号,恣伪乱真,如今证据已在手,此事可大可小,毕竟秋家与制衣局有些牵扯,若往上报,彻查下来,足可将整个夏家商连根拔起。」

  黝润眸子圆圆张着,夏晓清一时无语,只傻愣望着那张严峻面庞。

  「我尚未决定怎么做。若是你……你会怎么做?」他忽而问。

  若是她……若是她……沉吟片刻,最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只希望宫爷无论作何决定,都别牵连无辜,这样……就好。」

  「即便庆阳从此无夏家商,如此亦好?」剑眉微沉。

  夏晓清未立即答话,估晕着差不多时候了,她朝榻边走去,取走他膝上已变凉的厚巾子,然后如同她这半年来时常为他做的,她从一旁长匣中挑出些许膏药,搓热后,坐在榻边为他推拿。

  她低眉敛睫,再言语时,幽微声音带着一丝轻哑。

  「那时迁走我娘、我爹的坟,宫爷又让人将那两座坟的外表,还原成原来模样,自那时起,我已算是出了夏家,之后又来到北方……庆阳有无夏家商,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了。」

  宫静川心中波澜微起。

  看着她灵巧的手,又静瞅她轻垂的脸蛋,他看了好半晌,实不知那句话为何会通到嘴边,接着自然而然溜出薄唇——

  「你迟早要嫁人,嫁了人,冠上夫姓,夏家的事确实与你不相干了。」

  按揉他左膝穴位的小手突然顿了顿。

  她脸压得更低,才想继续手边的事,宫静川忽觉有什么滴落在膝腿上。

  湿热湿热的……是……泪水?!

  她、她怎又哭了?!

  宫大爷惊得一颗心突突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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