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她起了个大早,洗完所有衣物后接着清洗床单被套,风一扫过,后院飘扬着淡淡的洗剂清香,雁西心情愉快了些,回屋内准备早餐,看见范君易已经站在厨房流理台前了。
她跛着脚走近,发现他准备炒洋葱起司碎蛋,正切着洋葱,两眼被挥发物熏得猛眨眼,她碰了一下他手臂道:“我来吧。”
他未移步,双手仍在忙碌,冷言:“你忙了很久了,去休息吧。”
“没关系的,我来吧。”她轻推了他一把。
“我说你去休息,没听清楚吗?”他握着刀柄,口气略显不耐。
“我的脚好多了,今天一点也不疼,真的。”她探出右手想从他手里取刀,他一惊,挥臂就挡,她站姿本就不稳,被他肘臂一扫,身子往左一倾,整个人撞上橱柜门扳再跌坐在地。
两人都吓了一跳,范君易抛下手上的东西,上前扶住雁西的肩,喝叱:“你不知道刚才的动作很危险吗?!以后不可以这样拿刀,你有没有事?”
雁西惊骇得说不出话,猛摇头,双手乱挥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力。范君易叹口气,屈身将她横抱起来,朝客厅走去,“麻烦你安分一点——”
才一转角,差点直面撞上一个人,范君易反应快,瞬时停步,定睛一看,对方也满脸惊异,合不拢嘴地打量贴靠在一起的两人。
“刘小姐?”范君易大惑不解。
“对不起……电铃好像坏了,按了半天你们没应门,我们只好开门进来……”严肃的刘小姐竟莫名红了脸。
“你们?”
“还有老太太。”
雁西在那一刹那,只有一个疑问,如果她立刻从范君易身上跳下来,她的脚踝会不会就此废了?
雁南想,姊姊太感伤了。
昨天替她收拾行李至今,一直愁眉不展,所有的行李帮她检查再三,分类迭好,有几次忘了名单上的某一项物品是否放进去了,又整箱全倒翻出来重新排列一次。夜晚还要求像小时候一样和她挤一床睡,话却说不上几句,那模样有点心不在焉,又有点惆怅。雁南原本兴高彩烈将要出远门,此时也不好表现得太缺乏离情。
她推推正在折迭冬衣的姊姊,安慰道:“不要担心,接机的人都联络好了,而且这次有个学姐的哥哥一道搭机,很安全的。外币都换好了,照你说的各种币值都有……其实你不必担心我,我住宿舍,有人照应。倒是你应该多注意自己,你的脚好像怪怪的,是怎么了?”
“小扭伤,好得差不多了,没事。”雁西笑,因为是强颜欢笑,反倒可疑。
但雁南满心都是想离枝高飞的兴奋,无暇顾及姊姊的忧愁,转个身便忙着和来电话别的朋友谈笑去了。
雁西想,自己太倒霉了,为何偏在那尴尬时刻让老太太撞见呢?
没见过精神如此矍铄的老太太,全身上下保养良好,背脊挺直,满头银发,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珠灰色改良式旗袍上头看不见一点皱褶,岁月累积最显着的部位是镜框下的那对利眼,淡淡一扫,威严尽现。
雁西当时坐在沙发上,浑身发凉,神经紧绷,以致于范君易和老太太的尖锐对话她完全无置喙余地。
“她的脚怎么了?”老太太发问的对象是范君易,完全无视雁西存在。
“扭伤了。”
“多久了?”
“两个多星期。”
“那怎么做事?”
“我有手有脚,谁做都一样。”
“……看来你最近过得挺不错啊。”老太太四面环视,口气闲凉。
“是不坏。您老人家弄了个手脚利落的家务助理给我,还能不好么?”
“嫌我多事?我可以立刻请她走。”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对冯小姐不是很没诚信?”
“咦!你倒懂得体恤人家,怎么就放着自己公司这么多员工不管?”
“……公司还有其它负责人。”
“所以是把责任都推卸给别人?”
“我有我的考虑。”
“我看你考虑的只有你自己。”
“奶奶,谢谢您专程来给我醍醐灌顶,我顺道替我爸爸谢谢您。对了,有个不情之请,要麻烦您老人家配合。”
“……”
“这栋屋子大门的所有复制钥匙我决定全数收回,省得我再花钱请锁匠换锁,而且万一日后屋子遭了窃,也不会产生误会。”
老太太镇定如常,吩咐刘小姐:“钥匙给他,以后这里没我们的事了。”
“谢谢奶奶。”范君易夸张地作了个揖。
老太太踏出大门前,回头再抛下一句:“真可惜,我一直以为你比你爸爸还强。”
范君易面无波动,雁西到此心里只有三个字感言——死、定、了。
她大感不妙,微跛着腿追出门外,张手拦在两位女士面前,迫不及待说分明,“范先生最近真的好多了,生活起居都很正常,他今天只是心情不太好——”
“我看不出来他心情不好啊。”老太太扶了扶镜片打量雁西,“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我老了,他父亲我都管不动了,我哪还管得动年轻人?”
“那我是不是——”
“我们会和朱小姐连系。”刘小姐接口,公事公办的表情,但朝雁西短促一瞥时,不经意流露出存疑的眼神,然后环着老太太的肩快步走出庭院大门。
雁西目送两人离去,无法分辨老人家是撒手不管的意思还是纯粹感叹,只确定这一场会面以不欢而散作收。那么她呢?老人家怎么看她?
她想致电朱琴为自己开脱,却不知从何解释起,难道她能这样说:“我不是不向您报告,实在是这一跤跌得太厉害了,不是我推拖不做事,是范先生宅心仁厚,所以代劳了所有家务,让我好好养伤。所谓留得青山在,早点痊愈才能完成任务啊。至于那天老太太看见的不是事实——我是说不是表面上看到的事实,我和范先生只有单纯的主雇关系,没有不可告人的内情,请老太太明察。”
不,她一句也说不出口。当初应该坚持回家养伤的,现在别说尾款,就连第三期款恐怕也泡汤了。
“但是我这么努力……”忍不住迸出一句,一阵委屈泉涌,她的泪就要掉落,雁南从后面轻拥姊姊,“别难过啊,想我就来看我啊。”
于是雁西索性尽情飙泪,把一路以来积压的委屈全数释放,那始终提心吊胆的心情因大量泪水而得到彻底纡解。
雁南不知所措,第一次知道雁西手足情深若此。
哭到哽咽,手机来电,雁西泪眼婆娑接听,范君易直着嗓音劈头就问:“你今晚会回来吗?”
雁西赶紧抹去泪水,清清喉咙,回道:“我不能。明天一大早要送机。”
“你回去两天了,你一开始没说清楚。”口气明显不悦。
“……那您扣我薪水好了。”
“你忘了,雇用你的人不是我。”
她吸吸鼻子,扶着额头,忍耐答复:“对,您说得是,我应该向老太太请假。”
“但你服务的对象是我。”
“……”她闭了闭眼,蓦然激动呐喊:“对!是你!可是现在也没差了,你们祖孙俩可不可以先协调好再来找我?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到底要什么?我悟性太差,我辞职好了——”
“你不是缺钱?”
“你——”她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对,我计划去抢银行,工时低报酬高还不用看人脸色,一把枪拿出来全都乖乖听话——”
“你今天是怎么了?”
雁西顿时语塞,按下结束通话键,望着目瞪口呆的妹妹,她收起了泪水,挤出满不在乎的笑容,“我这位雇主喜欢跟我开玩笑。来,我们再检查一次行李吧。”
飞机起飞了,雁西打开手机,确定了时间,才疲倦地从机场大厅离开,决定搭乘公交车回台北市区。
之后呢?该去哪里?车程太短,来不及思考出答案,终点站到了。
下了车,雁西感到前所未有的彷徨,前进咖啡馆继续精神奋战吗?不,她今天精神特别低靡,坚强的汤老板感受不到任何威胁的。
那么去看母亲吧,她想念母亲。
转搭了另一班公交车,直赴赡养院。
母亲正在熟睡中,她拉了张椅子在床畔坐着,盯着,一颗心平静下来。
她坐了一小时,动也不动,直到巡房医师找上她,和她谈论母亲的病情。
“没退步就是进步,还是继续支持性治疗。前几天你妹妹来看她,她表现得很激动,手指甚至能自主抓握,显然你妹妹对她有正面作用,如果可以,请妹妹多来探望她。”中年男医师善意提醒。
她犹豫了一下,“我妹妹出国念书,会有一段时间不方便来,不过我会尽量来看她,我也吩咐看护了,特殊营养剂该补充就补充,费用不必担心。”
“那就好。”医师拍拍她的肩。“家属能全力支持是最好的。”
雁西不禁在心里反问,那么谁来支持她?
走在长廊里,虽是炎夏,近郊的风还算清凉,一阵阵迎面轻拂,午后阳光明亮,她却琢磨着一桩不得不考虑的幽暗决定。
拿出手机,她按下了内键的号码,对着手机里职业化的亲切女声道:“林小姐,我是冯雁西,请安排个时间帮我家估价吧……”
合约若终止,母亲留下还在贷款中的小公寓就要留不住了。
留不住的若只是房子,雁西觉得这样的人生损失不算太糟,她想留住的偏偏是人,难度更高。
手机响了,她打开接听,是朱琴。
“你是怎么搞的?说好保持联络的不是吗?昨天怎么关机了一整天?”
“我忙,忘了充电了。”她提不起劲回答。
“刘小姐和我联络了,她和老太太去了一趟山上,这事你怎么不提?”
“我忙——”
“你忙?是范先生忙吧?受伤了也不说。”
“……也不是太严重,走路慢一点不成问题。”
“那就好,快回山上吧,休假三天也够了,人家不计较,我们就要更守规矩。”
“回山上?老太太没意见?”她正等着接收被开除的口信呢。
“第三期款今天汇到你户头了,老太太对你的表现还算满意,至少范先生唱反调的功力恢复了,而且不再足不出户。说实话,不是我没同情心,你这跤跌得真是时候,让范先生没办法袖手不管,回去再加把劲吧。”
老太太?雁西喃念着。这位老太太真是莫测高深啊,仔细回想,怎么看都看不出来她对她有任何一丝好感。至于范君易,她现在该担心的是这个男人会不会让她吃闭门羹吧?她昨天竟然吼了他!
雁西把脸埋在双掌里哀叹——这世事为何总是祸福相倚?
第6章(1)
钥匙往右喀喇一转,门轻易松开了,根本只是随性阖上,连续两道门都如此,未遭换锁也未反锁,可见屋主不想把任何人隔离。
雁西松了口气,旋即又想,莫非这几天范君易趁她不在,故态复萌,醉得不醒人事,连门都忘了上锁?
不容再想,门把用力一旋,她快步跨进客厅,迅速四下扫视,明亮的灯光下,范君易横卧在沙发上,两手屈枕在后脑杓,脸上倒覆着一本左右展开的书,书名是“食虫植物图鉴”。
能阅读,代表神智清醒,她放了心。
但检视一下总是比较妥当。父亲的例证让她不信任曾经是酒鬼的男人,他们总是轻易动摇,合理化再度喝酒的原因。
她靠近他,弯下腰,轻轻揭开书本;他密密阖着眼,鼻息匀长,盹着了。
雁西小心翼翼将鼻尖探近,在他唇缘四周努力嗅闻,没有酒精,只有单纯的须后水余味;两侧听帮子相当光滑,可见早上认真刮除过了;即使一个人生活,他还是遵守了要求,并未失序。
感到了一点欣慰,她露出微笑,正想直起腰,一只大掌猝不及防箍住了她的后颈,她吃了一惊,范君易双眼蓦然掀开,灼灼瞪着她。
万分困窘,嘴张了半晌说不出话,但这么近互视太不象话,雁西用力挣脱他的手劲,往后拉远距离,揉揉发痛的颈项,埋怨:“这样很好玩吗?”
“是你鬼鬼祟祟。”范君易在沙发上坐直,一脸似笑非笑,“怎么?抢银行失败,决定回来老老实实上工了?”
雁西垂下眼,抿了抿嘴,“对不起,我昨天不是有意的。”
“不必道歉,那才是真正的你吧?”范君易起身看着她问。
“……不是,我平常很有礼貌的。”忍不住辩解。
“所以你平常说的都不是真心话。”
“……”
“无所谓。你算是很敬业,敬业的人为了交差撒点谎很正常。”
“我没撒谎。”雁西不赞同这种说法。
“是吗?”范君易别有意味地扬眉,审视了她好一会儿才道:“那么说实话吧,我很好奇,你心里是怎么看我的?”唇角噙起了近似友善的笑意。
“……”
“没关系,实话实说,我又不是你未来真正的老板,不会打考绩的。”
“……”这是陷阱吧?雁西起了戒备,转动着眼眸私忖——那又何必追索真正的答案?
“不敢说?我替你说。”范君易笑,“你心里在想,我彻头彻尾是一个不知感恩、禁不起事、全不把关心我的人放在眼里、任意糟蹋好运道的自私混蛋吧?”
“……”雁西结实地愣住,这一串负面的形容词她倒是从没好好想过,仔细思量,是有那么点符合实情,但符合的只是结果的表象,真正的感觉一时之间她找不到精确的字眼。
“我全都不否认,就是希望你别在我面前装作你不是这么想。”
“不,我真没那么想。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其实我应该要感激您,您要是不这么糟蹋自己,我就不会得到这份工作;就像您应该感谢那些层出不穷的骇客,让你们必须不停研发各式各样的防毒软件,公司就不愁没客户的情况是一样的。”在对方有力的注视下,雁西道出了部分的感想。
“看不出来你挺聪明的。”懂得四两拨千斤。
“……哪里。”这是在暗指她狡黠吗?雁西又尴尬了。
“所以,你现在很希望我尽快恢复以前的忙碌生活,好让你交差吧?”范君易倾着头,表情平常,看不出任何讥诮的成分。
这个男人真不容易取悦啊!
雁西想了又想,放弃四平八稳的场面话,不加修饰地答复:“不是这样说。我认为,您应该过您真心喜欢的生活,不一定是以前的那种生活;而且,您拥有许多选择的空间,比起无从选择的人幸运多了。所以,您迟早会离开这里,过上另一种人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其实,我并不真的了解您,但至少有一项不会想错,您一定是个善良的人,只有善良的人才会不遗余力地谴责自己、为难自己……至于交差这件事,那是我个人的问题,您不必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