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他处,这天子脚下许多人终其一生积攒下来的钱也难以买到这大城市里的一个小院,更遑论京畿那些高官贵族盘据的中心,房价更为惊人了。
接连着半个月,她天天出门,带着许娘子给她做的糕点,先把城南逛了个遍,再半个月,其实她也没什么时间表,今天觉得有趣就多逛一些,要是遇到雨天还是觉得累,就早点打道回家,这天,她在小西城走了几个胡同,看着日头越来越炎热,想起许娘子的绿豆汤便回家去了。
却没想到她回家竟看到鼻青脸肿的母子三人,呆站在院门口,模样凄惨。
“小姐回来了。”许娘子方才应该在抹泪,一见到薄缥缈进门,很快松开小儿子的手,抹抹脸,迎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许娘子头发都乱了,衫子本来就破旧,被撕了好几个口子后跟破布无异,薄缥缈见她消瘦的脸上还有好几道抓痕,至于那两个孩子也没好到哪去,尤其是老大,鼻青脸肿,穿着粗布短衫的胳臂看得到大片的挫伤,只是那孩子倒也硬气,搂着弟弟,垂着头,一声不吭。
薄缥缈走进屋里坐下,屁股才沾到椅子,许娘子却咚的跪了下来。
见到娘亲都跪了,许家老大跟着也跪下,小儿子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嘴巴扁了扁就要放声大哭。
薄缥缈对许家老大招招手。“你瞧那几案上的攒盒没?”
许家老大不解,还是点点头。
“里头有好吃的米糕和糕点,拿去给弟弟吃,别忘了你自己啊。”
他显然不敢,转头见娘亲点点头,这才起身从盒子里拿了两块糕点,那小的一听说有吃的,眼泪全吞了回去,接过哥哥给的米糕,“啊”一声就整个吞下去,可又想到什么,把口中沾满口水的米糕掏出来。“哥也吃。”
“哥手上还有呢,你乖乖吃就好。”许家老大没吃弟弟递过来的米糕,反而剥成小块小块的喂进弟弟口中。
薄缥缈自己从水壶中倒了水喝,灌完一整怀,觑了眼依旧跪着的许娘子。“你说,发生了什么事?”
“小姐给我的买菜钱还剩半两多,今日我正准备上街买菜,不料我婆母带着伯叔们过来,说我偷了家里的钱,把那银子抢走了,我……打不过他们,对不起……”一说到这里,她悲从中来,眼泪又止不住的掉。
“你不是分出来了?”薄缥缈问道。
“分出来有什么用,他们爱来就来,他们都是坏人,抢走了爹送给娘的钗子,抢走了爹给我们留下的所有东西,又把我们赶出来,害我们只能住破庙,晚上好可怕,好多乞丐还想来抢娘乞讨回来的吃食……”许家老大昂头不让眼眶的泪往下掉,倔强的神色让人动容。孩子不善说谎,说出来的多是事实。
许娘子忙给老大递眼色,让他不要再说。
“你叫什么名字?告诉姐姐。”薄缥缈问。
“我叫丁轩。”
气宇轩昂,倒是个好名字。
“我知道了,带着弟弟坐到一边去,我还有事要跟你娘说。”
丁轩看着他那还跪着的娘,眼中不忍。
倒是个重情孝顺的孩子,“你就扶你娘起来吧。”
“谢谢小姐。”母子俩异口同声。
听完了许娘子的说词,根本就是这时代女子的血泪史。
失去了丈夫,被大家庭当成了累赘、鸡肋,丢弃之后还不忘来敲诈看看有没有剩余价值。
“你怎么能让孩子一直住在破庙?这么稚嫩的孩子怎么熬得过冬寒夏暑?”
许娘子呐呐不语。这不是无可奈何吗?能在个万分之一的机会,谁愿意自己的亲生骨肉吃这种苦?
薄缥缈觉得许娘子带着两个还小的孩子在外流离,还能将两个孩子平安的护到今天,看着虽然瘦,身体却没什么大碍,实在不是件简单的事,她无意识的抚了抚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说到这里,许娘子又跪了下去。
“哎哎,我最不喜欢跪来跪去了,这是折我的寿,有话起来说,还有这话我不说第二遍了。”
于是许娘子没有再往下跪,直起身子怯怯的站着,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小姐看似不追究了,可那半两银钱呢,她得拿什么来偿还?
“这样吧,这屋子也就住了我一人,你们娘仨也别回破庙去了,自己挑间喜欢的院子住下,要是缺了什么去库房找,库房要是没有,再去钱去买,慢着,先别高兴得太早,这些另外支出的银子,丁轩,你可在姐姐这里打工还回去,如何?”给鱼倒不如给根钓竿。
丁轩咚地双膝跪下去,“我愿意、我愿意,丁轩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我一定会把小姐交代的事情做到最好。”只要有事做就有饭吃,有饭吃,就有力气,就能保护娘和弟弟。
“好,记牢你今天说的话。”她轻轻带过。
“小姐,你给我们母子遮风避雨的地方,这大恩……我们娘仨无以为报,往后只要小姐让我们做什么,水里来火里去,绝不会说个不字!”能遇到这样体谅人又仁厚的主家,许娘子再不知道要表忠心就蠢到底了。
不过这个好像有点拍到马腿上了。“我让你去死,你去不?”
薄缥缈一直觉得不是说待谁好,谁就能一辈子对你不离不弃,她也是过了前世那样跌宕起伏的一生才知道,人的感情和利益根本就是两回事。
她不会太把许娘子的表忠心当回事,只要将来的十年,甚至二十年她能记住今日的话那就好了。
至于将来,谁知道呢。
许娘子又呆愣了下,丁轩也傻眼。
薄缥缈冏了冏,她的幽默似乎只有花儿会欣赏。
吾道孤独啊!
“表忠心这种事情不是用说的,是用做的,往后你们怎么做才是最重要的。”
“是、是,小姐,那半两银钱……”
“记你婆母帐上,总有机会讨回来的,要是没那讨回来的机会,就当她拿药钱好了。”
有这么毒辣的骂人法?
要薄缥缈看来也还好而已,只是许娘子还有丁轩却是完全搭不上任何话了。
“快把我想喝的绿豆汤端上来,我渴死了!”能当家做主的人完全恢复在前世的生活方式和习惯,完全悖离这时代对女子的要求,什么端庄贤淑贞静有多远就甩多远去了。
再说,赶路的这段日子薄缥缈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喜欢什么就去做,不用压抑情绪,不用委曲求全,日子是自己在过的,要的就是畅快淋漓。
她没什么可怕的,至少有前世作筹码,就算不能翻江倒海,但保全自己绝无问题。
许娘子再三叩谢,然后让两个儿子快乐的去找房间,她则是去张罗小姐要喝的绿豆汤。“小姐知道娘煮的绿豆汤最好喝,想不到是绿豆汤救了娘。”丁小弟奶声奶气的说道。
薄缥缈听到了。
这是什么话?难道她就是个隐藏版的吃货?她绝不承认她和花儿住久,被耳濡目染导致的后遗症。
不过,说到花儿这丫头,也该到京里了吧?
这几日她可把京畿的东西南北摸了个大致的方向,像那些个天皇贵胃、达官显臣就住在靠着京畿中心的海子胡同,她是该找个时间去探探摄政王府了。
她有把握,依照君卓尔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脾性,花儿和张大娘一行人极有可能也跟着他回到百京了。
第十一章 瓮中捉鳖成功(1)
子时的梆子一敲过,海子胡同的摄政王府墙头就轻飘飘的窜上一道穿着黑色劲装的人影,她像矫捷的猫,纵身跳跃或匍伏前进,在黄瓦白墙和红柱间轻盈来去,就连森严的轮班守卫也没察觉到她的到来。
摄政王府果然恢宏大气,她从钟塔往下看,分中路、西二路、西花园,因为是夜里,她极目也只能看到这么多。
摸准方向之后,她来到茶房,这里是小道消息最多的集散地,是婆子、门房、小厮喝凉、热茶,打牌嚼舌根道主子和旁人是非的地方。
她揭下屋瓦,听了片刻,那婆子、媳妇先是东扯西扯,很快扯到住西跨院的花儿和张大娘三人。
得到她想要的消息,她也不留恋,很快将瓦片覆盖回去,悄然无声的朝着西跨院而去。她离开一盏茶的时间那么久,媳妇额上的热汗仍旧一直冒着,她和婆子差在年纪和阅历,即便演练过无数遍,当前头的消息递过来时,仍惊出一身的汗,生怕少说一个字,或多说一个字,坏了王爷的盘算。
她用口形无声问道:“主子为什么要我们每小半个时辰就把西跨院的事说一遍,好像故意要说给谁听。”
“闭上你的嘴,主子命令,咱们照做就是。”
“每天都这么来个几遍,到底何时是个头啊?我实在不明白主子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这个月来重复无数遍的对话,她连作梦都会嘀咕上几遍,她那口子都说她魔怔了。
“你要能明白,你就是女主子了,哪还会在这里混?”婆子念了她一句,身为王府最底层的人,只要把主子吩咐下来的事情给办妥,就万事大吉,要出了差错,就算剥层皮都不够。
薄缥缈万万想不到,自己一进摄政王府的大门就被盯上了,她更想不到茶房也是君卓尔安排的人,打着前锋,正想钓她上钩呢。
这时代的科技不发达,要是有她以前用惯了的“机器屠夫”在手,一个按钮下去,对上卫星网络,就能快速辨识人脸,锁定建筑物的援救,炸掉墙壁,入侵建筑物,不会像现在东西南北向还得靠自己判别。
但她多少还是知道古建筑物的走向方位,一般百姓的民宅就算了,像这些个皇室宗亲的宅子都得按制来盖的,只要跟着中轴线走,大约就能弄清楚它的格局。
花儿和大娘是下人,下人多住后罩房,可她们又不是王府的人,也就是说她们这会儿可能在西跨院的某个院子。
她刚如树叶落地无声,哪知霎时迟,那时快,天罗地网铺天盖地而来,薄缥缈临机应变,快速敏捷地抽出窄袖中削铁如泥的匕首,便往绳索划去,只见粗大的绳索瞬间瓦解,接着几个身穿制服的侍卫包围了过来。
shit!她中了圈套!
见她势如破竹,三五个大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小小身形快如闪电,一下劈断侍卫手中的长剑,一下从两人之间挪移过去,浑身上下散发一股剽悍、坚韧果断的气势。
从屋里走出来的君卓尔眼底一片震撼之色,手一挥,侍卫护院如潮水般退了个干净。
“想不到薄小姐有这么好的功夫,真教人开了眼界。”他很快恢复平静,眸光幽深似海,嘴角带着点弧度,微微笑着,他穿着一袭绛紫色的纱袍,在明亮如昼的火把照映下,衬得脸色格外白晰,漆黑修长的眉毛、黑玉般的眼睛宛如缀在上面的宝石,闪闪发光,他的唇微微弯着,带着捕获猎物的笑。
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雍容、闲雅。
薄缥缈摸着良心说这厮长得的确好看,她没忍住又多看了几眼,但说到底,她和这个君卓尔一定是命里犯冲,只要碰到他都没什么好事。
薄缥缈把匕首收了起来。“原来我这是自投罗网。”
成王败寇,敢作敢当,她向来很知道在什么时候该认输,什么时候要勇往直前。
“我是想过你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拜访我的府邸,但没想到这么的出乎我意外。”那些个布置什么的,都只是为了预防万一,没想到,她还真是那个万分之一。
看起来他不只要重新评估这女子,而且,他捏紧了拳头,很想把薄缥缈抓起来狠狠打一顿屁股,肚子里有了孩子的人还这样翻墙摔打折腾……要是伤了孩子,伤到她自身……君卓尔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既然来都来了,进来喝杯茶,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她身上的谜题太多,他都想一一破解知道,问个明白不可。
明明是个世家养出来的大小姐,居然能只身远从朱家角那个偏远村庄来到京城,按他想,早该在半个月前她就该出现了,她又拖了小半个月这么久,老实说等着收网的他还真的心浮气躁了起来。
若非知道她肚子里有了孩子,他不敢轻举妄动的派人去拦截,只能采取最消极的守株待兔,否则这会儿的她是该在府邸好好的享福,不是如今这模样。
而她这身惊才绝艳的武艺又是哪来的?
她着实考验人的意志力。
“我想王爷一定顺手把我家的三个下人都顺便带进京了,我这是来领人的。”她很大言不惭,好像人家欠她了似的。
“何以见的?”
“不就为了要捉我这只鳖?”
君卓尔笑开来。这是薄缥缈头一遭看见他真心实意的笑容,他眯着眼睛的时候,眼角和嘴角都是微微上扬的,看着温润儒雅,没有任何杀伤力,就一个富贵公子哥的模样,哪里看得出来他年纪不大就已经是能在朝堂呼风唤雨,喊水会结冻的人。
所谓人不可貌相,说的便是他这样的人。
“跟聪明的人讲话就愉快。”
“多谢王爷夸奖,那我能把我的人领回去了吗?”和这个人对峙,得快刀斩乱麻,因为一不小心就很容易被糊弄过去。
“能,不过你要记住你欠我一份情,改日要还的。”得用终身来还。
“成。”
呸,要不是因为你,我会被逼得连夜走山路,绕过一座大山,走得脚都起水泡了的上京里来,途中遇见的盗匪贼人要不是我有点功夫护身,早就被人抢回去当压寨夫人了,要不是因为你,我现在还好端端的坐在橘子树下吃冰碗、看乱七八糟的书,天南地北的评点一番,我这般奔波劳碌都是你害的,你脸皮也太厚了,还敢讨人情?我呸、我呸、我呸呸呸!
君卓尔一直以为女孩子的情绪其实很好懂,他遇见的那些女子总能很明白的用肢体语言与眼神告诉他她们想要的是什么,傍上他,能得到权势,人前马后的簇拥,享受别人艳羡嫉妒的眼光,他能给的太多了。
唯独,他在这个叫薄缥缈的女子身上,看不出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伸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这是做什么?
“你家婢女的住处有些远,不妨亲眼去看看她过得可好,再领回去。”
“王爷先请。”她脸上没有半点猜疑还是惧怕的神色,她都在人家地盘上了,要杀要剐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就成,他又何必大费周章的领她进去陷阱?
对他这个人基本的信任,她还是有的。
君卓尔举步先行,等着薄缥缈跟上他。
这样信步行走,对他来说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忙,国事如麻,一年到头难得有几日清闲,为了儿女私情把国事往后挪,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为了她,他已经破例过几回,不知往后要是养成习惯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