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小女童惊奇的不忍声,呆立多时的韩重华这才回过神来,喉头有些干涩的看向已经死透的兔子。
偏偏有个女人还来加深他的印象。
“兔子不痛,它死了,晚上吃烤兔肉。”说来汗颜,行兵布阵她在行,拿起锅铲一窍不通,只能做很简单的。
举凡女人会的女红、刺绣、下厨她全都不会,在她还是战铁兰的时候自有女兵服侍,她只要像个爷儿们似的等人伺候,要喝茶,热茶就来;手臂一伸,侍女宽衣,全不用劳动她一根指头。
她擅长的只有野营和就地烧烤,取自就近的飞禽鸟兽,放血去毛放在火上烤,洒上盐巴就很美味了。
“为什么它死了?”她想跟小兔兔玩,乔雅音伸出洁白的小指头,戳戳尚有余温的灰兔。
“因为它死了我们才能吃它。”生吞活食的滋味就差了。
她吃过生肉,在围剿敌军唯恐被敌人发视,粮草又运送不及时,她曾下令宰杀任何可见的野物,以匕首切肉生吃来保存体力,不吃就唯有一死。
“我们不能养它吗?”兔兔可爱。
“贝姐儿,你想饿肚子吗?”要是把猎物都带回去养,他们的院子很快就满了,到处是牲畜的娄便。
小脑袋瓜子一摇。“我吃白米饭就好,就多加小葱妙鸡蛋。”她可以不吃肉。
乔立春一听就笑了。 “兔子的肉能卖钱,剥下兔子的皮也能卖钱,我们才能换钱买白米,不然连鸡蛋都吃不起,也没有白米饭,碗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乔雅音似懂非懂,她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吃饱,铺子里有好多白米,她的小手捧都捧不住。
“她年纪还小,你说再多也没用,她哪听得懂,你得慢慢教。”小孩子最天真无邪了,何苦让她太早接触世间的险恶和无情。
乔立春难得严厉的板起脸,不自觉散发出慑人的威严。“她没有爹,只有娘,我若不提早教她生存的残酷,哪一天我不在了,你要她跟我一起去死吗?她必须去面对。”
就像她爹说的:怕什么就去征服它,不去做怎知做不到,我战天鹰的女儿不是养在笼子里的云雀,而该翱翔天际。
“你……你这话言重了,孩子需要你,你不该有一丝自己会不存在的念头。”
她的眼神太锋利了,宛若一把开锋的兵刃。
韩重华没想到离开了战场他还能遇上有如此强悍气势的人,彷佛铁血将军在训示新入营的小兵,威压全场。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半年前我也不信一向待我如珍如宝的夫婿会为了一个认识不久的女人休了我,我与他相识七年,并生下两个孩子,他还是说断就断,半丝情面也不留,头也不回的舍我“我有一兄长下落不明,父母先后离世,亲族全无,除了靠自己还能靠谁,要不是我豁出去一条命不要逼夫和离,今日你看到的我早就是一具尸体。”
若是之前的乔立春,恐怕真落得如此了,她太委曲求全了,不肯拚死一搏,仍相信丈夫还有良心,不会弃病妻不顾。
但事实上,他根本不管她死话,任由她在病床上苟延残喘,等她一死好名正言顺的迎娶新人。
还好她来了,不然这对孩子就要受苦了。
“……”韩重华被她语气中的重话吓到,她的处境有这般艰难吗?逼得柔弱女子得如此自保。
“所以说你所谓的帮我其实是害我,你不可能事事都设想周全,在我需要你的时候都在,因此你得让我学会自立,不求人方能独当一面。”为母则强,她会善尽做母亲的责任。
韩重华停顿了好一会儿,状似思忖,实则在琢磨她话中含意。“你在前头铺陈那么多,无非是一句话,少管闲事。”
他第一次做好事还被人嫌弃了。
天哪!他总算开窍了,没白费她一番口舌。乔立春故作矜持的开口,“非亲非故的,不好受你太多人情,我虽是和离妇人也要名南,你和我走得太近会造成我的困扰。”
眸光一闪,他勾起唇角。“我明了了,你是怕我危及你的名节,让你没法子在村子里做人。”
她最瞧不上眼的礼教在此时也派上用场了。“人言可畏,上下两张嘴一动,谁知会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语,我一个人受委屈无妨,总不能连累到两个孩子,他们不懂人心能可怕到什么程度。”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还不知好歹便是过了,不过这只小的我替你带了,省得碍手碍脚给你添麻烦,两个时辰后在那处山坳会合。”韩重华指着不远处背风的小山拗。
“那是我的女儿,你不能带走……”
明明长得一脸正派,行事作风却像无赖,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只见他将孩子往箩筐一放,便摇了摇手往林子深处走走,一闪身,身影隐没在重重迭迭的深绿浅黄中。
“娘,妹妹她……”不见了。
乔弘书有点担心。
乔立春拍拍儿子头顶。“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的家就在我们隔壁呢!除非他不回家了。”
老实说,韩重华肯帮她带女儿,她的确松了一口气,原本她就没打算带乔雅音见识人为了生存所造成的血腥场面。
偏偏女儿见胡子叔叔要上山,也吵着要跟,不给来又闹脾气,一迳的哭得无声,叫人看得心都碎了。
“那位韩大叔不会偷欺负妹妹吧?”
乔弘书小声的说着,眼中不无担优,妹妹还小,不会分好人、坏人。
乔立春心口一惊,眉头微蹙,韩家老大不会是两面人吧! “他是大夫,医者父母心,欺负孩子的事做不出来。”
应该不会。
乔立春懊恼她怎么没想到韩重华是表里不一的狡诈鬼,外表谦和恭逊,有礼温和,但内在狡猾,带点阴险。
“是这样吗?”他仍有不安。
“你要相信娘的话,妹妹没事。”若是有事,千里追杀,她绝不让逞恶之人苟活于世。虽远必诛。
“好。”他勉为其难一点头。
“宝哥儿,你想吃什么,娘给你猎。”她像在饭馆点菜,任君挑选,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看到母亲手中尖头的长棍子,乔弘书脸上出现小男童才有的兴光。“妹妹要喝鸡汤。”
“那你呢?”
“我吃肉。”汤让给妹妹喝。
乔立春差点笑出声。“好哥哥。”
还真疼爱呀!哥哥吃肉,妹妹喝汤,这傻孩子。
取笑完儿子,乔立春静下心的环顾四周,她站的这一块斜坡还是山势中较平坦的一块,树木不多,杂草已由繁盛渐枯,露出有凹有凸的山形,视野相当辽阔。
因为带着儿子的缘故,她不想在儿子面前大开杀戒,大举猎杀动物,因此她辨温和的方式设陷阱,在兽足行径处挖洞、设吊绳、装飞箭……不亲手予以痛宰。
在弄好陷阱后,两母子便没山道捡栗子、摘菌菇、辨野菜、挖蓣薯,不到两个时辰内就装满了箩筐,还有些酸酸甜甜的浆果,一颗颗黑黑小小的。
两人边吃边检查设下的陷阱,结果非常幸运地,十二处陷阱中有六处中了猎物,三只山鸡、两只松鼠,和一只大约六个月大的小獐,后腿受伤地发出呜咽低嚎。
乔立春二话不说的割断所有猎物的喉管,让鲜血喷出,她不能让它们活着,一旦未死,她的女儿又兴起想养的念头,到手的银子又得飞了。
在途中,她又趁儿子不注意时,用同样的手法打了五只兔子,有大有小,灰白不一,全是一颗石头毙命。
“娘,你在干什么?”乔弘书见娘亲的手上都是血。
“我在剥皮。”她刀法利落的一拆一划,整张兔皮完整无缺的剥下,随手丢在一堆已经剥好的皮毛上,“剥皮?”乔弘书不怕见血,他只是好奇。
“是呀!把皮剥了才能卖钱,皮毛价高,不能和兽肉混着卖,那么我们就能连卖两次。”皮和肉分开卖。
“没有毛,人家哪知道我们在卖什么肉?”好怪,就红通通的一块肉,看起来像刚出生的小猫。
“从形状看,行家一眼就能看出。”
她带了两斤粗盐上山,一手捉住一只兔子便往兔身抹盐。
刚猎到的猎物不多,所以她先腌起来自用,等量多时再拿到县城卖,那里人多才能卖得好价钱。
平安镇太小,尤其有她前夫在,她不想遇到钱家任何一人,够恶心人了。
乔立春就近找了个水源地,去血洗净了再上盐,她一次又一次不厌烦的腌制,等腌到最后一只小獐时,她便割了一把坚韧的芦草搓成绳,打了个活结将猎物——串起,有的挂在筐外头,有的她打算系在腰上,虽有些重量但她还承受得起。
“娘,有鱼。”乔弘书兴奋地大叫。
她目光一闪。“想吃烤鱼吗?”
“想——”他大声一应。
第四章 听说他俩搞嗳昧(1)
“你……你们在干什么?”
闻香而来的韩重华乍然一顿,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火堆,脑子一时间转不过来,有些错愕。
他们上山来干么,野营吗?
或是踏青。
再看看烤得焦黄的大鱼肥得流油,每一条都有三、四斤重,是味美鲜甜的鲫鱼,刺少肉多味鲜嫩,煎、煮、炒、炸都适合,若能熬上一锅浓浓的鲫鱼豆腐汤,味道更甘美……呃,这不是重点,重点的是眼前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小孩,他们怎么有办法丢到七、八条大鱼,这还不包括已开膛剖腹抹上粗盐的十余条肥鱼,专门捕鱼的渔夫也做不到吧。
韩重华的目光看向乔立春搁在边的木叉,再看到鱼身上插入的小孔,心里更加匪夷所思。
难道真是她一人所为?
“娘在烤鱼,快烤好了,叔叔快过来吃,娘好厉害,一叉就一条鱼,看得我都来不及数。”这么多鱼他们肯定吃不完,娘说要腌起来,慢慢吃,小孩子多吃鱼才会长大。
真的是她?!他讶异的目光多了审视。“我不知道你还会叉鱼,乔夫子教的是诗书礼乐,怎么你学得与众不同,你这一手连乔夫子也不会吧!太神乎其技了。”
相信没几人做得到,至少他就不成。
“时势造英雄,人都是给逼出来的,没遇过伤风败俗的前夫,我也不晓得自己有这等讨生活的本事,一个眼准就是一条,老天爷赏饭吃。”她将非凡的技艺推给老天。
他嘴角一抽,不知该笑还是出声赞许她得天独厚。“小师妹,你想当神棍请便韩重华的意思是一点也不相信她的鬼话,有些天赋是与生俱来,有些是后天学习,他和她小时候也当过几年邻居,说他看着她长大一点也不为过,邻家妹子有何能耐他会不知晓?骗骗小孩还可以,别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
乔立春肩一耸,不以为意。“就当我奇遇好了。”
“奇遇?”鬼神一般的谬语。
“也许我死了又话过来,遇到了神仙,神仙手指头往我眉心一点,我便身怀绝技了。”光是她死后重生就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死在边境上的战铁兰在千里之外的乔立春躯壳上复苏,还有比这更离奇的吗?
说出去肯定没人相信。
他轻笑,似在为她的玩笑话捧场。“世上真有神仙就用不着大夫了,还能点石成金让人人都成为有钱人。”
“这不好吗?”人人都长命百岁,富裕一生。
不等人招呼的韩重华以芭蕉叶包住一尾烤好的鱼,轻吹了几口放在嘴里一嚼。
“没有病人,没有穷人,你以为那些富人会满足吗?他们累积财富就为了高人一等。若是每个人都是一祥的人生,还有何乐趣可言。”
无贫富贵贱是很好,伹就显示不出有才能的人高在哪里,谁也不比谁尊贵。
“韩大哥,你未免太随兴了。”那是她的鱼,不问自取。
乔雅音一落地就跑到娘亲身边,小嘴很甜的唤娘唤得很欢,乔立春将烤好的鱼放在半张芭蕉叶,以削平的竹片分开刺和鱼肉,一堆碎肉给儿子,一堆碎肉给女儿,她以不利的竹片另一端喂食还不大会自己用膳的女儿。
“远亲不如近邻,都自己人了,还客气什么。”她烤的鱼怡到好处,不干不涩,软嫩生津。
还是女人家的手艺好,不像他们兄弟煮的是猪食。
此时的韩重华兴起搭伙的念头,反正才一墙之隔,多煮两人份的饭菜是举手之劳,他还能供应米饭周济邻居一番。
可他这想法后来很快就打破了,而且状况非常惨不忍睹,惨到曾干过伙头兵的他都不免一掏同情之泪——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女人。
“谁跟你自己人,少来攀亲带故。”
她身边不需要一个管东管西的男人,自个儿一人落得自在。
她以前就是顾虑太多,考虑东考虑西的深怕错待自己人,一有战功也不上前争领,谁抢得头筹谁立功,她把名字往上报即可,再由朝廷——封赏,或升官、或赏赐金银。
除了千名女兵,她身侧围绕的清一色全是男人,有老的少的,每日睁开眼不是画眉点唇,而是操练、操练、操练,再操练,她练得比男人还强壮,满身的伤症。
她没当过女人,她是以男子的方式被养大,即使刻意隐藏,举手投足间还是有男儿豪气干云的气势。
“这话就伤人了,小师妹,我好歹叫夫子一声先生,他教过我几年总是事实,知恩图报是人之常情。”他向来尊师重道,不敢或忘。
乔立春横扫他一眼。“别再叫我小师妹,不然村子里一半的人都跟我攀上关系,我可吃不消。”
师兄、师姊、师弟、师妹的,她还不头大。
当初搬回周家村是为求一个平静,这里会和她往来的人并不多,无父无母又无亲戚,她一人独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上无长辈会压她,什么叔叔伯伯、姨婆也没有,多清心呀!谁知她算盘打太美好了,人不可能离群索居,总有些爱生事的邻里没事找事做,譬如这位姓韩的大哥。
韩重华从善如流的改口,“乔家妹子,立春妹妹,广结善缘是好事,你要多和村子里的人走动走动,让他们多认识你,日后若有难事才会帮扶一把,有些事你一个妇道人家是做不来的。”
她双眼微闭,像在品尝溪鱼的美味,实则是在克制自己的手别往木叉摸去,将这无耻之人戳穿。“你不用看诊吗?”
意指他太闲。
笑了笑的韩重华眉目生辉。“我打算明年三月在县城开一间医馆,不过准备的银两并不充裕,因此在开春前这几个月我都会自行上山辨集药材,好给铺子省点成本。”
她一听,眼皮子抽得厉害。“你是说我们在山里‘偶遇’的机会,会超乎想象的多。”
笑声低沉,贯入耳中——“是啊,往后你喊我一声,我们同行作伴好上山,你打你的猎,我辨我的药草,我们各做各的事,互不打扰,若遭遇危险还能相互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