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姮贞双眼发亮,颊上的红晕也更深了。
直到坐上马车,姮贞还有些飘飘然的,那抹小小的希望之火让她产生了更大的勇气,也相信和乌勒衮之间的未来还是光明的。
「公主要直接回去吗?」在前头驾驶马车的侍卫回头问。
姮贞稍稍回过神来,思索了下。「我想再去昨天的那家茶坊……」也许这辈子只有这么一次能当个普通人,不必顾虑规矩身分,所以她想趁这机会多看看外头的世界,体验一下老百姓的生活。「劳烦你了。」
很快地,马车来到了茶坊外头,当姮贞才进了门,昨天与她对奕过的人马上过来招呼,纷纷摩拳擦掌,都想要再跟她下一局。
连着三天,姮贞都来这里和百姓们下棋,前来观棋的人也愈来愈多了。
★★★
五日后——
吴县知县朝坐在大厅主位的乌勒衮拱手作揖,恭谨地说:「……王爷交代的事,卑职都已经做好了安排,长洲与元和两位县令也都愿意配合,这段日子全听王爷的指示,日月会若想假借苏州知府的名义有所图谋,也使不上力来。」
「你倒是有本事。」乌勒衮一面沉吟,一面细细打量眼前的七品官,虽然官位不高,不过在县里却是威风得很,而且看来挺有手段的。「本王的身分只有你知道,也因为皇上信任你,才让公主住在你的府邸里。」
吴县知县又是深深一揖。「皇恩浩荡,王爷英明,卑职自当尽心尽力的协助王爷……不!协助大人,大人就尽管吩咐。」
「少打官腔了。」乌勒衮不爱官场这一套,见此人年纪虽与自己相仿,不过个性圆滑,跟自己是完全不同性格的人。「公主这几天还好吗?」
「大人不知道吗?」吴县知县自然也听说了这位汉人和硕公主下嫁给睿亲王的事。「公主每天下午都待在茶坊里和人对奕。」
乌勒衮俊脸一沈。「什么?」
「卑职还以为大人知道这件事。」吴县知县话中隐约挟带一丝调侃的意味。「公主都没说吗?」
闻言,乌勒衮横了吴县知县一眼,不理会这番揶揄,否则岂不承认自己真的被蒙在鼓里了,还以为姮贞会老老实实的待在府里,所以他才安心地去办正事,想不到居然每天往外跑,非好好说她一顿不可。
于是,乌勒衮就待在吴县知县的府邸里头等姮贞回来。
直到酉时左右,马车才在大门外停下。
姮贞踏进居住的院落,才要回到寝房,就见乌勒衮正站在廊下瞪着自己,让她顿时像做错事的小丫头,乖乖的上前等着挨骂。
「你、你来了。」姮贞原本也不想在茶坊待太久,可是太多人想跟她对奕,结果就愈拖愈晚了。
冉嬷嬷赶忙来到主子身边,对姮贞说起悄悄话。「额驸知道公主跑去茶坊和人下棋的事,似乎不太高兴,奴婢早就说别老是往那种龙蛇杂处的地方跑,公主偏偏就不听……」
「先进屋里去。」乌勒衮沉着脸说。
「嗯。」姮贞小声应道。
乌勒衮率先跨入寝房,然后转身看着随后进来的姮贞,正解下身上的斗篷,两眼不敢直视他,摆明了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坐下!」既然姮贞不希望他当她是公主,那么乌勒衮也不跟她客气了。
「嗯。」姮贞又照做了。
冉嬷嬷先将热茶递上,一心维护主子的说:「公主这不就回来了,额驸可别太过得寸进尺。」
「你先退下!」乌勒衮斥道。
「你……」冉嬷嬷可不想听他的命令,不过在姮贞请求的眼神下,也只能暂时离开了。
待门扉关上,姮贞试着说明。「我知道你很生气……」
「为什么还要去茶坊?就算不是日月会,也难保不会有居心不良的人,万一出了事该怎么办?」乌勒衮怒视着坐在圆凳上的姮贞,口气严峻地问。「你不可能连这么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才对。」
姮贞低垂螓首,停顿了下,这才缓缓的道来。「打还在襁褓开始,我就住进了宫里,身边的人不是带着轻视的眼光,就是敌意,甚至让我不敢随便去相信别人,可是在茶坊里遇到的那些老百姓,一个个都是纯朴善良,虽不是锦衣玉食,却过得很自在,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幸福。」
对于这番话背后的意义,乌勒衮并不是不了解,只不过他还是希望能将姮贞摆在最安全的地方,不让她曝露在危险之中。
「当个老百姓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么幸福,大部分的人生活也是很苦的。」乌勒衮叹了口气,不忍再苛责她。
「这个我知道,但是即便粗茶淡饭,一家人却能住在一块,对我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姮贞想到连长相都没见过的双亲,眼中闪着泪光说。「我也知道这么做很傻……」
乌勒衮同样被触动了心头的伤处,那何尝不也是他的梦想。
「是很傻……」乌勒衮伸出右掌轻扣她的螓首,将它按在自己身上,这样的举动还是头一回,却是情不自禁。
姮贞倏地泛红了眼,面颊贴在他的腰上,肩头还被只男性大掌轻轻的搂着,这种亲密的姿势是相识以来从未有过的。
这不是在作梦吧?
她可以确定这不是对待「妹妹」会有的动作,虽然乌勒衮没有亲口说出来,但是可以感受到他的态度渐渐有了转变,姮贞咬着下唇,一脸想哭又想笑,想着自己是不是可以开始奢望了。
「我保证会很小心的。」姮贞仰起小脸说。
乌勒衮也有些讶异,方才根本来不及用脑子思考这个动作合不合宜,虽然他们在名分上已经是夫妻,但是想跨越肢体动作这一条线,也得再三思量,可是没想到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做了,一切是这么简单,完全出于本能。
或许不了解他的人是自己,说不定早在意识到之前,就已经不单单只是把姮贞当作妹妹,而是有着更深切的感情了……乌勒衮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除了在茶坊里下棋,对于其他的要求,一概都要拒绝。」乌勒衮听到自己这么说。
「我也只喜欢跟他们下棋,不会随便答应别的事。」姮贞绽开柔美的笑靥,用力地保证。
「还有那三名大内侍卫都得带在身边。」乌勒衮又加了但书。
「嗯。」姮贞柔顺地颔首。
「我答应就是了。」乌勒衮在心中叹气。
「在宫里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听过,只要发觉到有危险,一定会马上离开的。」姮贞安抚地说。
「最好是这样。」乌勒衮再怎么担心,也只得放手让她去。
姮贞深深的喟叹一声。「我不想再一个人孤单寂寞的被关在屋子里头,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在公主府,除了等待,还是只有等待,日子真的好漫长……」
「我……会尽量每天来看你。」他差点就要姮贞搬到驿站,或是自己也住进这里来,可是理智让乌勒衮马上清醒过来,因为这么做太冒险,绝对不能让她受到一点波及。
「嗯。」姮贞知道他有这份心意就满足了。
当乌勒衮步出大门,对于和姮贞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迷惑了。
究竟是自己在感情方面太过笨拙,老是想不通,还是太过于小心翼翼,很怕破坏了这四年多来自己所珍视的一切?又该如何厘清?
乌勒衮呼出一口白烟,思索着自己的人生当中最大的难题。
第5章(1)
这天下午,外头飘了一点雪,姮贞还是换上男装来到茶坊。
茶坊里的店家和伙计,以及一些喝茶的熟客都跟她混得很熟了,见到姮贞进门,马上就有人叫了壶碧螺春来请客。
「今天轮到谁下了?」
「该我了吧!」
姮贞在长板凳上坐下,等待他们决定谁先谁后,随身保护的侍卫则坐在隔壁的座位上,以防有突发状况发生。
就在这时,又有客人走进茶坊内,姮贞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那是一名年纪不到三十的男子,身上穿着灰色长袍,外罩深蓝色的粗麻棉袄,又见他身形修长干练,目光如电,双脚才踏进店里,两眼便先扫过在场的人。
不期然地,姮贞觉得他有那么一点眼熟,好像之前在哪里见过,于是攒起两道秀眉,努力回想。
那名男子就这么朝姮贞坐的这一桌走过来,来到正和其他人抢着下棋的老人家身边,抱拳唤道:「师伯!」
老人家瞥了他一眼,马上拉下老脸,并不是很高兴。「你又来做什么?就算再来找我几次也没用,我年纪大了,只想每天喝茶下棋,其他的事都不想管……」对反清复明那种东西更没兴趣。
「师伯……」男子还试图再说服对方。
「只要你赢了这一局棋,我就姑且听你说说看。」老人家哼了哼,就是故意要刁难这个师侄。
听师伯这么说,男子……姚星尘也只能照着做了,当他在姮贞的对面坐下来,然后抬眼观察入微的先打量起自己的对手,虽然头戴毡帽,身上穿着深绦色的长袍马褂,肩上披着一件玄狐毛斗篷,将对方的五官衬得更是柔美秀致,尽管江南男子大多纤细瘦弱,不过还不至于会在耳垂上穿洞,这一点可瞒不过自己的双眼,因此可以肯定他是个「她」。
「就让公子先手!」姮贞压下嗓音,豪气地比了个请的手势。
姚星尘看「她」姿态落落大方,不似一般养在深闺中的千金小姐,于是定了定神,专注在眼前的棋局上。
在旁边观棋的人都没有出声,安静又紧张地看着两人对奕。
她想起来了!待姮贞才下子离手,心中陡地一动,眼前的男子和那幅画上的日月会副总舵主有几分神似,尤其是眉宇之间的傲气,毓谨贝勒让宫中的画师绘得十分传神。
真的是他吗?
姮贞接着吃掉了对方的子,想要再仔细确认,但是又怕对方会有所警觉,所以只能按捺住急躁的心情,直到分出胜负。
「……公子太大意了,方才那一步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姮贞笑哂地说。
闻言,姚星尘看着无子可走的棋局半晌,叹了口气,主将已经被困死了,跟剑法相比,对于棋艺,他并没有太过钻研,只是经常陪师伯对奕罢了。
「在下甘拜下风。」他抱拳说道。
「公子客气了。」姮贞毫无骄傲之色地说。
姚星尘忍不住用欣赏的角度来看待「她」,日月会中也有不少年轻姑娘,个个都会舞刀弄剑,不过却没有「她」在对奕时的镇定沉稳,那股气势全然不输给男子,加上还有一股泰然自若的娇贵之气,是他过去从未遇过的类型,若非出自名门,就是官家小姐,想藉着女扮男装出来见见世面。
「不知如何称呼?」即便心里明白这样的女子和自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姚星尘还是想要知道。
姮贞拱手说道:「敝姓孔,孔老夫子的孔。」
「在下姓晁。」姚星尘当然不可能说出自己真正的姓氏。「兆头的兆,上头加个日月的日。」
「原来是晁公子。」姮贞暗忖着姓氏的真假。
方才那位老人家哈哈一笑。「小子,你输了,那就什么都不用说,我走了……」说着,人已经转身逃之夭夭,消失在店门外了。
「师伯!」姚星尘叫了一声,已经来不及拦阻了。
一面想着该如何确认对方的身分,姮贞一面开口问道:「晁公子需要覆局吗?还是就此认输了?」
「那就再下一盘吧。」姚星尘心想要在这儿等待其他同伴的消息,还有一点时间,于是把目光调向坐在对面的「她」身上。「听阁下的口音,应该不是江南人。」他可以断定是北京城来的。
「我是从北京城来这儿省亲的。」姮贞想着该怎么试探他的身分,又不会让对方起疑。「这回换我先手了。」
姚星尘听「她」说的是实话,戒心也不再那么重,为了日月会,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的坐下来跟个年轻姑娘面对面的相处,也不曾像这样仔细看过对方的容貌,更不曾像现在这样佩服过一名女子的聪敏。「轮到你了。」
外头的雪还在下着,不过茶坊里依旧陆陆续续有客人上门,这也是苏州人生活的一部分。
「……在下还有点事,得先走了。」棋下了一半,姚星尘注意到同伴走进了茶坊,迅速地用眼色向他打了暗号,不得不暂时离开。「『你』……明天还会再来这儿吗?」当这句话脱口而出,他才发现自己开口了。
「会。」姮贞颔了下螓首。
「那么明天再把这盘棋下完,就先告辞了。」说完,姚星尘很快地往外走,和其他同伴一块离去。
看来明天得再来一趟才行,姮贞心中这么打算,倘若这名男子真的是日月会的副总舵主,也可以证明乱党就在这附近走动,这个消息对乌勒衮来说是很重要的,她想要帮他,让他得以立下大功。
翌日下午,外头一样飘着白雪,气温更低,姮贞不顾冉嬷嬷的劝阻,还是决定出门,才来到茶坊,就见到对方已经在等了。
「咱们把昨天那盘棋下完吧。」她微哂地说。
姚星尘心里也明白自己不该来的,但是他只想稍稍忘记肩头上扛的重责大任,再跟「她」下一盘棋,有这样的想法还是头一遭。
「接下来是我下了……」
★★★
翌日——
因为苏州织造李大人一早就派人来请他过府,说有急事要商量,基于对方算是他的长辈,乌勒衮不得不走这一趟。
「……都怪下官把话说得太满,才让湘儿抱了那么大的期待和希望,只是万万没想到皇上会将公主下嫁给王爷。」李大人抚着下巴上的灰胡,深深地叹了口气。「记得当年和你阿玛经常聊到,将来若能结成儿女亲家该有多好,还以为终于可以完成这个心愿了。」
乌勒衮坐在大厅的主位上,看着除了先帝之外,可以说是阿玛生前最好的朋友,想起年幼时便常见到李大人到府里来陪阿玛喝酒聊天,有时一聊就是整个晚上。「本王相信以令嫒的条件,一定可以匹配到良缘。」
「原本是有这个打算,可是湘儿她……坚持要见王爷一面,所以只好请王爷来一趟,只希望能让她不要再执着了。」李大人说出请他来的原因。
才这么说,就见李湘宛如弱柳扶风般的让婢女搀扶着进来,先唤了声「爹」,然后才来到坐在主位的乌勒衮跟前。
「给王爷请安。」李湘盈盈地福身见礼。
「不用多礼。」乌勒衮客气地说。
「你就待在这儿陪小姐。」李大人旋即站起身,朝伺候女儿的婢女交代一句,然后才向乌勒衮拱手揖道:「王爷,那我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