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来,我的小如来,既然你已立心要成为救苦救难的真佛菩萨,我又怎能阻挠你?
利器挥舞的劲风在耳边擦过,想象之中的痛楚却没有出现。
一些温热的液体喷到他的脸上,当北冥浩天睁开眼,却看见了比起自己的身躯被刺穿,更令他害怕的画面。
「如来!」大叫一声,北冥浩天疯了似地扑前。
抱着倒在血泊中的如来,北冥浩天所有的从容,所有的笑容都消失了。
「师兄,你真的……以为我会杀你吗?」倒在北冥浩天怀中,如来笑着问。
看着自己的鲜血弄污了北冥浩天的脸,他将紧紧握着杵身的双手松开,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擦去北冥浩天脸上的血液。
北冥浩天没有回答,只是将手按在如来被降魔金刚杵穿透的小腹,拚命地催动全身上下所有力量施救,不过,没有用,如来的身体正拚命地抗拒他的力量,血依然不断地流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北冥浩天的眼眶红了,发狂地大声叫嚷。
「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世界上的人死去,也不能杀你,就只有……杀死我……自己了。」
如来微笑,用指尖轻轻地抚过他的脸颊,每次都是北冥浩天这样轻抚他,疼惜他,这是他的第一次,也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次。
「为什么?为什么?」北冥浩天的心完全地乱了,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不知道。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终于想通了,佛的存在,我的出生,为的……就是用自己,代……替众生受苦,我要用我的血洗清世人的罪……为人间留下一点希望……」
随着声音落下,一线金光由他眉心的红痣化出。
如同千万年前的佛祖,在树下冥思苦想后,他终于觉悟了。
看透一切因果源由,他才明白自己出生的意义。
他的出生,就是为了行一条道路。
这条路不易发现,因为爱欲,自私,迷惘,执着,一直把路口掩藏。
如果不是他重新了解人,发现他们原来亦有善美的一面,或者,穷他一生都不会发现这一条自己该走的路。
他要做唯有他可以做的事,耗尽生命的最后一点光,洗净笼罩天地的所有魔气,以及人心的污垢。
既然再无其它方法,可以阻止末日降临,他就要舍己成人,成就佛法真义。
「嗡,嘛,尼,呗,咩,吽。」在失血而青白的脸色下,被映衬得更加丰润的唇瓣,轻轻蠕动,一字又一字如珠的真言流泻。
六字大明真言,把他的生命化成佛光,凝成金芒点点,在天空汇聚。
当他的声音落下,金芒亦如雨降下。
降在世上的每一个角落,人们都惊讶地看着金色的雨点穿透檐篷,穿过屋顶,溶入他们体内。
当金芒化入人体,以无量佛力清净人心,人们都忘记了一切的贪嗔,畏惧,轻慢,嫉妒,不约而同地想起曾经有过的至善至美的时光。
或者是哇哇落地的情景,或者是怀抱家人的亲善,或者是施舍穷人的善行……等。
在佛力的带动下,每数善念由世人心中涌起,从他们体内升华。
一朵朵莲花自霓光灿烂,带来净世光明,飘升天上,光芒大作,将连接炎狱的大门堵住,把笼罩世界二百年的魔气一扫而空。
太阳上阴影渐渐散去,回复本来面貌,在天空中发出耀眼的金光,真真正正的太阳的光芒。
看着天空上那颗耀眼的太阳,如来的眼睛承受不了地眯成一条线,他感到自己连睁开眼的力气也开始失去了,他的生命已经完全流失。
北冥浩天用双手紧紧地抱着如来,由如来身上流出的鲜血将雪白的西装染红,他却丝毫没有松手之意。
感到强悍的无所不能的北冥浩天抱着他的双手竟然在不停颤抖,如来觉得很难过,心仿佛碎成一片又一片。
眼前的一切早已预见,但当亲历其境,心里竟然没有任何想象中的恐惧,只余下不舍……他要丢下他最爱的师兄,丢下最爱他的师兄。
「师兄,笑……笑一笑,好吗?小如来……最喜欢看见……师兄的……的笑容……」摸着北冥浩天的脸,如来提出最后的要求。
「笑,师兄笑,师兄笑给小如来看……」艰难地牵动脸部的肌肉,北冥浩天好不容易才勾起一抹笑容,一抹比哭更难看的笑容。
可惜,如来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虹光迸散,光明火焰由他指尖燃起,百世如来,正是一个圆满,他将不留一丝痕迹,永远自人世离去。
北冥浩天用朦胧的眼睛呆呆看着,看着如来的身躯在天火中自行焚化。他可以阻止,只要他想,他可以扑灭天火,但是,那又如何?
硬行留下一具空壳,一副皮相……
北冥浩天抱着如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光洁的肌肤,俊俏的容颜,在天火焚烧下渐渐消失。
当一切焚尽,灿烂的天火熄灭,北冥浩天依然一动不动,直至,一颗洁净琉璃自光华闪烁之间落到他的掌心,在浑身颤抖之中,一滴眼泪亦同时落下。
这是由他自混沌而生来,所流下的第一滴眼泪,而他也在他永恒的生命里,第一次知道什么是伤心、痛苦和失去。
自有生命开始,死亡就跟随其后,死亡就像一个丑陋的魔女,把人捉住,拉入她黑暗寂静的裙底里。
死亡的力量之大,无远弗届,就连天人、妖魔亦无法逃避。
被魔枪刺中的法西斯,就正在死去。
北冥浩天投出的魔枪穿透他由冰魄结成的心脏,冰蓝的电流在他胸口前的创伤处不断肆虐。
在银白色外套包裹下的身躯正一点一点地消失,冰冷英俊的脸色也呈现半透明状态,即使凌云拚命地将灵力提到最高,流入他体内的力量始终像石沉大海一样,毫无动静。
法西斯就在他面前消逝,而凌云却什么也做不到。
他想抓紧法西斯的手,但是,他的手却消失了,他想凑近头,感受法西斯的气息,但是,传来的只有彻骨的冰寒。
曾经自信,神采飞扬而野心勃勃的凌云,在这一刻,就像一株在狂风暴雨中的小草脆弱地颤抖不停。
看着法西斯白得不带半点色彩的脸孔,凌云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强烈,眼前的世界亦变得苍白。
他看不见达赖被打倒,看不见如来的到来,也看不见九星连珠所带来日蚀的开端。
无论世界是要灭亡,或者存续,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往日渴求的权力,成为救世英雄的美梦,甚至除恶务尽的决心,在这一刻都离他远去,他甚至愿意用他的地位,他的力量,来交换法西斯的性命,又或者,要他从此以后不再杀任何一头妖魔,他都愿意。
「代理教宗合下……阁下……」他从梵蒂冈带来的人,用战战兢兢的声音,从旁叫了他几次,他都没有理会。
他的脸色就像正在归无的法西斯一样,白得比雪更白。
随着法西斯的消失,他的心亦随之死亡,只有不停颤栗的身躯,宣示着他外在的生命依然存在。
黑暗把世界包围,而一阵金光却在此时出现。
点点金雨从天上洒落地面,祥和的佛光溶入心头,将他的心从死寂的深渊拉起,凌云惘然地抬起头来,环目四顾。
不远处的骚动入眼,他空洞的眼睛动了一动,好象看见了,又好象没有看见,片刻后,便索然地再次垂下头。
躺在他身旁的法西斯的手脚已完全消失了,银白的衣服整齐地垂落原地,只余下半透明的上半身。
就在此时,一滴金雨落在法西斯半透明的身躯上,缠绕法西斯不放的冷冻蓝雷竟然减弱了。
一点希望由心头升起,凌云不知不觉地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法西斯。
柔和昊光灿放,带来无尽暖意,之后,尽数收归法西斯体内,已经消失的肢体渐渐重组,透明得快要消失的脸颊回复实在。
「法西斯……?」凌云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去,想要触摸他的脸颊,不过,手举到一半,就僵硬了。
他怕,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他一时的幻觉。
疑幻疑真,忐忑畏缩之际,法西斯长长银色的眼睫睁开,如冰的眼珠呆滞地看着天空半晌,接着,便落到他的脸上。
重新见到他水色的眼瞳,凌云怔住了。
「法西斯……」苍白的唇颤抖不已,指尖摸上法西斯的眼角,凌云想大叫,但是,最终吐出来的声音却比想象中软弱许多。
指尖刚摸上脸颊,法西斯就把他的手轻轻捉住。
法西斯的指尖依然冰冷,却令凌云在剎那间烫热起来。
是喜悦充实他的心头,令他的心情激动得就像垂死的人重新得回自己的性命一样。
但很快,他又觉得羞愧,因为他竟然为一头魔的重生而感到喜悦。脸色一白,凌云的手不由得抖了一抖。
感觉到由他的指尖传来的颤动,法西斯已经知道在凌云心中依然存在的障碍,眼中光芒一暗,正想说话,四周突然传来一阵嘹亮的恸哭声,诵经声。
凌云首先站起来,抬头张望,只见所有喇嘛都同时跪在地上,围成圆圈,面向中央,悲痛合十,倒在北冥浩天怀中的如来闭着双眼,由天火焚身,涅盘离世。
璀璨的天火转瞬回归虚无,只留下一颗指头大小的琉璃圆珠。
凌云呆呆地看着北冥浩天流下眼泪,将琉璃珠子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
当北冥浩天从地上站起来的那一刻,凌云不由得警戒地绷紧身躯,他不知道失去所爱的魔,会疯狂到什么程度。
从容冷静的天魔已经很可怕,若它发狂,即使要毁灭这个世界只怕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北冥浩天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用漆黑深邃的眼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之后,默然转身,一步一步踏出广场。
艾莉丝与二郎就跟在他身后,大步离开,神色倨傲,半点也没有将在场的人放在眼内。
他们所过之处,喇嘛武僧纷纷退却,千百之众,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挠,只能眼睁睁地目送他们离开。
表面上看起来,北冥浩天的背影显得那么地嚣张跋扈,但是,当凌云垂下头,看向在太阳照耀之下,拖得长长的影子,又觉得它很孤独,很……可怜。
即使无所不能,甚至有毁天灭地的能耐,到最后,它依然无法留住所爱。
那份悲痛、孤单、哀恸,似乎都能从它的影子上看出来。
一份感触充斥心头,凌云咬一咬唇,下定决心后,把手伸出去,牵住站在他身旁的法西斯的手。
与其等真正失去,才懂得后悔,他选择珍惜眼前人。
感到由右手手心传来的暖意,法西斯一怔,但很快就回过神来,翻手,指头用力地,把凌云的手紧紧握住。
互相谅解,互相包容,互相接受,才是爱的真谛,这一刻,一切尽在不言中。
法西斯英俊淡漠的脸孔上露出一抹微笑,看在凌云眼中,他的笑容温暖得就像将薄冰溶化,在冰川上升起的第一缕晨光。
无论是人,是魔,他们的心紧紧相贴,亦承诺直至永远。
——全文完——
番外之一——莲华之梦
我是一株莲花。
我是一株莲花,不过,我不是一株普通的莲花,我是长于西天,佛祖的七宝池中的一株莲花。
七宝池由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七种宝物砌成,池水洁净芳香,池底铺金沙,我就从金沙中茁壮成长,高出水面,挺拔地迎着骄阳展现我高贵的美态。
我是整个西天最大的一朵莲花,花瓣为千,由青而渐白,每片花瓣都泛着剔透光采,迎着骄阳盛开,清香远溢,在西天修行的菩萨赐我美名为「琉璃白莲」。
佛祖在池中沐浴,在池边授经。
池中的其它莲花,受佛法沾染,积聚了千百年的修为后,纷纷蜕变成精,化成人形,有的到尘世逍遥,有的留在佛祖脚下修道,只有我依然不变,每天挺直腰肢,在池中展现我一尘不染的美态。
从瑶池路过的仙女很多时候都会好奇地摸着我的花瓣,问我为何一直没有修练成人形,我从来不回答,因为,这是我的秘密。
我不是不能化成人形,只是不想化成人形。
其实,在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一天,当第一次看见「他」时,「他」轻轻地对我吹出一口气时,我已经能化人了,不过,我依然保持着莲花的姿态,因为,我要等「他」,等「他」的再次到来。
「他」是谁?
他是天帝陛下的兄长,炎狱之王,万魔之王,佛祖称呼他为天魔陛下。
不过,我知道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天魔,因为,每当仙家菩萨用充满畏惧的声音叫他天魔时,他都会挑一挑眉头,深邃的黑眼中闪过一抹冷光。
我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因为,他有名字,他不叫天魔,他叫帝阎。
他虽然居于炎狱,但是,大约每一、二百年,他就会到西天来一次,是佛祖邀请他来西天听经讲佛,因为,佛祖希望用佛法来消弭他的戾气。
他每次总是应约而来,不带任何护卫,也不带神器,菩萨们都觉得他骄矜傲慢,目中无人,常在背后对他偷偷议论,即使他听到了,也总是毫不在意,回以一抹莫名的微笑。
听佛祖说法时,围着佛祖坐在地上的其它仙家、菩萨,都露出恭敬、渴求之色,只有他还是那么地从容,那么地漫不经心。
在佛祖庄重、充满智能的声音中,他盘腿坐在用金色锦锻做成的蒲团上,用左手托着头,眯起眼,唇角总是勾起,似笑非笑,神色带着一点嘲弄,一点不屑。
偶尔,他会慵懒地打个呵欠,转过头,对着我,微微一笑。
只要有他在的日子,我都会份外精神,将腰肢挺得更直,把花瓣张得更开,让他永远看见我最美丽的样子。
经会散后,诸天神佛散去,他并不急着离开,他会赤脚踏过池水,坐在我的身边。
不似那些轻浮的仙女,他不会伸手冒犯我的花瓣,只是笑着观看。
他轻声称赞我,说我香、净、柔软,而且可爱。
他最喜欢我,因为我是他眼中净洁善美的代表。
天庭的仙女,西天的菩萨,甚至他的亲弟天帝陛下,都说他嚣张跋扈,狂妄自大,心怀不轨。
谁都畏惧他,讨厌他,但是,我没有,当他坐在我身边,对着我轻声说话时,就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他的确是深沉而难以明白的,在他乌黑得发亮的眼瞳内,眼神深邃,脸上虽然常带从容笑意,笑意却从不到眼底,他的举止温文,他的言谈睿智,他仿佛是完美无暇的。
不过,他看向所有仙神或物品时,他的眼神都是一样的,一种毫不在乎的淡漠,有某一次经会完结后,他曾经用说笑似的语调对着我说,其实,他才是佛祖的最忠实追随者,因为,他真正彻底地对万物众生都一视同仁。