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尧自认为自己很普通。他向来都这么认为。
他的确很普通。父母是中学里的穷酸教师,父亲教历史,母亲教音乐。他的名字还是有点讲究的。他父亲希望生三个儿子,名字都取好了:尧,舜,禹——很有纪念意义。可惜褚尧出世不久,全国各地正赶上计划生育,他父亲是老实人,是一个严格贯彻党和国家政策,沿著路线方针前进的老实人,就这样,酝酿舜、禹的宏伟计划泡汤了,褚尧成了家里的独苗。
既然是独苗,父母全身心地扑在这个孩子身上,他们深信知识就是财富,这句话在他们的脑子里一扎根就成了永恒不变的真理。老褚教儿子围棋书法,妻子教小提琴国画,想把独苗雕琢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全方位人才。可惜褚尧并不感兴趣,从小硬著头皮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连缓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他挺羡慕邻居家的孩子刘成,想怎么野就怎么野,父母忙著做生意,放任儿子像脱缰的野马。
褚尧五岁的时候便被父母送进了小学,和刘成一个班。那时候政策规定七龄童才能入校,可老褚还是拐著弯儿地把儿子提前送了进去,他头一次认为政策是人定的,只要走走关系,天下没有办不成的事儿。让儿子提前入学是老褚这代人正好赶上上山下乡念书少吃得不少苦头后得来的教训——孩子智力已经达到一定水准,按部就班会延误战机,他还指望著褚尧早日成才,自己和老伴儿好颐养天年。
褚尧有个聪明的脑瓜子,进小学之后发现老师讲的东西和平时父母教过的一模一样,有些泄气,他骨子里喜欢追寻新鲜刺激的事物,就这样,他对学习慢慢地失去了兴趣。很早他就认为终究有一天他会什么都听不懂,像刘成那样,每周捧个个位数考卷找家长签名还能理直气壮。可惜他没有听不懂的时候,每当发现他有落后的趋势,老褚夫妇就挑灯夜读,把新的旧的知识一气儿灌输给儿子,他想落下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个时候,刘成是他的偶像。褚尧喜欢放学后和刘成结伴回家,那种感觉美妙得让他的心飞上了天,这大概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
褚尧常跟自己说:刘成是我的哥哥。有哥哥的感觉真好!
刘成很能玩,也很野。他可以跷课去后山上掏鸟窝,可以放学不回家冲到河里去挖蚯蚓抓鱼,可以半夜三更溜到果园里偷果子……这些对于褚尧来说都是天方夜谭,他只能成为“好孩子”,他所厌恶的“乖学生”。
眼看到了六年级,刘成语数两门成绩总和总是到不了六十,想考重点中学比登天都难。为了能够和偶像继续并肩作战,褚尧开始打著小算盘:到考试那天爆个冷,让自己也进不了一中大门,这样只能“凑和一下”和刘成一起上八中了。嗯,这方法不错。就在褚尧为自己如意算盘洋洋得意的时候,班主任激动地告诉他:“褚尧,你被保送到一中了,恭喜你!”
那天褚尧哭了,躲在自己屋子里。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哭,都以为他太过兴奋喜极而泣。
就这样,褚尧和刘成分道扬镳了,尽管放学后两人还会见面,但机会越来越少,刚开始总在一起,互相讲著各自学校有趣的事情,到后来就剩下点头打招呼了。为此褚尧失落了一阵,一两个月后就没什么感觉,在学校里,他结识了新的朋友。
褚尧的同桌叫方建,块头挺对得起他的姓氏。不知道为什么,褚尧总觉得他和方建有某个地方像刘成,具体是什么地方他也拿不准。方建上一中是家里赞助的,他的成绩不怎么样。有时候褚尧总在想:要是刘成家里也投资一笔,是不是现在就能和自己待一块儿了?想著想著,他终于明白方建和刘成所谓共同之处了。
初中三年,褚尧还是没有摆脱父母的管制,几乎每一科都被盯得紧紧的,老褚只看重卷面成绩,只要发现语数英理化有松动趋势,他们家的书桌上就会多出一堆强化练习。褚尧掏出日记本写下四个字:“我要自由。”
初中的女生正值青春期,招蜂引蝶似地向男生暗送秋波,褚尧算是一个受害者。他经常能收到情书以及一些无聊的幸运星之类的小礼物,倒不是因为他相貌出众,而是他的学习成绩骄人。
中考前夕,褚尧想找刘成谈心,可刘成找了个女朋友,那个女孩挺黏人的,一点时间也不让刘成从身边溜走,成天像看犯人一样死死地盯著刘成。褚尧觉得有了女朋友的男人挺窝囊,也没为难刘成,自己回屋看书去了。对著书,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男人为什么一定要找个女人作伴?可惜当时他才十四岁,不能深层次地探究这个上帝造人学说遗留下颇具争议的问题。
褚尧觉得自己的命运早被父母在出生前就拿著直尺规划好的,考上一中高中是命中注定毫无疑问,回顾这十四年一路平坦,记得小学造句写作文的时候他经常写道:人生路上充满著鲜花和荆棘。可是什么是荆棘,他现在也没见过,有人说挫折和痛苦都属于荆棘的范畴,那对刘成哥哥的失望而引起的隐隐心痛算不算呢?
刘成家花了大笔银子给他买了个中专入学资格让他到外地上学去了,他走的那天褚尧没去送,因为他知道刘成并不稀罕他,有那个妖娆女友就够了。当他想这个问题的时候,猛一抬头发现自己站在一垃圾箱旁,感觉真像个被丢弃的东西。褚尧苦笑地看看四周,阳光怎么这么刺眼?
上了高中,褚尧最值得庆贺的一件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大事就是父母的放手。记得高一刚开学,老褚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尧尧,高中呢就靠你自觉,我和你妈都老了,没精力跟在你屁股后面督促你学习。相信你已经大了,懂事了,该做什么心里明白。”
褚尧的心里开了花灌了蜜犹如农奴翻身作主人兴奋地想唱歌,但表面上他非常冷静,抿著嘴低头作沉思状,让对方产生了错觉:父母的卸任给他莫大的压力,以后的路全靠自己,得好好度量一番。
老褚对儿子的表现很满意,摸了摸他的头,进了屋。看著父亲把卧室门关好,褚尧一溜烟冲出了家绕著全城跑了一圈,特想把这好消息告诉自己的朋友同学。可他没有,他觉得这是他的私人秘密,其他人无法体会。
高一下的时候褚尧无意间看到一本介绍同性恋知识的书,顿时脸红心跳。他发现书上列举的“症状”有百分之八十和自己的一致。为了更深层次地了解自己的“病情”,他总是在没人的时候偷偷翻著那些书,寻找自己的病根。那时候他觉得那是种“病”,可以治好,但需要几个疗程。
褚尧是学习委员,他和他们班班长薛波关系很好,他喜欢薛波在足球场上飞奔的样子,英姿飒爽,宛若一匹骏马在草原奔腾。薛波是个男子汉气概非常浓的男孩,讲义气重感情,成绩名列前茅,是女生的偶像男生的榜样。自从了解了自己的“病症”后,褚尧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薛波,他觉得薛波太耀眼了,和他处久了非但病治不好,而且会加重病情。
有些事情经不起细想,你越在意越逃避麻烦就越大。
褚尧就遇到这么个麻烦。他一边自疗努力想把自己“罪恶的念头”打发掉,一边却总是克制不住在众人堆里寻找薛波的身影,每当四目对视时他像犯错的孩子似的迅速躲闪著自己的目光,但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汹涌澎湃。
后来褚尧在课余时间看起了侦探小说,尤其喜欢高大威猛一身正气的警察叔叔形象,并经常在想像的虚幻中自慰达到高潮,看著黏稠的液体喷洒在身上,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感,那是飘的感觉。从那一刻起他知道自己是无药可救了。
高考填志愿,薛波跑来问他准备填哪所大学。他说想成为刑警,打算在文件里填中国警官大学。薛波很吃惊,打量著他:“你这么瘦弱,打得过贼吗?”
褚尧笑笑,突然想起自己一泄如注的情景脸上不免有些泛红。凭他的成绩,上个重点绝对没问题。他红脸的那一刻,薛波有些呆了,平时褚尧生性内敛,长相俊俏,但像今日这样略显羞涩又不失自信的样子是他头一次见到。
“重点你填哪儿?”薛波费了很大劲才把眼光从褚尧脸上移开。
“XX政法大学。”褚尧早就打定主意,这辈子和法杠上了。其他栏他也填了某某大学法律系。
哦。薛波点点头。
褚尧的高考成绩很高,但由于视力不合格,没被警官大学录用,为此他沉闷了好些天。那个时候眼科手术还不够先进,要能动个手术把近视治好,褚尧一定二话不说跳上手术台。
背上行囊背井离乡的那天,褚尧心情很轻松。但他没想到的是,在异地还能见到薛波,他们俩的学校仅隔一条街。
二 成熟
大学并没有褚尧想像的那么五彩缤纷,新鲜了一阵子后他觉得生活就那么回事,吃饭睡觉上课看书,偶尔的活动是和同学打打篮球,和舍友玩玩扑克牌。由于无聊之极,舍友们纷纷找起女伴解闷。褚尧深刻体会大学是恋爱的摇篮爱情的温床。正视了自己的性取向后,他不再认为自己是某病症患者,相反,他认为那是DNA基因突变,上帝造人的笔误。但自己的爱情在哪儿?
他想给薛波打电话,除了开学两人互相交换了电话号码外,大半个学期没联系过。薛波学的是电脑专业,平时不算太忙。
接到褚尧的电话薛波很兴奋,两人相约在一家冷饮店碰头。褚尧挂上电话心里掠过一丝甜蜜,感觉像是一次“约会”。
到了约会地点,薛波已经坐在里头冲褚尧招手。两人叙完旧就聊起各自大学的新鲜事。薛波挺能说,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大都是他说褚尧在听。说著说著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话题两人聊起女孩来了。薛波说他正在追一个管院的女孩,送花看电影什么招都用上了,眼看就快大功告成。
褚尧笑笑,说:“看来你也够无聊的。”说完他心里酸酸的,稍作掩饰就过去了,薛波也没发现他的异常,还在高谈阔论他的未来计划,如何把那个女孩完全搞定。
“你怎么不找个女朋友?空浪费一副漂亮皮囊。”薛波抬了抬下巴打趣地问道。
“没合适的。”褚尧悠悠地说。
“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帮你找,我们学校美女成堆。”薛波说话不乏得意。
喜欢你这样的。褚尧想这么说,但考虑到薛波听后吃惊样索性不发表意见,干坐著舔了舔嘴。看薛波有些失望,他说:“这话说的,听起来像贩卖人口。”
薛波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想拍褚尧一巴掌,可惜两人间隔太开,他的胳膊不够长。他的手臂在空中滑过一道完美的曲线,就在落下的那一刹那停了下来,差了十公分。薛波暗啐了自己一口,怪自己目测能力太差,过于自信。悻悻地缩回手,他偷瞟了褚尧一眼,发现对方没什么异样,舒了口长气。
褚尧哪有心思琢磨薛波胳膊长短目测好坏,他正想著上哪儿找个志同道合的打发“无聊”,眼看著又一个暗恋对象扑向女性的怀抱,他感到无比的失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薛波的DNA有变异,也没被上帝做过标记,这一切当然不能怪他。想著想著褚尧苦笑了一下。
那次约会后褚尧决定走出学校,到外头看看。这个外头不是大街小巷,而是GAY吧。
在那里,他找到了平衡。
记得第一次走进GAY吧他很紧张,要了一杯可乐,在沙发上坐了半小时就走了。
第二次,有了先前的经验,他踏进去后没那么拘谨,迳直坐到吧台前还是要了杯可乐。服务生冲他笑。“新来的?”
“嗯。”褚尧点头。他看看四周,清一色男士,偶尔几个女孩,他们两个一群三个一伙有的聊天有的打闹有的拥抱接吻。褚尧唯一的感觉:这里是他的世外桃源,是属于他的世界。在这里,他无比放松,心情也格外爽朗。有种久旱逢甘露的感觉。
他认识了圈子里第一个朋友赵勇力。
赵勇力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成年了吗?”当时褚尧正坐在吧台喝可乐,赵勇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他身边。褚尧没理他,稍稍一愣把头低了下来,专心咬著吸管。
“你好,赵勇力。交个朋友吧。”一只厚实的大手伸到他眼前,出于礼貌,他抬起头,握住了那只有力的手,并看清这个不速之客的相貌:方方的国字脸,浓黑的眉毛,眼睛不算大,但鼻子很笔挺,肩膀挺宽,由于对方坐著没能目测他的身高。相信个头不矮,北方人的典型,整个人给人种精神的感觉,像个刑警!褚尧想到这笑了出来。
“笑什么?”赵勇力有些疑惑,看著眼前这个未成年少年看了眼自己失声窃笑,他赶紧看看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褚尧觉得失礼,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叫褚尧。”他本不想说出真名,但看赵勇力挺实诚,脱口说了出来。
就这样他们俩认识了。赵勇力在某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褚尧只说自己是学生,具体什么大学什么专业他都闭口不谈。赵勇力也不多问,只顾说自己的,天南地北什么都谈,还讲了很多这个圈子里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褚尧很感兴趣,听了一晚上。他觉得和赵勇力说话没有压力,很舒坦。分手的时候赵勇力给褚尧留下电话号码。
他们再见面的时候是在那年的圣诞,宿舍人全跑光了,打电话给薛波,也没找到人,褚尧觉得世界都空了。无奈,他正好拨通赵勇力的电话,当时他不抱任何幻想,因为赵勇力留的是公寓电话,这种节日一般很少人会待在家。可那天电话响的时候赵勇力正好回公寓拿东西准备和朋友出去HAPPY。
双方都很高兴。赵勇力以为褚尧永远不会打这个号码,离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面的日子已经一个多月了。赵勇力带著他参加了朋友的圣诞晚会,在那里褚尧认识了很多人,他觉得赵勇力的朋友都很热诚,玩得特别开心。
后来褚尧把呼机的号码告诉赵勇力,他们的联系渐渐频繁,褚尧不想说的事情对方永远不会过问,按赵勇力的话说:“我这种人就是这样,合得来就在一起,不喜欢就散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