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儿一声呼喝,大伙儿分工合作把东西一件件往里头扛,那只猪最麻烦,惠熙卷起袖子,帮了大家一把,又惹得孩子们一句句大哥哥长、大哥哥短,最后他只好祭出糖果、糕饼,引开了孩子们的注意力,才脱身走到院子里。
晴儿拍拍手,走到老妇人们面前,笑说:“王奶奶、陈奶奶、赵奶奶,你们好啊,最近身子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疼痛?”
“不痛、不痛,晴儿姑娘请的大夫很在行,才几帖药,头都不晕了。”王奶奶说。
“那就好,嫂子们呢?还没下工啊。”
“可不,那个饱学斋最近赶工赶得厉害,她们经常忙到夜里才能回来。”
晴儿向惠熙瞅过一眼,她是在大杂院这里知道饱学斋的,之后,越是探听,越是佩服这位了不起的三皇子。
说穿了,当皇子的天生下来不需要吃苦受难,就能过着教人艳羡的日子,可他偏是劳心劳力开了店铺、造福没工作的百姓;赚了银子还乖乖给朝廷纳税,那是平民百姓做的事呀,身为皇商哪个不是前勾线、后巴结,每个人银子赚得油滋滋的,却半毛钱都不拿出来给朝廷。
“那最好,多赚点银子,生活就能改善了。”
“是啊,听她们合计着,待存够银子就把屋子翻修,免得外头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到处湿答答的。”
“到时需要帮忙的话,让小武到三如茶铺给我捎个信儿。”晴儿听了自告奋勇要帮忙。
“那怎么成,我们受姑娘帮助已经太多了。你们先坐一会儿,我们马上进去开伙,让你们尝尝我们的手艺。”
不容晴儿、惠熙推辞,几个老妇携手进灶房,不多久,便看见一缕轻烟自烟囱里冒出来。
晴儿找了张板凳,和惠熙并肩坐下。
“闻到没?”她闭起眼睛,展开双手深呼吸。“那是家的味道。”
他学着她的动作,也闭起眼睛,深吸气,但他记忆里的家,没有这样的味道。
“你试着想想,几个女人在厨房里,又洗菜、又做饭,一面聊天,一面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端出好吃的菜肴,让家人吃得又饱又满足。”
惠熙没搭话,晴儿接续着说,“你一定很难理解,有什么好绞尽脑汁的,不过是做饭做菜罢了,可在平民百姓家里,这是每个女主人每天都要伤透脑筋的事儿。想想,你只有两颗蛋,可家里大大小小一共十几口,这时该怎么办?”
“煮熟了,给家里最辛苦的两个吃。”他直觉回答。
晴儿皱鼻子摇头。“不公平。”
“切成十几等份,一人分一口?”
“这样吃不饱。”她再次耸肩摇首。
“上街再多买几个鸡蛋,人人都有份儿。”
“没银子。”
“好吧,那你说,怎么办?”几个想法接连被驳回,他不禁懊恼起来。
“加面粉、加薯粉,想尽办法让两个蛋分进十几张嘴里。”
“果然是难题。”他承认。
“你说后宫女子手段百般、算计千万,那是因为她们太无聊、太闲,如果她们每天醒来就得面对这样的难题,哪还有时间去算计别人。”
“有两分道理。”他点头同意,想像着宫里娘娘挤在御膳房里,为一个鸡蛋的分配问题伤脑筋,忍不住满肚子笑意。
“至于另外的八分是……她们必须共享一个男人,这是一种很残忍的状况,不管是对男人或对女人而言都是。”虽然那种残忍的状况是男人造就出来的,可他们也深受其害呢。
“怎么说?”
“男人忙国事、忙营生,回到家里还得忙家事,能不力不从心吗?女人日日在深闺,总盼着能得到丈夫更多的注目,可就算他再行,终究是一个平凡人,怎能对他期待过深?于是男人厌烦女人的要求,女人伤感男人给的不够,这样的家,如何能幸福快乐?”
说完,她转头望他。
惠熙笑答,“别指望我同意你。”
“当然不能指望三爷,因为天底下有不少的蠢男人正在不断地教导同类,告诉他们,女人如衣服,越多越显富。”
她努嘴不平,可爱的样子逗得他大笑,惠熙突然发现,这间小小的大杂院,竟然能让好洁的自己快乐莫名。
看见他笑,晴儿跟着开心,倘使能够天天跟在他身旁,看着他的快意,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吧。
晴儿转开话题,说:“待会儿,你会看见老奶奶端上满桌子菜,鸡鸭鱼肉样样不缺,虽然烹调手法比不上王府里的大厨,但你可得尽力吃饱,别辜负了她们的盛情哦。”
“他们不是很穷吗?为什么不把那些食物留起来,以后慢慢吃?”
“因为他们没办法把一颗真心剖出来,让你知道他们对你有多么感激,只能把最好的食物端到你面前,告诉你,他们珍视你,甚过自己。”
他想了想,浅浅一笑,终于明白了她的用心。“这就是你带我来这里的目的?”
“是,真心并不难寻觅,只要诚以待人,人必以诚相待,或许你成长的世界太复杂,才让你觉得真心奇货可居,但我可以告诉你,想遇见真心并不困难。注意到小豆子看你的眼光吗?看见小武、小玉、棋棋望你的目光吗?在他们眼底,你不只干净,还伟大得让他们想努力上进,积极地把自己变成你。”
晴儿的话让他久久说不出言语,真心呵……他寻寻觅觅,得而复失的东西,在她这里,竟是多到不胜枚举……
第4章(1)
他们很熟了,在连续几日的出游之后。
惠熙像被灌了迷魂汤,经常是刚回到家里,便想着再见面,想见到她那双崇拜的目光、那一脸敬佩的表情,还有声声句句清脆甜蜜的“三爷、三爷”。奇怪,他又不是未经事的少年郎,可心里那满腔热情,就是按捺不住。
许多人喊他三爷,可没有人能够喊得像她那样好听,那样地……动人心弦。
因此他们一约再约,无法超过十二个时辰不见面,他们都不晓得是什么控制了自己,可他们被控制得甘之如饴。
今日惠熙和晴儿又上街,同一条街、同样的风景,连身边那个并肩同行的,都是相同的女子,一模一样的事物,却每天都给他不同的好心情。
他愉快地走着,一面听她清亮的嗓音形容城东那家牛肉面有多么好吃,一面看着她夸张的手势,她整个人,活脱脱就是一幅好风景。
“大爷,饶了我吧……”一个女子的哭喊,拉走了他们的注意力。
他们一起往声音出处走,排开人群,发现几名恶霸正在欺负一个姑娘。
那姑娘一身素服,身前立了块牌子,写着“卖身葬父”,没想到没碰见好人,偏遇上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李桥,他丢下二两银,就要把姑娘带走,姑娘见他人品不端,退了银子打死不肯出卖自己,但李桥岂是善罢干休之辈。
李桥的爹是御史大人李鼎虢,李鼎虢天天在朝廷里抓朝臣的错处,却管不了自家的孩子,任由他在外闯祸惹事。
前阵子晴儿路见不平才插手教训过他一回,如今再看到这状况,爱管闲事的她自然要挺身而出的。
“放开你的脏手,没听见人家姑娘说不要吗?”
晴儿大喝一声,走到李桥面前,一把揪住他的后衣襟,用力往后拉扯,李桥没防备,差点儿让她给拉个倒栽葱。
他怒吼大叫,身边的侍卫立刻围上来,没几下工夫便将晴儿的手隔开,人墙将她团团围住。
李桥站稳后急转身,想看看是何方神圣敢招惹到自己头上。
他怎么都没想到,插手管闲事的,竟是个貌美的年轻女子。
见到晴儿,他心花怒放,色心立起,眯了眯双眼,淫笑问:“不许我碰那位姑娘,是不是嫉妒呀?乖,我的好妹妹,本大爷不会厚此薄彼的,来来来,都跟大爷回去,大爷带你们领略一回风花雪月。”
他在嘴巴上讨便宜,气得晴儿鼓起腮帮子,咬牙切齿。
“还风花雪月呢,果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张大你的鼠眼,给本姑娘看清楚,姑奶奶是何人!”
何人?李桥依言睁大眼睛,细看一回,唉呀,竟碰上熟人了,他立刻软下声势,弓着背,笑涎着脸,“女侠,是您啊,怎么又恰巧碰上了?”
“哼!做好事没份儿,龌龊事倒是当仁不让。你以为我喜欢遇见你这种只知男盗女娼,不懂尧舜禹汤的杂碎?今日我家护卫不在,你最好趁机赶快离开,否则……哼哼,有你吃不完兜着走。”
听见护卫没跟来,李桥望向她身后确认有没有其他人跟着,似乎没有?呵呵,既然没人嘛……如此大好机会,他怎能不戏弄、戏弄。
于是,李桥立刻嚣张了起来,扇子啪地一开,扇缘挑起晴儿的下巴,笑得一脸得意放肆。
“黑脸大哥不在呀?那敢情好,要不要本公子陪妹妹你四处走走、逛逛,不是我夸口,京城哪里有好吃、好玩的,没人比我更清楚。”他改口,女侠又变回妹妹,这块软豆腐,他今天吃定了。
真是个美丽的姑娘,那日一见,害他相思了三日三夜,却遍寻不着佳人,今日缘份再现,岂不是老天把胛心肉直接送到他嘴边?
以为护卫不在,她就没靠山?错,今儿个她的那座山大到可以镇压孙猴子,想到这,晴儿笑得更加灿烂。
她双手环胸,眼看着那只就要碰上自己的肮脏爪子,缓缓说道:“有胆,你就试试。”
“妹妹,你真了解哥哥,哥哥我别的没有,就是恶胆比人家多一些。”
见李桥步步进逼,满脸淫笑,隐身在人群中的惠熙,一团怒火烧上脑,他的五官在狂怒中扭曲,双手粗暴地排开人群,一记飞身斜踢,碰碰两声,不偏不倚,一只鞋印清清楚楚地贴在李桥脸上。
李桥被踢飞了,两手拼命在空中挥动,企图抓住些什么,可他所到之处,人群纷纷散开,伴随着一道完美弧线,一阵惊人惨叫声……当人们回过神时,他已一屁股重重地摔在街心,连同他的自尊颜面也一并摔得七零八落。
李桥的侍卫冲上前想对惠熙动手,可一接触到他严厉的目光,竟没人敢多动一下,那气势……根本是招惹不起的人物啊。
“哪个没长眼的家伙,竟敢踢本大爷,想管闲事……”
李桥挣扎半天,勉强在侍卫的扶持下,从地面爬起来,一站直身就忍不住大声叫骂。
可话说到一半,他总算看清楚踢飞自己的人是谁,一张大脸马上缩成小瘪三。
踢到铁板了吧!上回让自家护卫揍他一顿,不过是皮肉痛,这回招惹到三王爷,哪是小小的皮肉伤可以解决,想到这恶棍即将面临的下场,晴儿满心乐。
惠熙的双眼透着肃杀寒意,望得李桥全身抖如筛糠,喉咙想挤出几个音节都办不到。
糟啦,他竟不小心动土动到了太岁爷头上。谁不好碰,竟遇上这位狐狸皇子,此人心机比谁都深,谁惹恼他,他不一定会急着发作,但对方的下场绝对比入地狱还惨烈……冷汗从李桥额间一颗颗往下滑,现在该如何是好……
“三、三王爷。”他软了身子,匍匐在地,乞怜的声音虚弱不已,心中不断猜想,这位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有这么大的靠山。
“你认得我?好得很,省得我多费唇舌。回头让李鼎号到惠王府来找本王,就说本王有‘大事相商’,倘若李大人今日没空,也行,就劳烦李公子转告李大人一声,就说今儿个没谈的‘大事’,咱们留到明日朝堂上再说。”
丢下话,惠熙甩袖而去。
那件“大事”是啥还用猜,纵子行凶、当街掳人、欺压良善,他三爷心情不好的话,还可以多加上几条莫须有的罪名……这事儿,“今日相商”代表还可以私了,倘若留到明日朝堂……他爹爹的乌纱帽还戴不戴?
李桥吓得脸色铁青,惊惶不定,他双脚发抖、全身控制不住的颤栗。
晴儿鄙夷地瞟他一眼,她没忘记卖身葬父的姑娘,仓促间塞了几两银子给对方,让她赶紧去埋葬父亲,还报了自己的名字,说倘若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到三如茶铺找查姑娘。
解决卖身葬父的可怜姑娘后,晴儿急忙追赶上惠熙,她跑了好大一段,气喘吁吁的,他明知道她已经追到身后,却丝毫没有慢下脚步的打算。
她皱眉头,加紧脚程,不解他做啥生气。
是啦,李桥那个人渣真的很让人火大,可是李桥不是认得三爷,三爷也把他吓得噤若寒蝉、倒地不起了吗,干么还气鼓鼓地半句话不说?况且,惹火他的人又不是她,他对自己发这脾气,可真是半点道理都没有。
晴儿叹气归叹气,却不敢慢下脚程。
咦,他怎么往惠王府方向走?
要回去吗?可是今天才刚出来一下下……难道是兴致坏了?撇撇嘴,她在他背后强拉起笑脸,笑容可掬地跑到他身前,展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
“三爷,今儿个不逛街吗?”
一声软软、甜甜的三爷,换得他的怒目相视。惠熙恨恨向前疾走两步,手一抬,勾起她的下巴,让她的视线与自己相齐。
他额头青筋毕露,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一脸要将人给生吞活剥了似的表情。
试问,熊要吃人,如果人对熊表达善意,会不会使它口下留情?
也许……会吧?于是晴儿再度拉抬嘴角,绽出一个闭月羞花的娇嫩笑脸讨好地说:“三爷……心情不好?”
“好个头,你就这么爱管闲事?”
他终于爆出第一把怒火,手指放开她的下巴,转战她的脸颊,左边两指、右边两指,把她的脸横向发展,拉出一张小猪头。
想到李桥的恶名昭彰,他就控制不住怒火。这么坏的男人,她居然还不是第一次招惹,如果她因此被盯上呢?如果下回他不在身旁呢?如果李桥那只猪手真碰到她身子呢?明明看起来一脸的聪明伶俐,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
“我、我……是路见不平……”
“拔刀相助?你有力气提刀?哼!你会不会把自己想得太厉害?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少恶行,知不知道多少良家妇女毁在他手上?竟敢去招惹他,你真了不起啊。”
他的语气尖酸刻薄,可她也总算明白了他为何生气。
“你是为这个生气哦?”
他的手捏着她的脸,而她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他手指一松,小手包大手,大手捧小脸,她赶紧陪上最可爱的笑脸。
“不然呢?”他怒目瞪人,可是捧着她脸的双手不肯放。
“我以为你在为那个恶霸的行径发脾气。”
“我为一个杂碎生气,他有几两重?”他又重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