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忍无可忍,两天前,范君易逼使雁西交出钥匙,她大方应允,无二话。翌日,她还是轻而易举进门了,照样拉开窗帘唤他起床。这下他忘了动怒,惊骇之余,质问她是否偷偷复制第三把钥匙,她无辜摇头,“门锁坏了好几天您不知道吗?我还以为您想找人来修理呢。”
不,他无意再让外人进入他的个人领域,也懒怠和外人社交。不是不能自行拆卸安装,但他早已禁绝了计算机出现在他视线范围,为了彻底清净,连手机都处于停话状态,网购锁头已不可能,若是命雁西出外购买,她照样可以复制钥匙,既是徒劳无功的举动,何必自找麻烦?
但,难道就任雁西为所欲为,左右他的作息?他总要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办法不难想,就是执行的问题;可一旦豁出去了,也不算问题了。
因为心系给雁西一个下马威,反倒更睡不好。
今天一大早,范君易提早了一小时苏醒,在床上辗转等候。果真八点整,分秒不差,雁西敲了门,有礼地敲敲停停一分钟,得不到反应,房门霍地推开,她气势如虹走近窗口,拉开帘幔,把泡好的养肝茶放在床头,对盖被下毫无动静的男人朗声唤道:“起床了,八点了。”
不理会,她再唤一次,仍不理会,她没好气,抓住盖被一角,张臂猛掀——
只两秒,两秒已足够,她失声惊喊,飞快旋身面壁,撝住嘴,闭上眼。
该死的男人!
没事裸睡,春光尽现!
一阵无声,范君易知道效果已发酵,他慢条斯理下床,将披挂在椅背上的衣物依序穿上,站在雁西身后,拍拍她右肩道:“早警告过你了,别随便进来。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我是成年男人,不是小男孩,别把我当个孩子管束,明白了吗?”
雁西猛吸气,待脸上的热消退了,仅残余一点红晕,她缓缓转回身,承受范君易讥诮的目光,正色道:“我又不是没看过,幼稚!还不快下楼吃早餐。”
在范君易满脸惊愕下,雁西从容不迫,挺直背脊走出他的视线,踩阶下楼,一恍神,转弯时险些跌个踉跄。
这个早上,范君易喝到了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报复果汁,那艳黄的汁液口味奇怪无比,闻之生畏,且酸涩到无以复加;出自某种男性尊严的本能,他一口气喝下肚,不予置评。
满腔闷气,正要离座,蓦然间,范君易觉醒到了一件事,他还有什么不能禁受的?还有什么必要坚持的?
自雁西出现以来,他不再混沌度日,对周遭事物开始恢复了心得,无法全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离谱的是,他竟跟个家务助理斤斤计较起来,纵算他遂意了,那又如何?体面也罢,邋遢也罢,早起也罢,晏起也罢,美食也罢,食物差强人意也罢,都无法敌过一个事实——他亲手葬送过自己的幸福。
比较起来,这些生活琐碎,实在算不得什么。
倘若顺应雁西,让她早日交差了事,远离他的视线、他的生活,总比无谓地拉长战线好。
想明白了,气也顺了。
他慢慢走进厨房,对屈腰在整理冰箱的雁西道:“明天我会准时起床,你不用来叫我了。”
雁西直起身,存疑地转了转眼眸,思量了一会道:“那好,七点,请准时。”
第4章(1)
七点零五分,范君易彻头彻尾地清醒了。
周遭一片幽暗,只看得到床头电子钟反射的数字莹光,窗帘房门仍旧紧掩,没有人到床边唤醒他,待他努力回神,发现吵醒他的竟是震天价响的管弦乐演奏曲,正钻过门缝,透过门板,直捣他的耳膜,间中连续鸣放几声庄严盛大的礼炮,让他的心脏被迫狂擂了数下才惊魂甫定。
竖耳聆听,这不是柴可夫斯基的“一八三序曲加农炮版”的片段吗?房间门板材质厚实,隔音效果不该这么不良,该有多高的分贝才能达到如此惊心动魄的效果?
怀着狐疑,范君易翻身下床,开门探个究竟——果不其然又是雁西,她倚门而立,脚边是一具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行动式音响,见他现身,雁西立刻按下开关,喧闹的钹鼓钟鸣随即嘎然而止。
“我说了我会自己起来,你何必大费周章搞这套?”他没好气地搓搓惺忪的脸,“而且门又没上锁——”他陡然停止动作,移开手,眯着眼瞧她,她迅速避开他的目光,抬起音响,转身利落地下楼。
范君易若有所悟——昨天那一招可不是完全没效,雁西分明是忌惮他再度全裸上阵,宁可透过重低音喇叭在门外轰炸他,也不愿再踏进他的睡房一步。
“就知道你虚张声势……”他唇边浮起淡淡的笑。
但这么早起来有何意义?着实令人费解。
梳洗过后,刚步出房门,便看见雁西站在二楼偏厅等候。他挑眉询问,雁西指着落地窗外的露台道:“今天我们在这里用餐吧。”
他不动声色,走到露台。
想来惭愧,搬进这屋子数月之久,他尚未涉足这块角落,但雁西显然观察过了。她扫除了地上积累的落叶,将一对沾尘的露天座椅擦拭干净,其间的圆桌铺上麻布桌巾,两人的餐点皆已罗列其上,正中央还有一只小小透明玻璃瓶插放了一枝桔梗花。细看餐点内容与平时并无二致,只是摆放得较具美感,和随处可见的静物图片一样清新悦目,也一样没有意义——范君易从没欣赏过这种做作的用餐情境。
“坐吧,外头有风,早餐容易冷掉。”雁西率先坐下,替两人各斟了杯花茶。
“不是吧?让我早起,就为了在这里吃上一餐?”范君易跟着落座,一脸兴趣缺缺,“这和一个小时后用餐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她望着远处啜了口花茶,“这时候还有日出可以看,早一点当然更好。”
“日出?”
“嗯,看!我发现我们这房子角度真好,高度也够,从这里望过去,太阳刚好从对山的山坳里升起,好看极了。”她雀跃地伸臂在半空中指划着。
顺着雁西手指望向远处山脉,朝阳已略升起一个高度,在山坳之上,放送着箭芒般的晨曦,灿光流动,变幻,逐渐布满整片山头、半个天际,也同步射向他们所在的半山腰。范君易窗口里霎时尽是光辉,无法直视,偏头闪避,正好看见雁西的侧脸,她眯着双眼,弯起唇角,泰然迎向日照,面部轮廓因此镀上了一层霞色,让她添上几许平时少见的柔美;但接着她放下茶杯,高举双臂,鼓胸做个深呼吸,孩子气地高喊:“早安!”彷佛吸收了无数大气能量,她咧嘴开怀笑着,转头看向他,兴奋不已,“不错看,对吧?”
雁西慢慢敛起了笑容,范君易根本不在观日,而是若有所思对着她发怔,她有些尴尬自己的一厢情愿,干笑着:“你——好像没什么兴趣?”
他摇头笑道:“你是不是觉得阳光可以疗愈忧郁症,所以才想尽办法让我早起,吸收正面能量?”
“……”她倾着头默然,脸上并未有被说中的心虚。她抱着小腿,下巴搁在膝上,“也不全是这样。就是觉得,在太阳老爷的威力下,整个地球,整个人类,渺小得其实和蚂蚁没什么两样;但在我们的觉知里,我们的烦恼却无限大,大得无视太阳的存在,大得缩小了别人的感受,然后抛弃了自己……”
“你认为我抛弃了自己?”
“唔……我想你还不算是百分百,”她斜瞄他一眼,“至少你对我做的菜反应还挺大的。”
他又嗤笑了两声,“你做的那些无敌料理就算是中元普渡也没有好兄弟敢下手行抢,你用不着再用这一招刺激我了,我自有我的人生选择,无关对或错。不是每天西装笔挺、朝九晚五就是正确的人生。”
“我没这么说啊。”她皱眉,“至少酗酒不是正确的人生选择。”
“……说到这事,”他满脸匪夷所思地问:“是谁教你搞出那瓶药酒的?”
“噢,我妈啊,”她毫不讳言,“小学时,我常看她泡制各种药酒对付我爸。我爸是个历史悠久的酒鬼,他一边开杂货店,一边和邻居喝酒,每天喝得很畅快很欢乐;但我妈就不欢乐了,因为经常结帐都蚀本。这也不难想象,我爸酒兴一起,不但半买半相送,还无息借贷给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怎么可能赚钱呢?”
“所以——他戒酒成功了吗?”
她瞥看了他一眼,“没。他是少见的怪胎,药酒照样喝个精光。”
“……所以?”
她指指天空,“所以他终于喝上天了,丢给我妈一堆莫名其妙的烂摊子。”又露出欣慰的笑容,“幸好你不是例外。”
两人沉默了一会,范君易本想告诉雁西,他幼年时,曾让大人带着参观一座早已忘了什么名堂的热带蛇园时,被数尾偷溜出箱笼、吐着蛇信的小毒蛇狠狠惊吓过,杯弓蛇影是他的真实写照,她的药酒其实不那么神奇,但看着她被晨风轻拂的侧影,浸润在阳光下的眉目舒展,坦然说着不再忧伤的往事,他想道出的真实缘由顿时像飘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微不足道了。
或许是终于让范君易走到了阳光下,雁西比平时表现活泼了些,范君易不介意捧场,指着早餐道:“今天没什么惊人的奇招吧?”
“别担心。”她抿嘴笑,“天色那么好,不会杀风景的。”
她说得没错,范君易确实吃到了两人这段相处时间以来最美味的早餐,他难得被勾动了食欲,把餐盘上的食物一一填腹,并且觉得今天这壶花茶特别香醇。
雁西却一口也没动,她只顾着观景,把自己的部分早餐让渡给了范君易;她甚至从桌子底下取出一副望远镜,四处眺望,无比认真赏析美景,且不时瞄手表一眼,再继续对准镜头,好似期盼某个神迹出现在山林里。
不久,像发现了新大陆,她直起腰杆对准山下某个方向窥望,接着把望远镜移到他眼前,似笑非笑道:“快,朝左四十五度角下望,不会让你失望。”
“有什么好看的?”他不以为然。
“人生呢,应该怀抱着随时会遇上好风景的乐观心情向外看,你没兴趣看日出,这个你总该有兴趣了吧?”
他不明所以地接过望远镜,依照她的指示朝左下方对焦,镜头所含括的是稍远处的一排红瓦白墙的电梯公寓,后方是一大片郁郁竹林,很普通的小区,不知焦点为何?“你要我看哪栋公寓?”他移开镜头。
“左边算来第三栋四层楼,窗帘没拉上那一户。”她一边从旁指示,一边替他调整放大倍数。
范君易勉为其难凑上双眼,数至第三栋第四层楼,全然敞开的落地窗里,一名仅着性感内衣裤、身材曼妙的年轻女子在客厅悠然走动。女子忽然抬起修长的两臂,优雅地转个芭蕾舞圈后,就地坐在一张瑜珈垫上,开始做起瑜珈动作,惹火的神秘三点随着各种相当到位的姿势呼之欲出。女子尽情展姿,浑然不觉自己的丰采尽纳几百公尺外的陌生人眼底。
“我注意到了,每天准时八点钟,她都会练上一小时。”雁西补充说明。
范君易霍地色变,把望远镜塞回雁西手里,恼羞成怒地予以谴责:“冯雁西,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可不是百无聊赖的偷窥狂!”
雁西终于明白了母亲的感觉。当妹妹雁南穿着学士服,头戴学士帽,穿戴与济济一堂的毕业生一模一样,却还是轻易显出了她的清丽脱俗,雁西心口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无限骄傲。
礼堂里热闹非凡,众声喧哗,但雁南每站一处,无论男女生,总有人在伫望着她,忘了自己也是今天的主角,目光意味深长,似乎要永远记得她的容颜,因为今朝一别,也许不久各奔前程,她的丰采再也无法亲睹。四年同窗,没有说出口的,嫉妒的,欣羡的,爱慕的,暗恋的话,从此将成为心底的暗伤。
雁西使劲按下快门,不停有人想和妹妹合影,雁南来者不拒;她手捧太多束鲜花和奖项,身上沾满了礼炮彩条,只能让别人搂着她合影。她脸泛荣光,笑容灿烂,即使侧站一旁,仍然成为每一张照片的焦点,雁西忙为她忠实记录了未来足以回味长久的时刻。
“我们待会要聚餐,一起去吧。”摆脱了人群,雁南钻到姊姊面前。
雁西为她除去发际上的彩条,笑着摇头,“改天吧,你们玩得尽兴一点,多我一个麻烦。”
“怎么麻烦了?”雁南白她一眼,“去吧,是你爱吃的泰国菜。”
“不了,”雁西掂量时间,“我不能离开太久,而且我还有别的事。”
“不是吧,放一天假都不行?你很久没休假了。”这阵子雁西与她会面总是行色匆匆,有时连家门也不入,身上永远大包小包,准备携回山上雇主家,敬业程度无人能及。
“现在还不行。这个雇主没人做饭他就不吃饭了。”
“有这种事?”雁南滴溜溜转着美目。
“有这种事。”雁西用力颔首,爱怜地摸摸妹妹头顶,“毕业了真好。”
忽然她紧紧搂抱住妹妹,在她耳边叮嘱:“记得去看妈妈,一切小心。”
“我知道,别担心。”雁南也回搂她,眼眶漾着水光。
贴触了几秒,雁西放开怀里水灵灵的人儿,她再也不是小时候总是牵着姊姊衣角,等着饭来张口的孩子了;即便那意味着某种形式的分离,雁西却感到像完成了天大的任务般喜不自胜。
雁西发现,自己越来越像母亲了。
走到那家咖啡馆,她仍然在忆想着方才欢乐的情景。坐上吧台椅,她取出相机,点按相簿,滑动屏幕,一张张仔细端详。咖啡端到眼前了,她犹然未觉,面带喜色,几乎忘了造访咖啡馆的目的。
吧台里的汤老板很意外,原本见到雁西的伤脑筋心情转为好奇。他犹豫了一下,主动靠近她,姿态轻松问:“难得。在开心什么?”
“我妹妹大学毕业了。”她将屏幕转个方向呈现给对方观看,不吝分享喜悦。
汤老板忍不住凑上一眼,表情转为惊艳。“很漂亮的女孩。”他由衷赞道。“很聪明的样子。”
“是啊,她的确很聪明,读的是资讯工程,这点我妈功不可没。”雁西收回相机,珍重地放进背包,见吧台内没有其它人,她手放膝上端坐,诚挚地直视汤老板。“不过我妈运气不好,没办法来参加我妹的毕业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