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班灵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拿起干净的衣服准备换上,当她看见他脱光了衣服时,呼息顿时停止,心脏怦怦地狂跳着。
他的裸身也不算第一次看见,但是这一回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道斜斜的刀疤,狰狞丑陋地伏在他的背上。
景象倏忽消失,赵御爱仍惊愕不已,好半天喘不过气来。
她有点混乱、茫然,无法想像那刀疤是如何造成的?
「是谁伤的?是谁伤了你?受伤时有谁照顾你?」
赵御爱忽然烦闷起来,很想现在就找到他问这些问题。
她发现她根本还有许多不了解他的地方,而她却大言不惭地对班灵说自己有多爱他,她也不了解在他孤苦无依时是怎么过日子的?还有,当他受那么重的伤时,又有谁在他身边照顾他?
而他,对她丝毫不了解,她怎能要求他在两天的时间里就要爱上她?她为何不能再多给他一些时间?
忽然,她强烈地思念着他,觉得这个夜晚过得特别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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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衙。
班灵提着一大包药材走进大堂,看见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半躺在地上,几名衙役在他身旁不怀好意地讥讽怒骂,这场面一看就知道是那个男人没有钱好打点衙役,这种事在府衙内屡见不鲜,早已见怪不怪了。
「班灵,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
杨九玄看见班灵,立即迎上去。
「昨夜没睡好。对了,这是你要我买的药材。」班灵把手中的药包递给他。
「没睡好?」杨九玄接过药包,狐疑地打量着他。「奇怪了,从来没有听你说过没睡好,怎么昨天恭福帝姬出现了你就没睡好了?」
班灵苦笑了笑。他的确很少失眠,但昨天晚上因为赵御爱而失眠了。
「九叔,这些药材是要制苏合香丸的吗?」他顾左右而言他。
「你别打岔,跟我说说,昨天你把恭福帝姬带到哪里去了?」杨九玄古怪地看着他。
「只是在街上逛逛,然后带她去酒楼吃个饭,就只是这样。」
班灵敷衍着,慢慢走进后堂工房。
「昨天晚上我遇到李翠娘,她说看见你跟恭福帝姬紧紧牵着手,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叫你千万别碰帝姬一要寒毛吗?」杨九玄把药包搁在工房内的桌上。
「只是不小心牵了一下手而已。」班灵在水盆里净了净手。
「不小心?」杨九玄瞪了他一眼。「帝姬可是金玉之躯,你这么不小心,下回你就会不小心把小命给丢了!」
班灵淡淡一笑,走过去把药包打开,把药材一一地分门另类放好。
「刚刚有人报案,说西榆林巷里躺了两具尸体,已经发臭了,等一下你要去验尸的时候就带着见习仵作去吧。」杨九玄说道。
「见习仵作?」班灵微愕。「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早上来的,反正我快退休了,你得多训练几个帮手。他叫赵福,我把他叫过来。」杨九玄走了出去,朝库房大喊着。「阿福,你到这儿来!」
赵福?阿福?班灵眉心微皱。怎么听起来像奴仆的名字?
一个白净瘦小的少年这时走了进来,圆滚滚的大眼看向班灵,微笑问好。
「班灵哥,我叫阿福。」
班灵错愕地看着他,目瞪口呆。
这个穿着男装的少年眉目五官长得跟赵御爱一模一样,不对,她根本不是赵福,分明就是赵御爱!
「你……你到底在干什么?」
班灵呆愕地盯着她看,不敢相信她竟然穿着男装站在他面前。
「我来当见习仵作。」
「赵福」的表情困惑无辜。
「刚刚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他叫赵福,是见习仵作,以后就先跟着你。」杨九玄又向他解释了一遍。
「九叔,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班灵简直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了。
「我跟你开什么玩笑?」杨九玄皱眉道。「早上这小子在府衙外头求见,我看他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一脸聪明伶俐的长相,应该会讨你喜欢,所以才把他留下来。」
班灵惊讶地看着杨九玄,虽然赵御爱故意把眉毛画粗,还故意压低说话的声音,但他一眼就能认出她,难道杨九玄真的认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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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一个衙役在门口敲了敲门,说道:「九叔,外头有几个打架报官要验伤的,你要不要出来验一下?」
「好,我过去。班灵,你也别在那儿废话了,你不是还得去西榆林巷?你要是觉得阿福这小子能跟,就带着他吧。」
杨九玄说完,便跟着衙役走出去。
赵御爱见杨九玄走远了,这才回过身朝班灵笑道:「果然还是骗不过你。」
「我看九叔真的是老眼昏花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扮成少年骗我们有意思吗?」
班灵看她打扮成这副少年模样,感觉很头痛。
「我才不是为了要骗你们,我不是在玩,我是真的要来当见习仵作的。」赵御爱正经八百地说。
班灵认真地看着她,叹了口气。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你是帝姬,怎么可能来当见习仵作?而且你扮成这样,要穿帮实在很容易。」
「你就让我跟你几天嘛!就几天,有什么关系呢?不要因为我是帝姬就一直拒我于千里之外,好不好?」赵御爱的眼神委屈至极。
班灵无奈轻叹,只是无言。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得回宫去,我只希望在我回宫以前,能有多一点时间跟你相处,你不要拒绝我,好吗?」
她苦笑,无限凄惶。
班灵见她如此,心中不是没有感动。
「好吧,你先暂时跟着我,而且答应我尽量不要出现在大堂。」
「好!」
赵御爱开心地点点头,颊上露出孩子气的喜色。
「这儿有苏合香丸的药方,你先留在这里把十八味药都磨成粉末,我到西榆林巷验尸,等一下就回来。」班灵低声交代。
「不要,我想跟你去。」赵御爱拉住他的衣袖。
班灵眸光柔和地看着她,轻声解释道:「那是两具已经发臭的尸体,死去很多天了,你会受不了。」
「不会,只要你受得了,我就受得了。」赵御爱眸中含着深深的笑意。
不管前生的你是什么样子,我如今爱的是你,是班灵。
为了他,她愿意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
班灵的目光凝注在她的脸上,痴痴地看着,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第七章 心醉(1)
腐气冲天。
「口鼻内汁流蛆出,遍身胀胖,口唇翻,皮肤脱烂,疱疹起,发落,估计已死去十日,而且是病死。」
赵御爱隐忍着呕吐的反应,听着班灵说明验尸情况。
尽管班灵在两具腐烂的死尸旁燃烧苍术和皂角祛臭气,也让她含了一丸苏合香丸避恶臭,但是赵御爱看到无数的白蛆在腐烂的尸体上头蠕动时,再也控制不住,奔到墙角吐了起来。
赵御爱长这么大不是没有吐过,但是像吐到这样胃痉挛、浑身发冷,大口喘息却还好像呼吸不到空气的感觉从来都没有过。
她吐了很久,终于不再吐时,才瘫软地坐在地上,浑身感到恶心、晕眩、困倦、乏力。
「很难受吧?」
班灵在她身旁蹲下,看她吐得脸色发白,把声音放得很温柔。
「你……结束了吗?」她完全不敢再往摆放尸体的方向看。
「可以走了。」他轻轻替她擦拭满头的冷汗。
赵御爱撑住他的手臂站起来,但是双膝已经虚软得站不住。
「我走不动了……」她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
「你真麻烦,以后别再逞强了。」
班灵别无他法,只好把她横抱起来,大步往外走。
赵御爱闭着眼,依偎在他胸前,享受这片刻的幸福。
「你现在穿着男装,而我这样抱着你,真不知道别人的眼里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班灵低眸看着她脸上画的两道粗眉毛,忍不住觉得好笑。
「旁人看起来定觉得是兄弟情深。」赵御爱轻轻笑起来。
班灵温柔地望她一眼。
「我送你回『延宁宫』吧?」
脸色那么苍白,应该休息。
「不要。」赵御爱忙摇头。「你现在要去哪里?」
「开封府衙。」
「我也要跟你去。」她揪住他胸前的衣襟。
「你应该回去休息。」他相信今天一整天她都会没办法吃下东西。
「我现在好多了,吐一吐就没事了。」
赵御爱强打精神,充着他一笑。
班灵没办法,只好依了她。
回到开封府衙,大堂上正在审问犯人,班灵便带着她从后门走进后院。
「把三神汤喝了,免得被尸体上散发的疫气传染。」班灵取出苍术、白术和甘草研成的粉末要赵御爱吃下去。
赵御爱听话地服下,再漱一漱口。
「班灵,你每天触摸这些尸体,是如何忍受得了的?」她忍不住好奇地问到。
「我没有想过要忍受。」班灵从架上的瓷罐里拿出一颗避秽丹点燃。「对我来说,这些工作都不是需要忍受的事,我是自然而然地接受那些死去的人,想着要如何帮他们说话,让人可以知道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死去。」
赵御爱神情动容的望着他。
「班灵,你这样的好人,不应该被视为贱民。」她真为他不值。
「仵作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良心。」班灵一边用避秽丹的烟熏她的身子,一边说道:「很多仵作收人钱财,从验尸状上动手脚,放过恶人,陷害好人,这些也都是常有的事。」
「所以,这是我爱你的原因,因为你就是你,你和那些没有良心的人不一样,你不该是贱民。」赵御爱情不自禁地抱紧他。
她的拥抱和她真挚的情意,让班灵堕入一种迷乱中,全身都陶然醉倒。
为什么仅是一个拥抱,就令他颤栗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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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爱……」
他被动地、眩惑地捧起她的脸。
「你总算愿意喊我的名字了。」赵御爱明澈的眼瞳水汪汪地瞅着他。
班灵怔忡,闻到她身上的幽香,那香气似离不开鼻尖一般,令他意乱情迷。
赵御爱看见他眼中燃烧着细密炙热的火光,她渴望被他烧成灰烬。
她怯怯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着他灼热的目光慢慢朝她逼近,然后,他的嘴唇轻轻贴在她光洁的额上。
她的神魂一荡,不由自主地仰起脸,吻住他的唇。
这是他们两人初次的亲吻,却有种夙世重逢的感觉。
赵御爱仿佛看见在一个不知名的年代、不知名的地方,他们也曾这样深深地吻过彼此。
她的眼眶湿红了。她知道,那是他们的前世。
班灵禁不住深深吻着她有如花瓣一般柔软馨香的红唇,两人忘情地吻着,沉溺在身心的震撼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分开来,头靠着头喘息着。
两人无言地凝望着对方,偶尔,赵御爱会忍不住再偷吻他,好像他的嘴唇是一道好吃的甜点。
后院传来沉重迟缓的脚步声,班灵知道是杨九玄来了,他看赵御爱被他吻得脸蛋绯红,嘴唇也被他吮吻得红肿,眼瞳泛着醉人的薄光,这模样要是被杨九玄看见了,肯定会怀疑。
「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先不要把头抬起来。」
他急忙把赵御爱推到桌前坐好,一面低声交代她。
赵御爱羞赧地低下头,背对着门口坐好。
「你把前十八味药全磨成粉末,再与炼蜜捣合做成丸子,然后用金箔做包衣,再用蜡丸封裹。」班灵刻意扬高声音说道。
赵御爱看着满桌子的药材,呆怔着,不知道怎么做。
杨九玄此时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坛酒。
「还在做苏合香丸啊?」
他笑问,把手中的酒坛往桌上一放,然后站在赵御爱旁边看着。
「是啊,九叔。」
赵御爱在每一堆药材东摸西摸,她从来没做过这些事,完全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动手。
「班灵,你都有照着配方买齐吗?」杨九玄打量着桌上的药材。
「当然有啊。」班灵拿起配方,一一点给他看。「犀角尖、丁香、香附、安息香、明天麻、沉香、白术、檀香、木香、毕拨、朱砂、子肉、白豆蔻肉、麝香、苏合油、台鸟各二两、大片脑、乳香各二两或一两、黄蜡三十斤、白蜜六斤或五斤、金箔一百片,全都齐了。」
杨九玄点点头,笑着拍了拍赵御爱的脑袋,说道:「你在发什么呆?班灵,阿福这小子还行吗?」
「还可以。」班灵虚应着。「天快黑了,九叔怎么还没回去休息?」
「捕快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酒,大堂上摆着几十坛呢,我就拿了一坛来找你喝。你今天不是验了腐尸吗?来,正好喝酒去一去毒。」
杨九玄把酒坛子打开来,用力闻着酒香。
「多谢九叔。」
班灵转过身,拿了两个酒杯过来。
「多拿一个酒杯,还有阿福啊!」杨九玄笑道。「阿福,你停一停,一起过来喝点。」
「我不会喝酒。」赵御爱急忙摇头。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不会喝酒呢?想当仵作一定要学会喝点酒才行!」杨九玄拍着她的肩说道。
「九叔,阿福还小,别逼他,万一醉倒了也麻烦,我可不想扛他回家。」班灵替赵御爱挡下来。
「好,那就咱们两个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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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九玄抱起酒坛,把两个酒杯都倒满。
班灵先饮一杯,一股温热直窜入喉,皱了皱眉说:「这是什么酒?好烈。」
杨九玄喝了一口,立即觉得喉咙像火烧似的。
「确实烈,不过又醇又香,明儿问问捕快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好东西。」杨九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有酒喝没肉吃可不行,来,我这儿切了两斤牛肉。」
班灵和杨九玄对坐着边吃边喝,谈的都是府衙的案件和验尸的奇事,两人聊得出神,赵御爱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着。
由于酒烈,两人只喝几杯酒有了醉意。
「不能再喝了,喝醉了回去,我家那婆娘又得吵个没完。」杨九玄不敢再饮,晃着微醺的身子走出去。「我先回去了,明儿见!」
班灵盖上酒坛,收拾好酒杯,笑着对赵御爱说:「我送你回去。」
赵御爱狐疑地盯着他,见他酒意微醺,再看见他脸上陌生的笑容,渐渐敲出了端倪。
「班灵,你……醉了吗?」
她很少看见他笑,但现在,他嘴角始终挂着笑容,带着一点迷人的邪气。
「大概有点醉了吧,因为你在我眼前晃个不停。」班灵老实地说。
「你喝醉会一直笑吗?」赵御爱疑惑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没有人跟我说过,那很重要吗?」
他倾身靠近她,挑眉笑问。
「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我喜欢看你笑。」她伸手抚摸他被酒意醺红的脸颊。
「好,那以后我会多对你笑一笑。」
班灵捏了捏她的下巴,笑意加深。
赵御爱瞅着他,轻轻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